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你倒是遛鳥兒呀。
丁保羅忙把籠子搖晃起來。
畫眉叫。
丁保羅:(對小霞)要密切注視胖子,他有可能殺人。
小霞恐懼地望了胖子一眼。
陳博士:你怎麼知道?
丁保羅:俄狄浦斯知道嗎?
陳博士:殺父娶母的古希臘底比斯王。
丁保羅:胖子希望成為一個出名的花臉演員,以博取台下的一個觀眾——他母親的歡心。注意,花臉,成了殺父,取代父親的偽裝。潛意識的層麵受到社會倫理的製約,就會改頭換麵以某種合理的理由出現。在胖子身上,這種理由就是一場演出,而演出的目的就是對母親的追求。
陳博士:真是不可思議。
丁保羅:你記得他說的照片嗎?他父親麵目不清,隻是一個塗滿油彩的花臉。那麼這張臉不是可以隨時變作塗滿油彩的胖子嗎?塗上油彩,胖子就順理成章地代替了父親,這個潛意識的傑作假如被弗洛伊德本人知道,他會高興得跳起來的。
陳博士:你說胖子可能殺人?
丁保羅:不是可能,而是肯定。從崇拜一個權威,模仿一個權威,到殺死一個權威,取代一個權威……
一陣嘈雜的人聲。
鳥友黃膽、馬料兒、老錫兒、朱點兒,簇擁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外地男青年上,他叫黃毛。他提著一個大鐵籠子,外罩布罩。
黃毛:這真是鳥市嗎?
老錫兒:沒錯。不過現在叫鳥人康複中心。
黃毛:那你們給我錢嗎?白要可不行。
朱點兒:你快掏出來讓我們瞧瞧。
黃膽:我剛跑一紅子,要真是好鳥兒,我留下。
黃毛把布罩打開一麵。
馬料兒:這不是雞嗎?
朱點兒:誰沒事兒花錢買雞玩兒?
馬料兒:是吃啊,還是養啊?
黃毛:隨你,換點兒車錢就行。
老錫兒:要多少錢?
黃毛:一百塊。
黃膽:你窮瘋了?什麼雞也不值一百塊。
黃毛:這是馬雞,當地就這麼一隻了。
陳博士:別讓他跑了!
陳博士猛地撲向黃毛,將他死死抱住。
陳博士:把籠子放那兒,你和馬雞都被扣壓了。我等你等了這麼久,不得不和這些精神病打交道,為你,我都住院啦!
眾人圍上前去。
小霞:黃毛,是你!
黃毛:(喊)小霞!我可找到你了!
黃毛洪亮的喊聲驚醒了三爺,他霍地站起,除去了眼罩,打量著黃毛。
丁保羅:你們認識,小霞?
陳博士:你已經觸犯了國家法律。褐馬雞隻有我國才有,而我國又隻有山西才有,你從哪裏搞到手的?
黃毛:山西文水縣。
胖子:我知道,出劉胡蘭的地方。
陳博士:那裏屬龐泉溝自然保護區,可能就剩這一隻了。這是國家一類保護動物。
小霞:你怎麼知道就這一隻了?
陳博士:科學觀察。
小霞:你們會把他怎麼樣?
陳博士:他會判刑。
小霞:你還不快跑!
陳博士:你跑不了!
丁保羅:鳥兒歸醫院所有。
陳博士:誰也不準碰它!胖子,胖子!醒醒,快過來!
胖子一躍而起,將床罩甩掉。
陳博士:解下你的鏈子。
胖子:(猶豫)幹嗎?
陳博士:我以國家的名義,快解下來!
胖子解下鏈子,走過來。
陳博士:把他拴上。
胖子:他會嗎?先學唱,後扮戲。
陳博士:拴上!
胖子: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呀。(拴黃毛)
陳博士:你要看好他,我先檢查鳥兒有什麼損傷。(打開籠子,掏出褐馬雞)左耳羽簇掉毛,少一根尾羽,肛門有糞汙。
小霞:(撲過去,抱住黃毛)你幹什麼不行,非幹這個!
黃毛:不是我捉的,我是從一個獵人手裏花二十塊錢買的,他說拿到北京去能賺大錢。
丁保羅搶過馬雞,欲交給黃毛。
丁保羅:這隻鳥還歸你,留下住院吧。
陳博士:你怎麼敢?這是國家最珍貴的動物!
