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表
孫經理——男,四十餘歲,某公司經理。
胖子——男,四十餘歲,天津人,京劇票友。
小霞——女,十八歲,安徽小保姆。
百靈張——男,七十餘歲,養鳥人。
丁保羅——男,四十餘歲,精神分析學家。
三爺——男,六十餘歲,退休的京劇花臉演員。
陳博士——男,四十餘歲,鳥類學家。
查理——男,三十餘歲,國際鳥類保護組織觀察員。
羅漫——女,二十餘歲,譯員。
聯防——男,二十餘歲,某工廠搗蛋鬼。
黃毛——男,二十歲,安徽農村青年。
黃膽——養鳥者,工人。
朱點兒——養鳥者。
馬料兒——養鳥者,殘疾人。
老錫兒——養鳥者,幹部。
鳥友若幹,工人若幹,鳥販子、賣鳥食鳥具的若幹,聯防隊員若幹,京劇樂隊演奏員若幹。
第一幕
當觀眾走進劇場時,可以看到幾個工人正在捆紮搭置一個巨大的鳥籠子,其規模大得足以把整個中心表演區和四周的觀眾席都包容進去。
場燈熄滅,中心表演區的光線亮起,工人不見了,隻剩下未完成的鳥籠。三三兩兩的遛鳥人、鳥販子、賣鳥具的陸續上場。頃刻間出現了一個人聲鼎沸的鳥市。百靈、紅子、畫眉以及其它雜鳥的鳴叫聲驟然大作。
表演區中心有一個圓石桌,四周是石凳,幾個提百靈籠的人已圍桌而坐,籠子放在石桌上,他們一邊傾聽自己的鳥叫,一邊時不時向一個方向張望,似乎在等什麼人。賣鳥具的、賣鳥食的、鳥販子、賣蜘蛛的散布於表演區邊緣,幾棵小樹參差錯落其間,有的在選購,有的在和熟人聊天,這是一個閑人的世界。
一個中年人正在有節奏地踹一棵小樹。一個提畫眉籠子的胖子走到他跟前。
胖子:(說天津話)借光,您換個地兒。(欲掛鳥籠)
孫經理:這麼大的地方,您哪兒不成,非掛這兒?
胖子:你老這是幹嗎?
孫經理:活動活動。
胖子:那邊活動,這兒都是玩兒鳥的。
孫經理:我先來的。
胖子:這不是評級,還得按年頭兒。你踹樹跟園林局打招呼了嗎?
孫經理:我就是園林局的。
胖子:把它踹死以後,得確實踹死啊,你老跟我聯係一下……
孫經理:您是……
胖子:我木材公司的。我們那兒缺貨源。
二人握手,互通姓名。孫經理麵有喜色。
孫經理:我還以為咱們得幹一架呢,沒想到您真有涵養。
胖子:頂屬養鳥的人有涵養,提鳥籠子的沒有打架的,為嘛?怕把鳥兒嚇著。一個鳥籠子好幾百,不躲著點兒行嗎?
孫經理:養鳥兒真能養性嗎?
胖子:不信你就試試,先買隻好養的,愛叫的……孫經理:我從來沒養過,不會,又沒工夫遛鳥。
胖子:養黃鳥兒,不用遛,喂點兒蘇子就叫,再省事不過啦。
孫經理:這?家裏要反對呢?
胖子:國家都規定了愛鳥周,你不養鳥,怎麼愛鳥?凡是國家規定的,都應該遵守。去挑一隻。
孫經理猶猶豫豫地下。
胖子提著籠子往石桌附近遛過來。
一紅衣少女站在石桌旁,她叫小霞,是從安徽來的小保姆。
小霞:有用人的嗎?洗衣服、做飯、看孩子都行。
桌上的百靈看見紅衣少女都煩躁地撲騰起來。鳥的主人們對她怒目而視。
百靈張:躲遠點兒!
小霞:(委屈地)我怎麼啦?
胖子:(解圍)姑娘,百靈最怕紅顏色兒,你把鳥兒驚了可賠不起啊!
