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子:您這麼一嚇唬我,我都覺著活著沒什麼勁了。全是白搭。
老於頭:小燕兒,你還不走?
劉小燕:你不走,我能走嗎?
水鳥兒叫。
老於頭:又叫了,這是那條大魚鬧的。我能走嗎?
三兒:你爹不走,你就走不了。是啊,隻有釣上那條大魚,我爸你爹就都踏實了。他們也就該想想自己啦。
劉小燕:什麼時候我爹能想想自己,我也就該走了。
三兒:你該走了,這兒是你爹的地方,不是你待的地方。
劉小燕:那你為什麼偏要來這兒養魚。
三兒:我是真喜歡這兒。這兒的水比別的地方清。
劉小燕:我跟外邊兒的姑娘有什麼不同?
三兒:你更幹淨。像這湖水一樣,一眼見底。
劉小燕:你比我小五歲。
三兒:科學家統計了,男的平均壽命比女的少五年,正好,咱倆一年死。
劉小燕:別,別瞎說,咱們永遠活著。
三兒:那多累呀!
劉小燕:你這個人什麼都圖輕省。你說,你來了,然後又讓我走,為什麼。
三兒:要是為了我,你留下敢情好。我正是為了你才讓你走。你不屬於這兒。
劉小燕:一輩子的事呀!
三兒:幹嗎非得一輩子?小時候我媽給我買鞋,為了省錢,老說,買大點兒,上小學還能穿;等上了小學又說,買大點兒,上中學還能穿;等上了中學又說,買大點兒,上大學還能穿!我他媽要上不了大學呢?
劉小燕:上不了大學,你腳就不長了?
三兒:嘿,我都讓你給弄暈了。
劉小燕:你那屁話就是一會兒有道理,一會兒沒道理。
三兒:反正我打小就沒穿過一雙合適的鞋,老他媽為以後穿鞋。想得倒好,上中學還能穿,其實沒倆月鞋開綻了。
要真合適,哪怕穿幾天也值了。
劉小燕:下輩子我得當男人。
三兒:下輩子我當女人。
劉小燕:幹嗎?
三兒:在一塊兒呀。
劉小燕:說了半天,就這句我愛聽。
三兒:你這人怎麼老靠別人許願活著?我對你怎麼著,這是我的事兒,你對我怎麼著,那是你的事兒,你怎麼想就怎麼做。許願管用嗎?
劉小燕:(輕聲抽泣)我要是個姑娘……
三兒:我嫌費事。我們一哥們兒,新婚之夜,他媳婦兒要給丫的送派出所,說丫的流氓……
劉小燕:真惡心!(一把推開三兒)你到我這兒圖省事來啦?
三兒:沒……沒有……沒有比你更費事的啦。
劉小燕哭中帶笑,一頭撲進三兒的懷中,捶打著他。
三兒輕聲抽泣。
劉小燕:三兒,三兒。
劉小燕抬起頭,注視著三兒,欲吻。
老於頭:小燕兒,怎麼啦?
萬司令:你這個人怎麼什麼都管?娃娃的事情你用不著那麼操心!
老於頭:我這一輩子就剩下一條魚、一個閨女了。這倆怕是都保不住了。
釣神:今天這大青魚要是不來,我……我還幹什麼?
老於頭:今天大青魚要是來了,我還幹什麼?
水鳥兒叫。
萬司令:又叫了。叫得好緊張。
釣神:我不會把它怎麼著,就跟它玩玩兒。
老於頭:到時候兒就由不得你了,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它歲數那麼大了,萬一有個閃失,你對得起這一方的生靈嗎?
釣神:那你幹什麼讓我下鉤,幹什麼?你們那麼多看魚的,怎麼不動手把我……
老於頭:我哪兒知道怎麼就答應你了?為了和它玩玩兒,你搭上了兒子的命,一等三十年,胡子都白了,我能不讓你玩兒嗎?
釣神:你可憐我?