丁保羅:國家最珍貴的動物應該是人!假如能治好一個人的病,犧牲一隻鳥又有什麼?
陳博士:這些珍貴的動物滅絕了就再也沒有了,而人呢?有的是!
丁保羅:這個小夥子要是滅絕了,也就沒了。
胖子:(衝黃毛)你們倆,別挨那麼近。(一拉鐵鏈)三爺:牽過來。(胖子牽黃毛)你喊一嗓子我聽聽。
黃毛:我喊不出來。
三爺:你喊“啊——”別緊張。
黃毛:(看看小霞,小霞點點頭)啊——!
三爺:胖子,他嗓子比你有本錢,祖師爺賞飯!
胖子:可惜頭發太黃。
三爺:那是差毛。
小霞:什麼叫差毛?
三爺:家雀兒是什麼色兒?
小霞:棕色的。
三爺:哎,要是白色兒的就算差毛。
小霞:差毛好不好?
三爺:難找啊,當然好啦。
小霞:外國人連胡子都是黃的。
三爺:那不好看,白臉兒、黃胡子不精神。非得藍臉兒,紅胡子才好看。
丁保羅:有這種人嗎?
三爺:有,竇爾墩。
胖子:您還沒聽他唱呢?
三爺:胖子,你唱句《鎖五龍》讓他學學。
胖子:(唱)見羅成把我牙咬壞。
黃毛:我不會京劇。
三爺:你大概齊唱,主要聽聽你五音、吐字發聲。
黃毛:(唱黃梅戲)見羅成不由把牙咬壞。
胖子:咳,這是黃梅!
三爺:不錯,留這兒學戲吧。
丁保羅:(鼓掌)太好了,病人越來越多。
黃毛:(委屈地)小霞,我死也不學京劇,我們回老家吧,再窮再苦我們也認了。
小霞:阿黃哥,你別犯傻了,隻要能留在北京,幹什麼我都樂意,老家太落後了。
陳博士:你們要看好他,跑了要負責任的。
三爺:哪兒的話您,這麼好的人才我能讓他跑了?他跑了,京劇怎麼辦?花臉多缺人呀!
黃毛:先生,您把我送監獄去吧,那也比唱京劇好。
陳博士:(為難地)事情沒有那麼容易,監獄裏我又沒熟人,哎,你先在這裏委屈幾天,這裏雖然和正式的監獄相比還有一些差距,但是會好起來的。你看你連重犯的鐵鏈都有了,其實,這裏也是監獄。
丁保羅:我抗議你這種說法,這是煽動!
三爺:丁大夫,別介意,隻要能養鳥兒,能排戲,監獄怎麼啦?
胖子:三爺說得對!
三爺:(衝小霞)把他右腿扛起來。
小霞扛黃毛右腿。
三爺:(用小竹棍兒敲黃毛左腿)站直了。
胖子:(用手一拍黃毛的腰)挺起來!
丁保羅:太好了,你們多費心。(拿過三爺的紅子)我替你們遛鳥。
丁一手紅子,一手畫眉下。
陳博士抱起裝褐馬雞的鐵籠欲下。
褐馬雞發出一聲淒厲的叫聲。
黃毛:陳先生,雞您拿走了,我呢?
陳博士:你很好嘛,雞也會很好的,我會永遠地把它保護起來。
黃毛:你給我作證,我給你的時候可是活得好好的。
陳博士:這並不重要,關鍵是不能讓這隻褐馬雞走私出境,它必須永久地留在我們的國土上。我要告訴後人,在我們的國土上,曾經有這樣一種美麗的生命!
巨大的籠罩急落。褐馬雞慘叫。
切光。
第三幕
巨大的籠罩陡然升起。表演區燈光大亮。石桌上,黃毛兒身披鐵鏈亮相。小霞手捧一紫砂茶壺侍立。三爺麵對石桌,臥一躺椅上。胖子一旁站立。
三爺:(衝黃毛)再來來。
黃毛:(做身段,唱)見羅成把我的牙咬壞,大罵無恥小奴才,曾記得踏壞瓦崗寨,曾記得一家大小洛陽來。我為你修下了三賢府,我為你花費多少財!
