正文 鳥人(2 / 3)

百靈張的百靈馬上模仿剛才的玉鳥叫聲,清脆入耳。

三爺:壓得還真快!

百靈張:(大怒)王八蛋!這鳥兒我養了三年,沒一句髒口,今天我,我(掏出百靈)我要是再養鳥兒,我就不是人!(將百靈摔死在眾人麵前,下)

查理:百靈鳥。羅漫小姐,你可以為我作證,貴國對野生鳥類百靈鳥、沼澤山雀資源任意浪費,把它們隨便處死的事時有發生。

羅漫:是的先生。

丁保羅:(激動地)你們、你、你、你,你們這些人,包括這位查理先生,你們都隻關心鳥,卻忽視了人——你們看,這位先生已然昏厥,有誰關心他!哪位同胞去叫一輛救護車?

一些遛鳥的人散去。

胖子:我去!(跑下)

圍觀的人群開始騷動。

一鳥友:你們外國人開醫院,也搞後門兒!

一鳥友:我們也要住院!

眾鳥友:對,我們也要住院!

眾人開始往上湧。

聯防掏出一個哨子吹起來。一隊聯防隊員跑出來,開始推搡人群。

眾鳥友被遠遠地推開,中心表演區隻剩下昏厥的孫經理、陳博士、丁保羅、小霞、三爺、鳥友黃膽、馬料兒、老錫兒、朱點兒、查理、羅漫和聯防隊員。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笛聲。

聯防:救護車來啦!都往後退!

籠骨捆紮完畢,幾個工人把苫上去的篷布一下放下來。

切光。

第二幕

巨大籠子的篷布被掀開一條縫,陽光鑽進來,隨即篷布被全部撤去,現出籠頂蔚藍的天空。中心表演區除原有的石桌、石凳外又添置了三把躺椅,地上已栽種了綠色的草坪。

三爺躺在躺椅上,他身後擺放著掛滿京劇戲衣的一個衣架、刀槍架子、桌椅等道具。三爺一隻手舉著紅子架,小鳥兒在活潑地跳躍、鳴叫著;一隻手端一小茶壺。

胖子、黃膽、馬料兒、老錫兒、朱點兒一字排開站在草坪上,他們的鳥籠子掛在附近的樹上。

小霞身穿健美褲,正指揮胖子等人做操。

丁保羅坐在石凳上饒有興致地觀看。

小霞:一二三四,好,雙手摸後腦勺。五六七八,好,雙手振臂,右腳踢腦門。

胖子用腳去踢黃膽的腦門。

黃膽:踢誰的?踢你自己的!

胖子:廢話,我這麼胖,踢得著自己的嗎?踢你我都費勁。

小霞:停!你們幹嗎呢?哎,三爺,你怎麼不做操?

三爺:哪有角兒和底包一塊練功的?待會兒我單練。

胖子:三爺,您就走個身段,讓我們過過癮吧。

三爺:得,難得有人捧場,(站起,觀眾可以看到他身穿黑色練功褲、練功鞋,白色對襟小褂)我就拉出戲吧。

眾人成半圓圍住三爺。

小霞:解散,自由活動。

胖子:拉哪出,三爺?

三爺:《鎖五龍》。

胖子:我取刑具去。

三爺:別費事了吧?

眾鳥友:您費點事兒,我們不是瞧個痛快嗎?

胖子從刀槍架上摘下一掛鐵鏈子,此為京劇專用道具。

胖子走向三爺,將鐵鏈披在三爺的身上。

胖子:不勾臉了吧?

三爺:你們買票了嗎?要求還挺多。

胖子:您有二十年沒演出過,沒想到在醫院倒看您一出。

三爺:敢情。你拿著紅子,來個刀斧手。

胖子:小霞,你拿著茶壺。

胖子一手拿紅子架兒,一手把三爺的茶壺接過來,遞給小霞。

小霞:我演阿慶嫂嗎?

胖子:這是李世民斬單雄信,有阿慶嫂嘛事兒。

小霞:我演過黃梅戲的阿慶嫂。

胖子:行啦,我還沒輪上呢,哪有你的份兒。喲,三爺,您老太像金少山啦!活脫兒!

三爺:(黯然)咱可不敢!金三爺,下輩子也找不著啦!(有些惆悵)

胖子:三爺,您怎麼啦?我哪句話不對?

三爺:沒什麼,京劇啊,唉,快嘍!