小霞邊抹眼淚,邊向另一個角落走去。
鳥類學家陳博士上。他時不時用機警的目光打量別人的鳥籠,似乎在尋找什麼。他擠到了石桌旁。
百靈張:各位留神自己的鳥。
眾鳥友對陳博士側目而視。
黃膽:你往前湊乎什麼?
陳博士:我聽聽怎麼啦?
百靈張:誰知道你揣著什麼沒有?甭別的,有個蛤蟆叫兩聲,我們的百靈就全毀啦。
陳博士:我帶那個幹什麼?
百靈張:算啦算啦,這人天天在這兒轉悠,還算規矩,是個棒槌,就叫他待這兒吧。
胖子的畫眉大叫起來。
百靈張:(衝胖子)爺們兒!玩兒畫眉的在那邊兒。
胖子:(不解地)怎麼啦?我也不能在這兒?
百靈張:您是天津衛的吧?北京的百靈不許叫畫眉。
胖子:不叫畫眉,口不全啊!那叫嘛百靈!
百靈張:你們天津百靈必得有畫眉口,北京不行,十三套裏沒有畫眉。這老幾位養的都是套子百靈,您勞駕。
胖子:嘛十三套?
朱點兒:十三套都不知道,也配養鳥兒?
胖子:別寒磣人好不好?十裏不同俗,興許我們那兒不是這個規矩,你老先說說,讓我聽聽。
朱點兒:想聽聽容易。我得先考問考問您,看看您是不是這裏事兒,答對了,您聽,答不對……
胖子:我小孩兒拉——
陳博士:什麼意思?
胖子:挪挪窩兒唄。
老錫兒:我問頭一個,百靈籠裏為什麼鋪沙子?
胖子:這有嘛呀?百靈原本生活在沙地裏,沙地生,沙地裏長,永遠離不開沙子,這叫熱土難離。外國好,咱就是不去,舍不得咱那破瓦寒窯。
馬料兒:(衝老錫兒)起來吧你,淨問些個“幼兒園”的事兒,看我的:我問你,百靈籠裏為什麼造一個台子?
胖子:那叫鳳凰台。百靈爪子抓不住杠,天生來是沙子地上跑的玩意兒。你想啊,沙漠哪有樹哇?不像人,老想著攀高枝兒,所以得造一個台兒,讓它台上露臉。
百靈張:你們拿他當丸子還行?得問點兒高難的。百靈最大的忌諱是什麼?
胖子:最大忌諱是不上台,老在台下叫。
黃膽:台下叫怎麼不行呢?不一樣嗎?
胖子:台下唱,那是票友兒!台上唱,那才是角兒!
陳博士:我這個鳥類學家竟然不知道你們原來是這樣殘酷無情、花樣翻新地折磨鳥啊!難道這些曾在天空中自由自在飛翔的小生命就如此心甘情願地聽憑你們這些名為愛鳥實則害鳥的人們的折磨嗎?
黃膽:剛不轟你,你就來勁。誰折磨鳥兒啦?你睜眼瞅瞅這食罐兒,景德鎮青花細瓷,五福捧壽,裏邊盛的是什麼?小米兒雞蛋黃兒,它在野地裏做夢也吃不上,真是的。
陳博士:你看看,這又太過分啦。我們出國都是光吃方便麵……
百靈張:過分?百靈食是最差的。點頦兒得喂肉,知道嗎?上好的羊肉裏脊,剔了筋,用刀刮成肉泥,再剁千刀,生怕有一根兒筋繞它舌頭上,把鳥兒毀嘍。
陳博士:我是說,這些東西應該是人吃。
百靈張:人吃?人吃了能叫十三套嗎?你伺候它,它才伺候你!我說你是幹什麼的?
陳博士:鳥類學家。
百靈張:新鮮。鳥類學家不知道鳥兒喂什麼?
陳博士:我不養鳥。
胖子:不養鳥算什麼鳥類學家?