三爺:三賢府不要那麼用力。要留著氣力準備下句翻高兒。
丁保羅一手舉紅子,一手提畫眉上。
丁保羅:這是您的,這是您的。(將兩隻鳥分與三爺和胖子)胖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口上帶塑料管的塑料小瓶,分別向紅子和畫眉的水罐裏添水。
小霞把小壺嘴遞向黃毛的嘴邊。
三爺:(衝小霞)飲場要格外注意,要自己先嚐一嚐,燙了不成,涼了不成,然後再給他喝,還不能讓他多喝,潤潤嗓子就得,行啦,胖子你照應著點兒,我得壓壓鳥兒了。你說你的畫眉紅子口叫不真著?
胖子:三爺,您別老鼓搗鳥兒,您也給我排排。
三爺:你唱銅錘沒飯,嗓子不行,唱架子吧,你又缺功。你呀,自己隨便玩玩兒,別費勁啦!
胖子:真想學的你不上心,不想學的你非教他不可。
小霞:(對壺嘴兒嚐了一口)你再喝點兒。
黃毛:(喝水)這真不是人過的日子,還不如起豬圈痛快呢。
小霞:你就忍忍吧,師傅不是要教你一百出戲嗎?你看胖子想學,師傅還不教呢!學會了,本事還不是自己的。
黃毛:我真不明白,不幹活兒,成天唱,還有人管吃管住。
三爺衝紅子一指,紅子開叫,再一指,紅子停叫。
三爺:這兩天怎麼慢音兒沒了,尺寸全亂了。
胖子:你成天排黃毛兒,鳥兒都缺功了!
三爺:黃毛兒人才難得,我是愛才呀!(衝黃毛兒)下來吧,躺這兒歇歇。胖子,你扶他下來。
胖子不大情願地走過去。
丁保羅:(看看手表)他們整整讓他站了四個小時。從清晨四點到早上八點。這是一種典型的強迫性精神病症狀,他們充滿了使命感和責任心,想把一切都訓練成聽從他們旨意的鳥兒,這種人往往可以成為出色的教育家。
胖子、小霞扶黃毛下來,黃毛腳步發顫地走到躺椅前,三爺站起,把他扶到躺椅上。
丁保羅:這種人常常恩威並施,哄騙對象就範。
陳博士手捧罩著紅色布罩的褐馬雞標本上,他小心翼翼地把標本放在石桌上。
百靈、紅子、畫眉一齊驚叫。
陳博士:我決定讓褐馬雞永久地留在這裏,供鳥類學者和鳥人們欣賞。
丁保羅:這是對敝所的最大支持,感謝你,陳先生。
陳博士:我還要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國際鳥類保護組織的代表,今天將來這裏視察,我們將當場舉行歡迎我國已瀕於滅絕的珍奇動物——褐馬雞的典禮。
丁保羅:(鼓掌)我由衷地感謝陳先生能與馬雞一起留在本院。
陳博士:非常感謝您的關心,但是一個鳥類學家在今天,有許多工作等待著他,他屬於世界,而不是一個國家,一個單位。
丁保羅:要注意您的健康。
陳博士:上次您說胖子有可能殺人?
丁保羅:小聲點。
陳博士:這個預言是不是失敗啦?
丁保羅:這種欲望偽裝得越來越巧妙,我看恰恰更接近爆發了。
陳博士:您打算怎麼治療他?
丁保羅:把他的潛意識挖出來,指出症結所在,他就會打消這種念頭。
陳博士:我倒真希望通過科學實驗的方法,證明您的分析有道理。
丁保羅:您是讓我眼看著他殺人?
陳博士:總得讓人感覺到地震,才能讓人相信地震預報。
丁保羅:您的窺陰癖非常厲害。
陳博士: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
丁保羅:您有沒有偷看女人洗澡的欲望?
陳博士:這個……
三爺端著小茶壺踱過來,胖子還在和黃毛說戲。
三爺:二位大學問,又分析什麼呢?
陳博士:你不要當著別人亂分析。
丁保羅:沒關係。潛意識暴露出來就不存在了。(向三爺)我在問他有沒有偷看女人洗澡的欲望。
三爺:那得看那女的多大歲數了。
陳博士:(指三爺)你看,他有,他有。
丁保羅:你回答我,到底有沒有?