小霞:你們說三爺像金什麼山,我沒見過這個人,我看三爺倒有點像鳥兒。

胖子:這是怎麼說話!

小霞:不信你看,這站著的架式,這脖子上的鏈子……

三爺:(低頭看了看身上的鐵鏈,用手掂了掂,鐵鏈發出金屬的響聲)姑娘,你說得對,咱們拴住鳥兒,是為了讓它叫,我戴上這個,也得唱啊!

丁保羅:(站起)我提個問題,你為什麼要搞這出戲?

三爺:這算問著了。這裏邊有段西皮快板,裏麵有句腔兒,好聽,味足,它是從鳥兒那兒來的。

丁保羅:這從何說起?

三爺:這句腔兒是金三爺跟鳥兒學的。

丁保羅:有意思。

三爺:胖子,你知道嗎?

胖子:這醫院真沒白住,三爺,您老快賜教吧!

三爺:來,搭把手!

胖子:(挺胸,把紅子架兒像捧刀一樣捧在胸前,一搡三爺的背)呔!

三爺做踉蹌狀,搓步,跨腿,雙手搓動鐵鏈嘩嘩作響。

三爺:(二目放光,神完氣足地)(唱)見羅成把我牙咬壞,大罵無恥小奴才,曾記得,踏壞瓦崗寨,曾記得一家大小洛陽來,我為你修下了三賢府,我為你花費多少財!

眾鳥友:好!

喝采聲像一個炸雷。

三爺:(向眾人作揖)獻醜獻醜。

胖子:(上前幫三爺摘鐵鏈)辛苦辛苦。

三爺:不辛苦。哪位聽出來了,這裏邊哪句是跟鳥兒學的?

小霞:我聽不像鳥,倒像是個老虎,拴著呢,還想咬人!

三爺:嘿!真有懂戲的!好漢單雄信就像一條猛虎,瞅見一個個忘恩負義之徒,一股血性直衝腦門子,恨不得掉腦袋之前一人咬他們一口……我是不收女花臉徒弟,不然,閨女,非讓你學戲不可。

胖子:小霞,飲場。

小霞:什麼?

胖子:遞水!

小霞把茶壺遞給三爺。

三爺飲了一小口,拿過鳥來給鳥喂水。

胖子把鐵鏈掛在自己脖子上,珍愛地摸著。

三爺:胖子你聽出來了嗎?

胖子:沒有……

三爺:“我為你花費多少財”,這句就是跟鳥兒學的。

胖子:跟什麼鳥?

三爺:紅子。

胖子:紅子?

三爺:紅子的高音兒啟發了金少山,他唱這句就改成了翻高兒,(學唱)“……我為你”……

胖子:怎麼琢磨的?絕了。

三爺:金三爺,誰比得了?沒啦!

胖子:您把這出戲傳給我吧。

三爺:我謝謝您啦,還是養您的鳥兒吧,它比您唱得好。

胖子:我就不信好好兒用功,拿不下來。

三爺:拿下來又怎麼樣?大路活誰不會?聽的是金少山!

丁保羅:(開導地)您應該明白,過去的再好,已成過去,未來的再不好,也要到來……

胖子:您就是不教?眼看著銅錘花臉玩兒完?

三爺:行啦,把它摘下來吧。

胖子:您把這麼多行頭、家夥都拿來啦,就這麼瞪眼兒看著?

三爺:看著它我舒服。

胖子:您教教票友兒又怎麼啦?

三爺:我這輩子就是不陪公子念書。

胖子:您就眼瞅著京劇這麼黃鼠狼下耗子,一窩兒不如一窩兒?就再也出不來個金少山?

三爺:他要是個好坯子,休想從我眼前溜了。我就是鎖,也得把他鎖住。

胖子:完啦,衝您,京劇也完啦,您呀,等著把您這些行頭送八寶山吧!

三爺:您說的,要是沒熟人,嘿,人家還不要呢。

丁保羅:大家坐吧,隨便坐。

三爺躺在椅上,胖子挨著他席地而坐。鳥友黃膽、馬料兒各占一個躺椅,老錫兒、朱點兒坐在石凳上。

丁保羅:現在開始給大家做心理分析。霞女士把眼罩發給病人。

小霞取來六個黑色眼罩,發給病人。

三爺:我就免了吧,你讓我睜眼我都懶得睜。

丁保羅:這樣可以保證分析質量,還是戴上吧。

六個病人全部戴好眼罩。

小霞:胖子,不許偷看。

胖子忙把眼罩整理好。

丁保羅:戴上眼罩是為了不讓你們注意我,完全放鬆。今天我們用團體治療法。還有個人治療法,以後再用。隨便聊吧。

黃膽:我那鳥兒……

馬料兒:該添水了。

老錫兒:不怕缺食,就怕落(讀音辣)水。

朱點兒:落了水,一化食溜膘準玩兒完。

胖子:丁先生,您老聽見沒有?