陳博士:我們是研究鳥的曆史,鳥的生態……跟你說你也不懂。
胖子:我懂,你是玩兒野鳥兒的,上林子裏去,這是鳥市!(對眾鳥友)我說,剛才兄弟都答上來啦,這十三套該見識見識了吧?
陳博士:什麼是十三套?
胖子:告訴你,百靈,百靈,學百鳥最靈,讓它學十三種聲音,這叫十三套。
陳博士:不好,十三是個不吉利數!
胖子:那是外國。我給大使館當過廚子,這我懂。十二個老外吃飯,又來一個,那十二個老外,你猜怎麼著?
黃膽:站起來就走。
胖子:沒那麼容易。十二個人叫了菜,站起來走了,剩那一位足吃?外國人比誰傻呀?那十二個一條心,把這位轟走。知道為嘛嗎?就因為耶穌他們爺兒十三個吃了一頓飯,吃完了,耶穌就被人逮走啦……外國人怕十三……中國不怕,十三是個好數兒,十三太保,十三不靠……
馬料兒:跑這兒打麻將來啦?
小霞:有雇人的嗎?洗衣服做飯看小孩子。
丁保羅上。
丁保羅:當護士行嗎?
小霞:我不會。
丁保羅:你會,肯定會。走,先跟我到那邊兒看看。
小霞:不行,他們說我的衣服是紅顏色的,鳥兒怕。
丁保羅:有道理,汽車都怕紅燈。要不,這麼著(脫下自己的運動衣給她穿上)就行了。
小霞:(穿上運動衣)太大啦。是阿什麼斯的嗎?
丁保羅:阿迪達斯!這你也懂?
小霞:我表姐說人家要送你運動衣,一定要阿……阿迪達斯的。
丁保羅:這是柏仙奴,也是名牌,一樣的。
小霞:大叔,謝謝您!
丁保羅:你剛才說什麼?洗衣服、做飯、看孩子?……
小霞:對,啥都會。
丁保羅:外加喂鳥,行不行?
小霞:行。
丁保羅:喊!
小霞:洗衣服、做飯、看孩子、外加喂鳥。
黃膽:(衝小霞)過來過來,這兒正求之不得呢!有管喂鳥的,頭一回聽說。
小霞:(衝丁)叔叔,您真行,算把他們琢磨透啦!
丁保羅:是的。我就是專門研究他們的,他們很快就會成為我的病人,等醫院建起來,把他們統統收容,你就是我的護士長。
小霞:行,有個長就比沒長強。
小霞緊緊拉著丁保羅走到石桌前。
百靈張:這丫頭眼熟。
胖子:不是那紅衣少女嗎?噢,反串小生啦!我說諸位,這回該聽十三套了吧?
百靈張:(指丁)這位是?
丁保羅:我是看熱鬧的。
百靈張:邪性!今兒怎麼是人就往這兒湊呀!
朱點兒:(向丁)沒帶著什麼不該帶的吧?
丁保羅:你什麼意思?
黃膽:什麼蛤蟆、蝲蝲蛄、玉鳥兒之類的。
丁保羅:這都是什麼東西?
老錫兒:這都是會叫的東西,它一叫,百靈學了,就髒了口,鳥兒就不能要了。
丁保羅:我沒帶這些東西。想帶也沒有。
胖子:(不屑地)整個兒一個外籍華人,有,過海關的時候也得扣下。十三套。比進園子聽《連環套》還費勁!
百靈張:進園子聽戲?現在能唱的不少,夠味兒的有幾個?你要買票聽他他能樂死;十三套百靈上哪兒聽去?就這一份兒啦!(對朱點兒)爺們兒!先跟他亮亮十三套的名號。
朱點兒:學生獻醜了!(清清嗓子)家雀噪林、喜鵲炸林兒、紅子過枝、紫燕兒歸巢、小貓戀母、鷂鷹打盤兒、點頦兒思歸……後邊兒我也說不全啦。
胖子:(入神地)沒有水車子壓狗——吱吱扭扭帶汪汪。
百靈張:那是南城的清口百靈,北城的淨口百靈不許叫這些,這算髒口。這裏邊兒學問大了,十三套得按順序叫,不能亂套,這叫死口。就說山喜鵲吧,過天兒的和落林兒的都不一樣。過天兒喜鵲這麼叫:嘎兒——嘎兒嘎兒;落林兒的這麼叫:嘎兒——嘰嘰嘰嘰嘰,嘎兒——嘰嘰嘰嘰嘰。
陳博士:這是一個重要的發現。(掏出小本記錄)
小霞:真是有病!