陳博士:這得讓我想想。
丁保羅:當一位穿裙子的女士乘坐玻璃電梯時,你有沒有跑到下麵專等電梯升起的習慣?
陳博士:我直接看芭蕾舞多好。
丁保羅:你看,你對芭蕾舞欣賞的是什麼?
陳博士:那別人都欣賞什麼?
丁保羅:和你一樣。
陳博士:那舞蹈家本人知道嗎?要是知道我們的心理那可太那個了。
丁保羅:當然知道,所以她們才故意做出許多漂亮的旋轉動作。
陳博士:這不是以毒攻毒嗎?
丁保羅:不。她們讓裙子徹底張開,你連襯褲都看到了,好奇心沒了,就會專心欣賞藝術本身了。
陳博士:她們要是不張開裙子呢?
丁保羅:你就會跑到樂池裏去。
陳博士:那樂隊指揮經常偏離藝術嘍?
丁保羅:對,這就是為什麼芭蕾舞的音樂伴奏常常不盡如人意的原因。
陳博士:這能證明你說的那個癖嗎?
丁保羅:這個癖本身並不是什麼壞事,隻不過有些不體麵而已,對社會造成危害的常常是由窺陰癖偽裝起來,改頭換麵出現的其他形式。
陳博士:改頭換麵?
丁保羅:過問別人的隱私,偷看別人的信件,鄰居家隻要有異性來,就到處造謠。在單位也是到處搬弄是非……監視別人。
陳博士:您怎麼料定我有這種癖好呢?
丁保羅:你跟別人不大一樣。
陳博士:怎麼不一樣?
丁保羅:孔雀開屏,別人都站在孔雀前麵觀看,唯獨你站在孔雀後麵。
陳博士:幹嗎?
丁保羅:窺視,偷看。
陳博士:我連孔雀都不放過?
三爺:你怎麼這麼會挑地兒呢?
陳博士:他這是諷刺。
丁保羅:你得到褐馬雞後看得最仔細的部位是哪裏?肛門。
陳博士:這是工作。
丁保羅:看《金瓶梅》、《肉蒲團》,看毛片兒也是工作?
陳博士:這是你讓我看的。
丁保羅:想看胖子殺人也是我的過錯?
三爺:什麼?胖子殺人?
陳博士:要殺掉……
丁保羅急得向陳博士搖手。
三爺:我不信,胖子本事差一點,可人挺好,他下不去手。
陳博士:我也不信。所以在跟他爭論。經過丁先生分析,胖子會殺掉一個他崇拜的權威。
三爺:那沒別人,肯定是我!
靜場。
胖子:(教黃毛)見羅成把我牙咬壞!知道了吧,勁頭兒在裏邊。
三爺:我要出院呢?
丁保羅:更沒有保障。我們所做的分析,外麵的人是不會相信的。況且,胖子也會出院的。
三爺:我要是報案呢?
陳博士:隻有殺了人才能立案,沒殺之前無法立案,胖子沒有前科。
丁保羅:其實你更希望不報案,你有一種死亡本能。
三爺:什麼意思?
丁保羅:你不要介意,說得再直白一些,就是找死。
三爺:嗯,您說。
丁保羅:你演的這個單雄信怎樣啦?
三爺:被斬。
丁保羅:被誰所斬?
三爺:李世民。
丁保羅:不對,刀斧手,胖子。
三爺:那是戲。
丁保羅:戲多了,為什麼單單是這一出?這不是偶然的。
靜場。
胖子:三爺,還是您給說說吧。
三爺:(客氣地)您說,您說。
胖子:你老怎麼猛不丁客氣上啦?
三爺:真不是客氣,您行。
胖子繼續與黃毛兒研究戲。
三爺:你這套分析我聽多了,就不會有閃失嗎?
丁保羅:這是科學。
三爺:什麼科學?不就是過堂嗎?我也會。
丁保羅:你怎麼會的?
三爺:我還不用你那套洋聊天兒,我就用咱們京劇,就能問你一個底兒掉。
陳博士:這倒蠻有趣的。
丁保羅:業餘者的分析是有害的。
三爺:我不分析,當場斷案。(欲下)
丁保羅:你到哪裏去?