丁保羅:我聽著呢。

胖子:聽著您怎麼沒反應?

丁保羅:不能打斷你們,要讓你們在自然的談話中把自己由於各式各樣的原因引起的不安、焦慮都暴露出來。

胖子:我們的鳥兒,這就是焦慮,你還不快把籠子給我們!

丁保羅:在國外做分析,一般都是不準幹別的。

黃膽:這是中國。

胖子:你老也得根據中國的特點改改章程。

丁保羅:真是沒辦法。霞女士,把籠子給他們。

小霞一趟一趟拿回五個鳥籠,分給胖子和四位鳥友。

黃膽:(用手一摸鳥籠)這是畫眉籠子,胖子,這是你的。

胖子:慢著慢著,嚇著它就得落個揚頂的毛病。這紅子籠是誰的?小霞,給換換。

小霞按照鳥友們的指令,把鳥籠調換妥當。

馬料兒:我說這眼罩兒能不能摘一會兒,喂完了水,再戴上。

小霞:你們怎麼那麼多事兒。

胖子:是真看不見。

丁保羅:好吧,摘下來喂水。

眾鳥友紛紛除去眼罩。

老錫兒:還是摘了舒服。

胖子:(唱)解放區的天兒是明朗的天兒。

黃膽:喲,這籠裏的紅子呢?小霞,你剛才把籠門打開了吧?

小霞:我沒有。

黃膽:我這條紅子四個音兒,還帶兩套腔腔,這不是要我命嗎?你們賠!

胖子:讓你換“涿州馬”你舍不得,你這破籠子有多少跑多少。

黃膽:這條紅子至少值八百塊,錢多少不說,沒地兒找去。

黃膽一把抓住小霞的手。

黃膽:這事兒沒完!

小霞:(哭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一陣清脆的紅子叫。

馬料兒:在樹上!

黃膽:(發瘋般)下來,下來,(跑到樹下,從口袋裏掏出幾個蟲子,放進籠裏,把籠子掛在一個樹枝上,自己跪下)我的爺爺,下來吧!

小霞:丁先生,我不幹了,伺候人還老受氣,說不定還得出人命。

丁保羅:不要怕,這裏比瘋人院安全多了,隨著治療,會好起來的。

黃膽:(哀告)小祖宗,下來吧!

鳥友馬料兒、老錫兒、朱點兒都過去圍觀。

黃膽:你們別那兒站著,待會兒該嚇跑了。

鳥友都蹲下。

小霞:我想回老家。

丁保羅:成家了嗎?

小霞:(搖頭)本來說到北京掙點錢,回去就辦事。

丁保羅:你出來多長時間了?

小霞:三個月啦。

丁保羅:在美國,夫妻三個月不在一起生活,就意味著解除婚姻關係。

小霞:真的?

丁保羅:既然兩個人相愛,就不能分離嘛。

小霞:我們有了錢,就不再分開。

丁保羅:誰知道呢。

小霞:要是不和這些人打交道,北京真的挺好的。我常常想,要是我們黃毛兒能在北京開個小飯館,我們會生活得很好的。

丁保羅:他最近有信來嗎?

小霞:一個月前他來過信,說是要來北京找我,後來就再也沒有消息啦。丁先生,你呢?你的家呢?

丁保羅:成過一次家,失敗了。

小霞:為什麼?

丁保羅:她是我的一個病人,成了我的妻子後,反對我的工作,尤其受不了我為女人做分析……

小霞:你這種工作我也不明白,幹什麼花那麼多錢把這些人養起來,還陪他們聊天兒?

丁保羅: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經曆,分析一個人,就像讀一本書,一本無比豐富的書,這會上癮的……分析完一個人,又想分析一個新的。個人的追求、愛好成了癮,那就什麼力量也阻擋不了。

小霞:您沒分析過自己嗎?