丁保羅:(對小霞)這都是咱們要收的病人,我把他們看做鳥人。
這些鳥人除了對鳥有感情以外,對人的感情是很淡漠的,甚至常常充滿敵意。
小霞:他們怎麼會變成了這個樣子?
丁保羅:這非常複雜,你聽說過精神分析嗎?
小霞:精神分裂吧?
丁保羅:不,不不,兩回事,你說的那是瘋子。很多看上去很正常的人,也就是非瘋子,都患有心理症,精神分析就是針對這些人的一種療法。通過精神分析可以搞清這些人是怎麼成為今天這個樣子的,從而改變他們,使他們成為可愛的人。
小霞:您是什麼大夫好像?
丁保羅:我叫丁保羅,精神分析醫師。請問小姐貴姓?
小霞:我叫陸小霞。
丁保羅:噢,小霞女士,我從美國回到祖國就是要用畢生所學來挽救無數的心理症患者。
小霞:您的醫院在哪裏?
丁保羅:我就在這兒搭一個帳篷,也不叫什麼醫院,以免患者有抵觸情緒,就叫鳥人心理康複中心,怎麼樣?
小霞:我懂什麼呀!就會洗衣服做飯看孩子,噢,還有喂鳥兒。
丁保羅:蠻好。
小霞:那麼工錢呢?
丁保羅:二百元,一個月。
小霞:這麼多?幹!
丁保羅:太好了。你現在要做的是和我一起觀察鳥人,選擇那些典型患者,勸他們住院。
二人走進人群中。
百靈張:開始!(準備揭籠罩兒)
眾鳥友紛紛把自己的百靈籠放在石桌下。桌上隻剩百靈張的籠子。
百靈張:哎——
胖子:又有嘛事兒?
百靈張:你那畫眉怎麼辦?
胖子:我也不能摔死它呀?
百靈張:管好了,別讓它搭碴兒,它要是出一聲兒,用不著你動手,咱們醜話擱前頭,我可就摔死它!
胖子:這麼辦吧。(從石桌上拿起一個喂鳥兒的小壺,往嘴裏滋了一口水,揭開畫眉籠子的罩子,將水噗的一聲噴在鳥兒身上,放下罩子)這回成啦,三天叫不出聲兒來!
百靈張:行,還算懂規矩。開始——
百靈張揭開籠罩,拿起一根白竹棍兒,像樂隊指揮一樣揮了一下,百靈開叫。三爺上場,他六十開外,中山裝筆挺,瀟灑精神,手舉一彎架,架上拴著一隻紅子。
胖子:(桌上的鳥每發出一陣不同的叫聲,胖子就自言自語加以解釋)家雀噪林、山喜鵲、紅子、群雞爭食、沙燕兒、貓、大喜鵲、鷂鷹打盤兒。怎麼不叫啦?
百靈張:前套完啦。您聽戲中間兒不是還有休息嗎?
胖子:後套還有嘛?
百靈張:點頦蕊兒、葦柞子、黃鳥兒套、胡伯勞(讀戶不喇)交尾(讀椅)兒。
三爺:這前套還不算講究。您這紅子沒有“腔腔”音兒,不全。
眾鳥友:(發現三爺)三爺!(鞠躬)
三爺:少禮,少禮!
百靈張:三爺!這音兒全不了。誰手裏有那麼好的紅子?除了您有,別人兒?誰趁呀?喲,您沒把那隻老的帶來?大夥兒可就等著您的紅子排練啦!
三爺:這條就不錯,拴著它還招呼呢!