三爺:扮戲。(下)
京劇文武場麵即樂隊上,坐好。
鑼鼓起“急急風”。
樂隊起“導板”。
三爺內唱:“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
三爺包拯打扮,勾臉上。此處也可由京劇演員代演。
三爺:(指眾鳥友)你們幾個把桌子椅子搬過來,然後扮四個衙役。
鳥友黃膽、馬料兒、老錫兒、朱點兒把京劇專用桌椅搬在中央,上放筆、筆架、官印、簽筒、驚堂木。然後兩人執水火棍,兩人執板子站堂。
胖子:三爺,有戲呀?我來嘛?
三爺:你來王朝。
胖子:(指黃毛)他怎麼辦?
三爺:讓他把腿耗上,看戲,多看才能進步。
胖子拉黃毛站起,解下鐵鏈,將黃毛的腿架在一棵樹上。
黃毛:哎呀,疼死了,站不住。
胖子:你當唱戲那麼容易呢?
胖子用鐵鏈把黃毛捆在樹上。
三爺:別捆他了,鐵鏈將丁先生鎖了。
小霞急忙扶住黃毛。胖子又把鐵鏈從黃毛身上解下,三下五除二將丁先生鎖了,牽住。
眾鳥友:我們的鳥兒怎麼辦?
三爺:掛於大堂之上。
眾鳥友把鳥籠掛在公案的上方。
三爺:升堂。
鼓樂齊鳴,眾鳥友喊堂威。
胖子:跪下。(一牽鎖鏈)
丁保羅:幹什麼?
胖子:這是演戲,先跪下。
丁保羅勉強跪下。
三爺(拍驚堂木)下跪何人?
胖子:回話。
丁保羅:說我嗎?
胖子:正是。
丁保羅:密斯特保羅丁。
三爺:何來兩人?
丁保羅:一個人。
胖子:回大人,密斯特是先生的意思。
三爺:大膽丁保羅,抬起頭來。
丁保羅欲抬頭。
眾鳥友喊堂威。
胖子:(用手把丁保羅頭按下)說犯夫不敢。
丁保羅:他讓我抬的。
胖子:這是程式,先說不敢。
丁保羅:不敢就不敢吧。
三爺:恕你無罪。
胖子:抬頭。
丁保羅抬頭。
眾鳥友喊堂威。
胖子:趕緊低下。
丁保羅低頭。
三爺:為何又將丁字放在保羅之後?
丁保羅:外國人的姓都在名字之後。
胖子:別老覺著外國月亮圓,中國的名人,姓兒也在名兒之後。
三爺:說得好!講與他聽!
胖子:爆肚滿,烤肉季,餛飩侯。
丁保羅:就知道吃,沒有一個是搞藝術的。
三爺:麵人兒湯(一鑼),泥人兒張(一鑼),葡萄常(一鑼)!
胖子:三爺就是有學問。
丁保羅:經過治療,他們比以前聰明了。
三爺:做什麼的?
丁保羅:精神分析學家。
三爺:何人所教?
丁保羅:弗洛伊德。
三爺:他是何方人氏?
丁保羅:奧匈帝國弗萊堡,後客居維也納。
三爺:傳弗氏上堂。
丁保羅:已死多年。
三爺:人死多年,為何將死人之言奉為經典?
丁保羅:馬克思已死多年,貴國不是還奉為經典嗎?
三爺:嘟,休要攀扯好人。我來問你,這殺父娶母的主張可是弗氏所薦?
丁保羅:正是。
三爺:似這等禽獸之行,為何來我朝推廣?
丁保羅:這……這……
三爺:(拍驚堂木)牢子手!
眾鳥友:有。
三爺:(抽出四個簽)與我重責四十(擲簽)。
眾鳥友執法。
丁保羅:哎呀,你們真打呀?疼死我啦!
眾鳥友:一十、二十、三十、四十。
丁喊叫。
眾鳥友歸位。
胖子:這兒應該有身段,搓手、揉屁股、甩發。
丁保羅:早知道應該你演我。
三爺:爾幼時可有娶母之意?
丁保羅:記不大清了。
三爺:(拍驚堂木)大刑伺候。
丁保羅: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有過這種想法。
三爺:嗯——多大的時候?