丁保羅:自己無法分析自己,就像一個法官無法審判自己一樣。

眾鳥友正全神貫注地等著那隻鳥自投羅網。

陳博士上。

黃膽:別過來,嚇跑了!

陳博士反應遲鈍地繼續走過來。

黃膽:你聾啦?不讓你過來你非過來,瞧,跑了不是!混蛋!

陳博士:你才混蛋!

黃膽:找抽是不是?

馬料兒:算啦算啦,趕緊追鳥要緊。

黃膽:回來再說!(跑下)

眾鳥友一起跑下。

小霞:別跑遠了,待會兒開飯。

丁保羅:歡迎歡迎。

陳博士:我是來找那隻鳥的。

丁保羅:還是那隻國家一類保護珍禽?

陳博士:難道它還沒有出現嗎?

丁保羅:這裏除了我的病人沒有其他人。

陳博士:這裏是山西進京必經的第一個鳥市,我猜這隻鳥肯定會先在這裏出現,我想我應該潛伏在你們這裏。

丁保羅:你留在這裏可以,但有一條……

陳博士:什麼?

丁保羅:作為我的病人。

陳博士:我沒有病。

丁保羅:不可能,我不是說你有精神病,而是說你有心理症,像許多人,多到幾乎每個人都有的那種心理症。

陳博士:我沒有心理症。

丁保羅:有。

陳博士:什麼?

丁保羅:窺陰癖。

陳博士:(停頓片刻)你怎麼知道?

丁保羅:你留下來,我為你做幾次精神分析,會免除你的痛苦。

陳博士:我要是不做這個分析呢?

丁保羅:那你就不要再來這裏,也別找你的鳥了。

陳博士:一切免費嗎?

丁保羅:當然,像您這樣有高級職稱的人,還享有高知補助。

陳博士:都補助些什麼呢?

丁保羅:吃得好……

陳博士:你知道許多科學家常常忘記吃飯,還有呢?

丁保羅:住得好。你自己擁有一個單人房間,全部現代化的衛生設備,沒有人去打擾你。

陳博士:這超過了我目前的生活水準。

丁保羅:您可以享受精神上的特殊待遇,可以看一些被查禁的小說像《金瓶梅》、《肉蒲團》,還可以觀看毛片兒。

陳博士:《金瓶梅》是不是潔本?潔本沒多大意思。

丁保羅:原版攝影,全部繡像。

陳博士:有一部毛片兒叫《人與獸》,專門講人與動物之間……我是動物學家,我要了解……

丁保羅:會滿足你的。這屬於業務觀摩。

陳博士:你對知識分子的照顧超過了國家。

丁保羅:不能事事都依賴國家。

陳博士:條件這麼好……我都忘了,我能在這裏搞我的研究嗎?

丁保羅:當然。

陳博士:這裏比科學院還理想,我真懷疑您本人是不是有病?

丁保羅:您答應了?

陳博士:答應了。不過,你這裏是專為鳥人服務的……我又不養鳥。

丁保羅:一個國家的軍隊,武裝到牙齒的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士兵,而最高統帥是連一支槍都不拿的。您是鳥類學家,養鳥的人怎麼能和您比?世界上沒有了鳥,鳥人養什麼?鳥人就不存在了。而世界上所有的鳥都死光了,鳥類學家會繼續存在下去,並且更加受到重視。就像古生物滅絕了,可古生物研究所卻繁榮了。

胖子發出鼾聲。

陳博士:有人睡覺。

丁保羅:剛才要給他們做分析,一打岔,他們睡著了。

小霞:我叫醒他們。

丁保羅:不要,等他們醒了,我正好可以分析他們的夢。

陳博士:這個人為什麼戴著眼罩?

丁保羅:為了順利地進入某種狀態。

陳博士:這個胖子為什麼捆著鐵鏈?

丁保羅:這叫仿同情結,是一種潛意識過程,模仿他所崇拜的人,同時還具有移情仿同,從崇拜某個人,到崇拜某個人用過的東西。這副鐵鏈就是這位胖子非常崇拜的,這個戴眼罩人用過的京劇道具,胖子戴上它,通過模仿,來撫慰自己,一下就覺得他自己就是他崇拜的那個人。

陳博士:這麼簡單的問題何必用什麼精神分析,隻要不是傻子誰都能看出來。

丁保羅:我們要做的是把這種仿同情結背後的大量的早期記憶梳理出來,消除他由此產生的焦慮和不安,使他正常起來。

胖子漸漸醒來。

丁保羅:閉上眼,我來問你。

胖子閉上眼。

丁保羅:剛才你在哪裏?