百靈張:得,我也罩上。
三爺:後套不碼啦?
百靈張:得啦,三爺,別耽誤功夫啦,大夥兒等您半天啦。(罩上百靈,拿到桌下)
三爺:(端詳手中的鳥)您幾位別看這是今年的過枝子(坐下),坐坐!真有好音兒,這是南路紅子。
陳博士:(看三爺的紅子)學名沼澤山雀,專門捕食害蟲的益鳥。
三爺:(白陳一眼)什麼叫南路紅子?那先得說什麼是東路紅子。
眾鳥友:是,是。
三爺:山東產的叫東路紅子,沒“腔腔”音兒。
陳博士:(用小本記錄)什麼音兒?
三爺:還真有捋葉子的。“子母腔”、“起格兒腔”、“腔腔棍兒”、“腔腔紅”這都算“腔腔”音兒。
陳博士:這沒法記。
三爺:再說東路紅子和南路紅子有什麼不同。東路紅子音兒快,沉;南路紅子音兒慢,嬌。“西西——棍兒,西西——棍兒,西——西”。河南產的都叫南路紅子。這河南產的為什麼好?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您聽河南梆子就比山東呂劇過癮,為什麼?東路不如南路。
丁保羅:(指著三爺對小霞)這位可以當他們班長。
小霞:人挺帥,我就喜歡帥老頭兒!
丁保羅:提醒你,對患者不許有任何感情因素。你快去,就按咱們商量好的辦。
小霞下。
孫經理提一方籠上,把胖子從人群中拉出。
孫經理:您瞧,買了。
胖子:黃鳥兒?
孫經理:真黃!
胖子:咳,這是玉鳥兒,真養鳥的哪有養這個的。
孫經理:可它真好看。
陳博士:這種鳥是十四世紀西班牙人在西北非洲的加那利群島發現的,所以鳥就以島來命名,叫Canary,屬燕雀目,亞鳥科。這種鳥曾受到歐洲貴族的寵愛。現在的德國、日本、美國都培育出不少優良品種,我國的山東、揚州也有雜交品種。我主張養這種鳥,因為它能人工繁殖,不會影響自然界的種群數量。
胖子:這鳥兒沒言語,就會打嘟嚕兒,真養鳥兒的都躲著,有玉鳥兒音,那算髒口。你可別讓那些養百靈的聽見,聽見非把你……
三爺:(自管說著)邢台以南的都叫南路紅子。我這條紅子是哪兒產的呢?藺相如回車的地方。
百靈張:那不是邯鄲嗎?屬河北省。
三爺:噯,這兒的紅子不叫“啾啾兒”。南路可不是越往南越好,現在有安徽的紅子進了北京,各位可得仔細,要是越南紅子都進了北京,各位就別聽了,肯定全是錯兒。
百靈張:怎麼還沒如籠呢?
三爺:這條紅子言語上沒錯兒,“啾西呼垛單”都沒有,可動作上“抽顫滾啄翻”裏它占了後三樣兒,不拴老實了成嗎?
百靈張:真有功夫,開始嗎?
三爺:開始。(用手一指架上的紅子)
鳥兒發出悅耳的鳴叫:西——西棍兒,西——西棍兒,西——西。
眾鳥友:嗬,真好!
一金發碧眼的外國男子與一個中國女譯員上。外國人叫查理,中國人叫羅漫。
查理:(問譯員)他拿的是什麼鳥兒?
羅漫:(問胖子)什麼鳥兒?
胖子:紅子。
羅漫:紅子。
查理(用半生不熟的漢語)紅子?(搖搖頭)
陳博士:沼澤山雀。
羅漫:Parus majar。
陳博士:那是大山雀,正確的譯法叫Parus palustris。
胖子:老外也養紅子?
羅漫:他是國際鳥類保護組織的觀察員查理先生,專門到我國視察鳥類保護情況的。
查理:(說不熟練的漢語)他為什麼把鳥拴住?