丁保羅:三歲吧。
三爺:三歲看大。爾成人之後果然如此不中用。我來問你,可有專在玻璃電梯之下看穿裙女子之好?
丁保羅:(旁白)他怎麼知道?
三爺:可有當樂隊指揮之念?
丁保羅:什麼?
三爺:可有當芭蕾舞樂隊指揮之念?
丁保羅:有,神啦!
三爺:可曾窺視良家女子洗澡?
丁保羅:有過,並且看過脫衣舞。
三爺:在何處作案?
丁保羅:美國。什麼作案?其實並不犯法,電影裏常有女子洗澡,脫衣舞更是公開營業。
三爺:大膽刁犯,公開之事誰來問你,我問你偷看過沒有?
丁保羅:記不清了。
三爺:禦刑伺候!
鳥友黃膽、老錫兒抬出一口鍘刀。
丁保羅:這是做什麼?
胖子:不說就把你鍘成兩截兒。
丁保羅:這些鳥人真說不定。
三爺:爾到底偷看過無有?
丁保羅:看過,看過。
三爺:偷看何人?
丁保羅:不記得了。
三爺:香蓮上堂!
胖子:小霞,趕個角兒,快!
小霞:(跑過來)什麼詞兒?
胖子:有衛生紙嗎?
小霞:有。
胖子:撕一條拿在手裏,上堂先說香蓮拜見大人。
小霞:(撕一條衛生紙拿在手裏)香蓮拜見大人!
三爺:(叫板)駙馬!(唱快板)
駙馬不必巧言講,
現有憑據在公堂
人來看過了香蓮狀。
胖子將小霞手中的衛生紙呈給三爺。
三爺:(一手舉紙,唱快板)
駙馬爺近前看端詳,
上寫著“秦香蓮三十二歲,
狀告當朝駙馬郎。
欺君王瞞皇上,悔婚男兒招東床”。
將狀紙押至在某的大堂上,
你咬緊了牙關為哪樁!
三爺:可曾看過此人洗澡?(指小霞)
丁保羅:看過,他怎麼又知道?
小霞:(作青衣哭狀)喂呀。
三爺:(拍驚堂木)大膽窺陰癖!為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適才言道鳥人胖子有殺人之心?
胖子:你?
丁保羅:確有此事。
三爺:可有證據?
丁保羅:全是分析。
三爺:他要殺哪一個?
丁保羅:京劇權威。
三爺:何為權威?
丁保羅:大專家。
三爺:何為大專家?
丁保羅:就是對越來越少的事物知道的越來越多,直到對無法證實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三爺:既然如此,鳥類學家可算專家嗎?
丁保羅:算的。
三爺:精神分析學家可算專家嗎?
丁保羅:當然。
三爺:這兩種專家比京劇專家地位如何?
丁保羅:高於京劇。
三爺:既是高於京劇,當在先殺之列,為何他單殺我老包一人?
丁保羅:這……這……
查理、羅漫上,他們用英語興奮地交談著。
眾鳥友喊堂威。
三爺:大堂之外何人喧嘩?
胖子:我朝女子陪一番邦男子來見。
三爺:叉出去!
胖子:今年是黃金旅遊年,大人要以禮待之。
三爺:帶進來。
查理、羅漫走近陳博士。
查理:哈羅,密斯特陳。
陳博士:噓——
羅漫:歡迎典禮什麼時候開始?
陳博士:這兒正審案呢!
三爺:下站何人?
胖子:問你們呢。
羅漫:嘻嘻,是在排戲吧?他是國際鳥類保護組織的觀察員。
三爺:可是上次向俺老包請教“啾西呼垛單,抽顫滾啄翻”的查理先生?
羅漫:是的。
三爺:為何又是你二人同行?
查理:她現在是我的夫人。
三爺:啊那一娘子,這番邦之人朝三暮四,爾要仔細了!爾要記下了!
羅漫:本來我也沒打算嫁他一輩子。
三爺:嫁雞隨雞,嫁鳥隨鳥,這我朝信譽要緊……眾鳥友喊堂威,三爺環顧左右。
胖子:大人審案要緊!別老跟這小娘子套磁。
三爺:爾等來此有何公幹?