胖子:狗不理。

丁保羅:睡覺還在罵人,這是對分析的抗拒。

陳博士:狗不理?很熟悉的字眼兒,我想起來了,這似乎是個賣包子的地方。

丁保羅:是嗎?我對國內的飯店不大熟悉。你在那裏幹什麼?

胖子:吃飯,喝酒。

丁保羅:還有別人跟你在一起嗎?

胖子:一個人吃飯多沒勁,好幾個朋友。

丁保羅:都有誰?

胖子:上級的姓名,我知道;下級的姓名我也知道……

丁保羅:告訴我可以嗎?

小霞:讓我出賣同誌,休想!

丁保羅:你怎麼隨便插話?

小霞:他說的是江姐的台詞。

丁保羅:什麼江姐?

陳博士:這是在大陸風行一時的革命小說裏麵的一位英雄,在被敵人審訊時說了這句很著名的話。這部小說後來被拍成電影,於藍扮演江姐。

胖子:給於藍帶好兒。

小霞:你認識於藍?

胖子:不認識。凡是角兒,我都捧。

丁保羅:他有一種模仿英雄的意識。

小霞:不一定吧,他們這種京劇戲迷誰都學,正麵、反麵,隻要演得好,他們就學。我就聽見過胖子哼哼鳩山的唱腔。

胖子:給袁世海帶好兒,告訴他!帕瓦羅蒂不會勾臉兒,身上一點兒沒有,就會站那兒傻唱,別跟他一般見識。

丁保羅:鳩山是誰?

小霞:《紅燈記》裏的日本特務頭子。

丁保羅:袁世海演這個日本人?

胖子:你怎麼嘛都不懂?

丁保羅:美國非常閉塞。

胖子:怨不得你回來呢。

小霞:(衝胖子)你怎麼又睜眼?

胖子:我一聽說美國不好,去那兒的中國人沒轍都想回來,我就高興。

丁保羅:你這樣的清醒不利於做分析。霞女士,把眼罩給他罩上。

小霞:(給胖子弄眼罩)這回戴倆。

丁保羅:別興奮,你喝酒喝醉了嗎?

胖子:(唱)千杯萬盞會應酬。

丁保羅:唱得好。

胖子:好嘛?比浩亮差遠啦。

丁保羅:認識人太多。為什麼要喝酒呢?

胖子:找李玉和要密電碼。

小霞:開始糊塗了。

丁保羅:噓——把鐵鏈解下來吧?

胖子:別動。王金璐——等車,都把腿——架到站牌柱子上……

丁保羅:幹什麼?

胖子:拳不離手,曲不離——口。

胖子雲手,拉山膀。

丁保羅:你別老興奮,要讓自己進入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

胖子:一想起戲,我就坐不住。

丁保羅:鳥要不老實怎麼辦?

胖子:拿水噴。

丁保羅:霞女士,拿水噴他。

小霞拿起三爺的茶壺澆胖子,嫌壺嘴水流得慢,索性打開壺蓋把茶水倒在胖子頭上。

胖子:好花茶,這是三爺的太姥(讀母)“香雲”。哎,茶葉別扣臉上!噢,拿我當鳥啊!

丁保羅:怎麼樣?內心平靜點了嗎?

胖子:(打噴嚏)這一著涼,嗓子準艮兒,你們這是毀我。

丁保羅:在飯館喝的什麼酒?

胖子:一毛三一兩的。

丁保羅:這麼便宜?一瓶XO要一千多塊。

胖子:那誰喝得起?馬連良一月才掙一千七。

丁保羅:你頭暈嗎?

胖子:暈。喝次酒暈得快。

丁保羅:你為什麼還喝?

胖子:喝酒要的就是個暈勁兒,不暈喝它作嘛?是一千塊暈一次上算?還是一毛三暈一次上算?

丁保羅:暈了以後呢?

胖子:到了吉祥。

丁保羅:什麼地方?

胖子:挨著東來順,四聯斜對過兒。

丁保羅:後來呢?

胖子:上場啦。

丁保羅:演的什麼?

胖子:《鎖五龍》。

丁保羅:又是那個戴鐵鏈子的戲?

胖子:好戲。

胖子一下站起,小霞忙把胖子按回在座位上。

丁保羅:噴完了還不老實。

胖子:噴完了得罩上才行……咳,我怎麼又告訴他了,這不給自己刨坑嗎?