胖子:我現在也懂外語了——(學著洋人腔調)不拴就跑了。
羅漫用英語小聲翻給查理。
查理:(懷疑地)為什麼有的用籠子?有的卻要非常殘忍地用鏈子拴住?不好!
胖子:好!那是銀鏈兒,首飾樓打的,一條就好幾十塊。
羅漫翻譯給查理。
查理:萬一發生鏈子擰住脖子的事情怎麼辦?
胖子:這個鏈兒上有十三個可以隨便轉動的轉芯兒,保證不會擰住脖子。
查理:如果它從上麵掉下來,周圍沒有人幫它,會不會吊死?
胖子:在中國,沒什麼都有可能,就是不會沒人,他會成天舉著它的。
查理:(驚訝地)整天?什麼也不幹?那他怎麼生活?
胖子:那你得問要是不讓他整天舉著,他還怎麼生活?
查理:我是說,他不工作掙錢,吃,吃什麼?
胖子:人吃什麼不能對付?關鍵是鳥兒,不能虧了鳥兒。再說他的工作特殊,可以舉著鳥兒工作。
查理:動物園。
三爺:比那熱鬧——京劇團。
百靈張:我們三爺就負責說說戲,沒事兒。
羅漫翻譯。
查理:他不演出嗎?
三爺:甭說我不演,別人也不演。
查理:我不明白。
胖子:太君。
百靈張:他不是日本鬼子。
胖子:咳,現在是演一場,賠一場,多演多賠,少演少賠。不演還賺了。
羅漫翻譯。
查理:為什麼?
胖子:眼下沒人看京劇。
查理:為什麼?
胖子:為嘛?還不是讓你們外國人攪和的!去年來了一個胖子,比我胖,叫嘛?滿臉大胡子,噢,胖媽羅貝!
羅漫:帕瓦羅蒂。
胖子:就是他!一張票賣十塊,人民大會堂爆滿。一萬個座兒啊!一連好幾天!誰還看京劇呀!那時候袁世海袁老才賣兩塊!
查理:(聳聳肩)你們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要把沼澤山雀拴住?
胖子:紅子。
三爺:(衝大夥兒)咱們這招兒能讓外國人知道嗎?
百靈張:咳,你告訴他,他也沒地方找這套家夥去,再一說啦,那外國紅子就是拴過來,也得叫啾啾兒。
三爺:(衝查理一抱拳)這位爺!這紅子有十忌。先說言語上的,就是“啾西呼垛單”。不許叫啾啾,叫西西;西西棍兒,西西紅成,單叫西西不成;不許叫呼呼,不許叫垛音兒,不許叫單片兒。
查理臉上露出茫然的神色,羅漫小聲翻譯著,查理更糊塗了。
三爺:什麼叫垛音兒?就是摞起來叫,比方說正確的叫法是“西西棍兒,西西棍兒”!你叫成西西西棍兒,多了一個西字,這就叫垛音兒。不成!那麼什麼叫單片兒呢?你把西西棍兒叫成西棍兒,西棍兒,少了一個西字,這叫單片兒,這些都是錯兒。
羅漫:這種現象在英語中是語言熟練的表現,這叫連讀,省略是必要的。
三爺:我知道,要是多一個字兒也行,哪國都有,那叫結巴。
可在紅子叫音兒和京劇裏頭不行,京劇講字正腔圓,紅子也一樣。
查理: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三爺:剛才說的是言語上何為對錯,現在再說動作上的錯誤。這就是“抽顫滾啄翻”。抽是抽風,顫是哆嗦,滾是打滾兒,啄(讀多)是啄尾巴,啄籠子,翻是翻跟頭。
前邊兩種是病。
陳博士:缺乏維生素D和B1。
三爺:後三種是脾氣。拴,就是要把它這點兒性子給拴過來。
查理:為什麼?
三爺:這跟唱戲一樣,站有站相兒,坐有坐相兒,有毛病都得扳過來,亂來不成。在中國,幹什麼都講個規矩。
胖子:太君!
百靈張:整個兒一漢奸!