羅漫:查理是來參加陳道中博士歡迎褐馬雞典禮的。
三爺:陳道中上堂。
陳博士:我一直在這裏。
胖子:沒這詞,你要報名而進!
陳博士:鳥類學博士陳道中拜見大人。
三爺:褐馬雞現在何處?
陳博士:就在石桌上。
三爺:這是什麼名堂?
丁保羅:窺陰癖會偽裝成搜集癖,搜集活的東西占為己有隻有一個辦法,就是陳博士采取的這種手段。
陳博士:丁先生,你這不是害我嗎?
三爺:將褐馬雞呈上來!
胖子把標本端過來。
三爺:撤去蓋頭!
陳博士:這叫揭幕,應該很鄭重的。就請大人和查理先生一起揭幕吧!
三爺:某乃當朝一品,豈肯做這碎催之事,就命查理揭幕罷了。
查理鄭重地揭去幕布,一隻漂亮的褐馬雞標本栩栩如生。
查理用手摸了一下標本。一隻百靈突然叫了一聲山喜鵲。
查理(很快地縮回了手)它確實死了嗎?
陳博士:那當然。
羅漫:哇,真漂亮,好像還活著。
查理:陳先生為保存、搜集世界珍奇鳥類做出了巨大貢獻。為此我代表國際鳥類保護組織授予你鳥人勳章一枚。
查理將一枚勳章掛在陳博士脖子上。
兩人握手。
眾鳥友:噢——,誰是鳥人?他是殺鳥的人!我們是養鳥的人,我們才是鳥人!
三爺:將陳道中與我拿下,鎖了。
胖子:就一條鏈子。
三爺:鎖在一處,這二人一個殺父娶母,一個活馬治成了死馬,奏明聖上,定斬不赦。
查理:我抗議,這是踐踏人權!
胖子:大人,您不能當著客人打孩子。
三爺:待洋人走後,決不能輕饒爾等。番使聽了:回到番邦,奏明你家狼主,就說我中原之事何須外人操心,再來發什麼鳥人勳章,定將爾等製成標本!
查理:什麼意思?
羅漫翻譯。
查理:現在是一個世界!
三爺:休得多言,若不看在爾等享有領事裁判權的份上,馬上要爾的狗命!叉了出去!
眾鳥友一頓亂棍將查理、羅漫打下。
三爺:啊哈哈……(嗩呐聲起)
眾鳥友:散戲,遛鳥兒去。
眾鳥友扔掉刑具,各提鳥籠甩動起來。
眾鳥齊鳴。
三爺將鐵鏈從丁、陳身上解下,抖動了一下,胖子欲拿鐵鏈,三爺卻將鐵鏈送給黃毛。小霞把鐵鏈披在黃毛身上,胖子將三爺的紅子遞給三爺,三爺做了個下場動作,在鑼鼓聲中緩緩下。
陳博士、丁保羅、胖子呆呆望著他遠去。鳥叫聲停止。
黃毛兒把腿放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台上,小霞摟著他哭。
鳥鳴聲中,一束光照著褐馬雞標本。
京劇樂隊退下。
眾鳥友下。
小霞扶著黃毛走到舞台一側,鐵鏈發出嘩嘩的聲音。
胖子拿起鏈子的一端,三人一齊下。
陳博士下。
丁保羅動了一下身子,緩緩地走向剛才牢子手站堂的地方,慢慢彎下腰拾起地上的刑具——板子,低頭看了看,一鬆手,當啷一聲,板子落地。靜場。丁保羅緩緩地走向公案,繞到桌後,停立片刻,緩緩坐下,對著堂上發呆,他拿起了驚堂木,端詳了一下,啪的一聲拍在公案上。
紅子叫兩聲。
山喜鵲叫一聲。
丁保羅又拍了一下驚堂木,一切都寂靜下來,隻有驚堂木放大了的聲音在回蕩。
褐馬雞一聲慘叫。
他雙手抱住了頭。
光漸收。
公堂之上的對白應在京劇鑼鼓經的控製之下進行。三爺念韻白。唱腔也可放錄音。
—劇終—
1991年6月6日初稿
1992年8月5日二稿
1992年9月10日三稿
1992年9月20日四稿改於北京人藝
1992年9月28日六稿於北京人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