丁保羅:把他罩上。

小霞:用什麼?

丁保羅:到後邊拿條床單。

小霞取回床單,將胖子從頭到腳蓋上。

胖子:悼詞有了嗎?

小霞:什麼悼詞?這又不是給你開追悼會。

胖子:單雄信斬首前就是唱,不唱觀眾就起堂啦。

丁保羅:唱吧。

胖子:(唱)問一聲秦二哥今何在?

小霞:聽了這麼多遍,我都會了,二哥押糧未回來。

胖子:哎,(唱)好漢哥啊……哎!(白)二嫂子呢?

小霞:二哥不在,你老問二嫂子幹嗎?

胖子:沒這詞兒!

小霞:誰讓你瞎編的。

丁保羅:好啦,還是讓我們回到吉祥戲院去吧。談談觀眾的反應,他們歡迎嗎?

胖子:就一個觀眾。

丁保羅:是個女的?

胖子:你也去啦?

丁保羅:嗯。

胖子:那個女的漂亮吧?我可告訴你,別在她身上打主意。

丁保羅:你認識她?

胖子:照片上見過。

丁保羅:什麼照片?

胖子:二姥姥給的,說:“這個是你生母。”

丁保羅:照片上幾個人?

胖子:兩個。

丁保羅:那個是誰?

胖子:二姥姥說那個是我爸爸。

丁保羅:長得像你嗎?

胖子:畫了個大花臉,看不出來。

丁保羅:你爸爸是唱花臉的?

胖子:好角兒。要不我媽怎麼看上他了呢!

丁保羅:你爸爸呢?

胖子:又給別人當爸爸去啦。

丁保羅:你媽呢?

胖子:死啦。

丁保羅:你爸爸把你帶走啦?

胖子:要帶走我現在早成角兒啦。二姥姥把我留下啦,說我爸爸不是個東西。

丁保羅:你爸爸還活著嗎?

胖子:誰知道?我說你有完沒有?

丁保羅興奮地擦了擦臉上的汗。回頭關照。

丁保羅:小霞女士,記住。這是一次成功的分析,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結。

三爺在躺椅上換上個姿式。

胖子:你盤問了這麼半天,跟審賊似的,也不能便宜了你,你替我遛遛畫眉。

丁保羅:為什麼非養畫眉呢?

胖子:解恨。畫眉一叫勢大聲宏,整個兒一金少山。這東西心氣兒最高,站杠一對籠,勾尾扇膀,叫吐了血算,非把別的鳥兒蓋下去不可,要是壓不住人家,一個跟頭下來,從今往後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氣死完事。

胖子在床單下搓動鐵鏈,鐵鏈嘩嘩作響。漸漸地聲音弱下來,鼾聲起。

丁保羅一邊搖晃鳥籠,一邊和陳博士散步。

陳博士:(指三爺)他倒是很老實,一動不動。

丁保羅:這種人恰恰最不配合,也最難分析。

陳博士:為什麼?

丁保羅:凡是有一門專長,成為專家的人都是最固執的人。他把一生的精力都傾注到一個點上,對其他事物一無所知,因而缺乏全麵思考,綜合分析的能力。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專一藝者必愚”就是這個道理。你別看他現在老實,隻要一有適合他施展本領的機會,他就會失去控製。

陳博士:他可能在哪方麵施展呢?

丁保羅:他是一個教育狂。他很希望把京劇傳給什麼人,這種人找不到,他就焦慮不安,教育不著人,他就教育鳥,把他訓練人的本領用來訓練鳥。結果把鳥都訓練得快跟他徒弟一樣了。奇怪的是這些鳥,為什麼拴著它,它反而更愛叫,而且比它在山林裏自然狀態下叫得更響亮、更規範、花樣兒更多?

陳博士:任何動物都有奴顏婢膝的一麵,某種物質享受,就會使它迷失。

丁保羅:人就不一定,許多英雄不就是慷慨就義嗎?