胖子:你老別誤會,他說的這一套都是北京的玩兒法,這是打宮裏傳出來的。
查理:宮裏?
胖子:對,皇上住的地方兒,最講究規矩,甭說紅子,唱戲也如是,京派這也不許,那也不許,我們外江派、海派嘛都可以,京派大武生紮大靠不準翻跟頭,我們,三張高桌兒,一個倒扯虎兒下來啦!海派還有大變活人。歡迎到天津去看看我們的鳥市,就說百靈吧,籠子這麼矮可不行,都一人高,這百靈在裏邊上下翻飛,邊飛邊叫!(學天津百靈)兩個籠子用扁擔一挑,嗬,美!
查理:這裏的情況比較混亂。
羅漫點點頭。
丁保羅、陳博士相互致意,握手。
陳博士:我叫陳道中,鳥類學家。
丁保羅:我叫丁保羅,心理分析學者。
陳博士:聽口音您不像大陸人。
丁保羅:我出生在國外,這次是回國報效的。一個研究心理分析的人,或者說一個精神病學家,隻有回到他的祖國才有出路。
陳博士:我們這邊談。
丁保羅:您在搞什麼項目?
陳博士:我在尋找一隻鳥。
丁保羅:什麼鳥?
陳博士:(附耳密語)知道了吧?這隻鳥在我國隻有一隻了,有消息說它已經被人從捕獲地偷運到北京,有可能在鳥市上出售,隻要它一經發現,我就有權扣壓它。
丁保羅:扣壓哪一個?是人,還是鳥兒?
陳博士:當然是鳥兒,人嘛,自然也是跑不掉的。
丁保羅:祝你成功。我十分慶幸自己,找到了歸宿,一個真正需要我的地方。我說過,一個有出息的精神病專家隻有到他的祖國去,才有出路,才能有所作為。
陳博士:您的意思?
丁保羅:這些養鳥的人在早期記憶方麵肯定都有印痕,而這麼多人在這裏和鳥在一起生生死死,這正反映了我們整個民族深層心理潛意識方麵的問題,如果能有突破,被拯救的絕不是幾個養鳥的,而是一個古老的偉大的民族。
陳博士:有這麼嚴重嗎?
丁保羅:隔行如隔山。我要在這裏免費為大家看病,我會動用我的海外資金,在這裏辦一個鳥人心理康複中心。
紅子繼續發出悅耳的叫聲。
幾個工人上場繼續捆紮巨大的籠子。
一個工人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上,他把牌子掛在一棵樹上,牌子上寫著:鳥人心理康複中心。
小霞和一戴“聯防”袖章的人開始轟人。
聯防:起來,都一邊兒玩兒去!
胖子:怎麼意思?
小霞:這裏已經成了醫院啦,喏,上麵寫著嘛。
三爺:(讀牌子)鳥兒人心理康複中心。這不是罵人嗎?誰是鳥兒人?
聯防:別廢話,是鳥兒人留這兒住院養鳥兒;不是,走人!
胖子:脂肪肝收嗎?
丁保羅一步站到石桌上,拍了拍掌。
眾鳥友憤怒而又擔心地抱住自己的鳥籠子。
小霞:現在請世界著名精神分析專家丁保羅先生講話。
丁保羅:朋友們。精神分析在國外已有七十多年的曆史啦。而在大陸還是一項空白。什麼是精神分析呢?就是通過一種聊天的方法,了解你的過去,解除你的精神負擔,使你過正常生活。
三爺:就這聊天兒解悶兒,外國人才有七十多年曆史?也忒落後啦。
丁保羅:選擇這裏開辦中心,是基於幾個月的觀察,養鳥人反映的鳥文化,鳥文化的潛意識正是精神分析大有可為的地方。我們要先請六位病人住院,其實也不叫住院,不過是大家湊在一起聊聊天,養養鳥,輕鬆一下。
胖子:能報銷嗎?中日醫院的,我們單位就不給報。
丁保羅:全部免費。
百靈張:那也不去。
聯防:我再說一遍,這塊地方兒已經劃給外資啦,以後凡是住院的可以來這兒遛鳥兒,不是住院的,對不起,您遠遠兒的。
三爺:這不是租界嗎?
丁保羅:本中心不僅免費提供食宿、醫療,還免費提供養鳥兒。
黃膽:還有這好事兒,我算一個,我怕什麼?大不了不就是731細菌部隊嗎?
丁保羅:我剛才說啦,精神分析治療在這裏是剛剛開始,第一批病人我們隻能收六個,(指黃膽)你是第一個報名的,就錄取啦。下麵我們采取群眾自我推薦和本中心調查相結合的辦法。霞女士,請幫忙登記一下。(跳下石桌,打開文件夾,拿出筆,放在石桌上)參照一下我們剛才商定的名單。
小霞大模大樣坐在石凳上。
小霞:排隊排隊,擠什麼擠?請大家準備好身份證,下邊我叫到誰誰就來登記,沒叫的就拜拜啦。聽好:百靈張。
百靈張:瞎叫什麼?叫張大爺!
小霞:反正我們挑上你啦。
百靈張:少玩兒這套哩格兒楞。美國人拿庚子賠款蓋了協和醫院,聽著好事兒吧?唉,一通兒給一姓董的農村小夥子照X光,那真是免費,一直把這小夥子照死完事,腦袋都爛了。我呀,死也死鳥兒市上,不能便宜了你們兔崽子。
小霞:老先生,你怎麼罵人呀?
聯防:(揪住百靈張)你成心搗亂,哪單位的?
百靈張:幹嗎?還要找單位?你要去,得預約。
聯防:哪個單位的?
百靈張:火葬場。有事兒您言語。
聯防:老家夥,耍三青子可沒你好兒!
三爺:我也看出來啦,您要是不住院,這鳥兒還真玩兒不成啦。
聯防:哎。
三爺:行動自由嗎?
丁保羅:隻要不違法,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三爺:你們不賺錢?
丁保羅:賠錢。
三爺:你們要拿這錢振興京劇呢?也算你們幹點兒正事兒。
丁保羅:還有越劇、黃梅戲,那麼多劇種,你振興哪個,不振興哪個?我們把人的精神振興了,就都有希望了。
小霞:三——爺。
三爺:得,咱們也長長見識,您給寫上吧。
胖子:有我嗎?
丁保羅:我們下一批一定考慮你。
胖子:我得和(指三爺)這老爺子一撥兒。你老不知道,我崇拜他。再說,張爺不是不來了嗎?我頂替成吧?
丁保羅:好吧。
胖子:太謝謝你老。這回妥啦,在醫院學戲。
丁保羅:(指陳博士)您也被錄取啦。
陳博士:開玩笑,我心理沒有問題。
丁保羅:不可能,您的問題還不小呢。
陳博士:你們那套分析方法我懂,弗洛伊德的書我看了不少。
丁保羅:你知道,這一行就是無法自己對自己進行分析。
陳博士:我還有任務,需要偵獲那隻國家一類保護的鳥。
丁保羅:也好,下次千萬別再推辭。
查理:(講英語)
羅漫:(翻譯)查理先生問你的醫院是不是專給鳥兒看病的?
丁保羅:不,專給養鳥人看病的。
羅漫翻給查理。
查理講英語。
羅漫:他說非常希望能有一所專門給鳥治病的醫院。
孫經理的玉鳥突然發出一陣尖銳的叫聲,這種叫聲一向為養鳥家所忌。
百靈張:混蛋!(衝上去,奪過孫新買的鳥籠踩爛)所有玩百靈的人都像逃避瘟疫一樣離去。
查理:(搶上前去辨認地上的死鳥)玉鳥。這不屬於野生鳥類資源,因而不是國際鳥類保護組織的保護對象。不過,這位先生的態度也太缺乏教養了,你為什麼幹涉他人的自由?
百靈張:媽的,髒口!
孫經理:(哆嗦著)你……你……(昏厥)
胖子:老孫!老孫!我說什麼來著。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