三爺:(坐起)鳥兒也一樣,光拿吃的勾引不成,您得懂它的心。點頦兒愛洗澡,它拿嘴一理毛,就得趕緊給它準備洗澡水。新點頦來了,您要不懂它的心勁兒,就是開不了食,眼看著它餓死,您得慢慢兒跟它套近乎,什麼時候它瞧你順眼了,唄兒,把這口羊肉咽了,就算活了。這您比我們內行,您幹的這活兒跟給點頦兒開食沒什麼兩樣兒。

丁保羅:你看看,連鳥都需要心理治療,別說鳥人啦。

三爺:也正因為我懂鳥兒,也就比你更懂人,你那套怕在我身上不大管用。

丁保羅:那我們可以試試。

三爺:您請。我可不是胖子。

丁保羅:躺好,放鬆。

三爺:放心,我都快散架了。

丁保羅:你剛才睡著了嗎?

三爺:睡了一會兒。

丁保羅:做夢了嗎?

三爺:想做,就是沒有。

丁保羅:想做什麼夢?

三爺:什麼夢好,想做什麼。

丁保羅:什麼是好夢?

三爺:大截藍兒,一塊紫,腰橫玉帶,火神爺。

丁保羅:這是什麼?

三爺:藍點頦兒。

丁保羅:又是鳥。這是尋找徒弟、教育狂的偽裝,有了這些你就滿足了?

三爺:那得聽它有什麼言語,一叫蛤蟆一子兒不值,要是叫出兩聲伏天兒(學蟬鳴),那才是上品。

丁保羅:叫這兩聲有什麼好?

三爺:三九天兒,外頭雪花兒一飄,枯樹殘陽分外淒涼;屋裏爐火正旺,沏一盞碧螺春,藍點頦兒一叫伏天兒,如臨草塘柳岸。

陳博士:我這個鳥類學家都不知道鳥還有這麼多的奧妙。

三爺:叫伏天兒不能叫三伏天兒的,得叫秋後的伏天兒。行話叫秋涼兒。天兒一天比一天涼,伏天兒死之將至,叫的都是衰音兒。(學秋涼兒:伏——天兒……)丁保羅:這……

三爺:叫得就是這個淒涼勁兒,跟楊寶森的哭頭一樣。

丁保羅:還有什麼鳥好?

三爺:紅子,這點頦兒是學別的言語的高手,沒它不會的,可這紅子最有氣節,就是不學別的鳥兒叫,倒是別的鳥都得學它。

丁保羅:至死不改鄉音。

陳博士:就像法國人不說英語,所有外交文件都得使用法語。

丁保羅:我來分析一下:你這個人總是生活在過去,冬天的時候留戀秋天,用一種淒涼的感覺折磨自己。明明京劇已經沒有人要聽了,可你就是像紅子一樣的有節氣,偏偏堅持自己的那一套。

三爺:你別老紮我的心窩子。

丁保羅:你喜歡漂亮女人,什麼什麼藍呀,紫的,腰裏還有玉帶什麼的;你也追求過,很可能就是通過演出,你一直演得都很好,不知哪天演砸了,也就是像點頦兒一樣叫了兩聲蛤蟆,變得一子兒不值,追求失敗了,戲也演不好了,你就開始養鳥,固執地回味過去,回憶秋天的伏天兒,聯想自己的處境,那麼悲涼;越是悲涼,秋天的景色就越發動人,那累累的果實,一陣陣的掌聲,一把把的鈔票,一個個美人……

三爺有些激動。

丁保羅:你老了,再也不可能東山再起,你開始玩鳥,你不願進劇場,你覺得別人唱得都不好,都是錯,但你自己又沒有能力證實自己的實力,你就玩鳥。實際上你在玩自己。叫得棒的鳥就像當年唱得好的你一樣,你馴鳥,是因為沒有可以繼承的人,一旦發現這樣的人,你會拿出你馴鳥的精神去馴他,使你的夢想得以延續。

三爺:別說了!

丁保羅:最重要的是你的生理……作為男人,你已經不行了。

靜場。

伏天兒叫。

三爺:老黃忠七十還斬了夏侯淵。

丁保羅:在馬上還行,在床上不行了。誰也斬不了。斬自己都吃力。

三爺:那我也不能為了逞能就犯回錯誤,好漢不提當年勇啦。

丁保羅:但是你會用另一種方法證實自己,說不定在什麼場合,你就會來一次絕唱,唱完也就差不多啦。

陳博士:(拉丁)哎,丁先生,跟老人說話得留點分寸,這麼刺激他,他連死的心都有,是不是?

三爺痛苦地沉默。

小霞:你們這不是成心嗎?

丁保羅:精神分析好就好在徹底暴露,一徹底,人反倒踏實了。

三爺:去吧……別這兒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