老於頭:我對不住你,三十年前我要是不從這兒過……
釣神:三十年後你偏偏又在這兒!我又有了個兒子,可我沒有三十年了,再也沒了。
老於頭:我也沒了。
釣神:你今天要是再幫了它……我……
老於頭:我今天拿我的命擔保,保證你玩兒個痛快!
萬司令:哎,一個釣魚,你們幹什麼搞得這麼嚴肅悲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劉小燕:三兒,我冷。……抱抱我。
三兒:這兒這麼多人,都瞧著呐。
劉小燕:管他們呐,十年啦,我冷。三兒,快抱抱我。
三兒緊緊抱住小燕。
三兒:燕兒,回去吧,看凍著。
劉小燕:我困嘛……
三兒:回去睡去,這兒睡著了非病了不行!
劉小燕:黑燈瞎火的怎麼回去?
三兒:這兒有電棒,照著點兒,沒幾步就到了。(從背包裏取出電棒)
劉小燕:我不,挨著你挺暖和的。
老於頭:小燕兒,這怎麼睡呢?回去!
劉小燕:三兒,幫幫你爸,釣上它來,一切都重新安排!
三兒:借你的吉言。這叫上陣父子兵!
劉小燕:早上等著我,我給你做好吃的。你要是睡著了,我胳肢你。
劉小燕接過電棒,蹣跚地下。
三兒:(吹口哨《小放牛》,從剛才拿電棒的背包裏翻出一盤釣線):待著也是待著。嘿!線上還有個大鉤子。大夫,把你那法國蝸牛兒給我一個。
大夫:幹嗎?這玩意兒貴著呐,是給魚吃的。
三兒:我實在餓了!
大夫:自己過來拿來!
三兒拿蝸牛回來,將殼敲碎,把肉掛在鉤上,把線在空中掄了幾圈,甩出。
三兒:(小聲)還不能讓他們看見。爸,你老了,兒子這回幫你:一把。釣著了,您來遛魚,您過癮。那魚嫌你老了,不跟你玩兒。您看咱們這魚食,法國蝸牛,連他們美國人都愛吃,就甭說這條魚啦。(把釣線繞在一條大腿上)這就可以睡覺啦,待會兒魚一動,我就醒了,兩不耽誤。(躺下)
萬司令:釣神老哥!嫂夫人走了,你就不想?
釣神:哎,一釣上魚誰都不想。
老於頭:怎麼跑的?
釣神:釣魚把兒子淹死啦!
老於頭:你就造孽吧!怎麼就改不了呢?
萬司令:你就從此破罐破摔?
釣神:哎!
萬司令:還是要找個伴兒嘛,以後三娃一走,你一個人好孤單喲。
釣神:魚是我的伴兒。
老於頭:他害跑了一個了,你就別讓他再害一個了。釣魚的也好,打魚的也好,都不配找老婆,他把心放在魚上,老婆受得了嗎?
萬司令:所以你就不找?
老於頭:我不能找!
萬司令:為什麼不能找?
老於頭:嗨,你就別問了。
萬司令:有問題組織上解決。
釣神:他哪兒有組織。
老於頭:有組織也解決不了。我小時候得過病,那玩藝兒不中用了。
萬司令:我們部隊醫院有個大夫專治這個病,他治好了不少人,有好幾個後來還犯了生活錯誤。
老於頭:我就討厭聽這些個,我不是你說的那回事,我這個根本就沒熟,還生著呢。
萬司令:(四顧)沒有女娃兒。你讓我看一下,還有救沒有。
老於頭:你別寒磣我了,它早死了。
萬司令:哎,死馬也要當活馬治嘛。
釣神:老萬你別折騰他了,那馬要是活了,上哪兒遛去?
萬司令:這個問題我早想好了。我家裏那個老阿姨今年五十七歲,做一手好菜……
老於頭:你就饒了我吧。
萬司令:我可不是要釣你的魚,才拉攏你。
老於頭:你這份兒心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麼多年,誰問過我。一個臭養魚的,誰不嫌腥氣。
萬司令:就這樣說好啦,明天我回去就給你聯係大夫,就是治不好也沒關係,找個伴兒陪你說說話也好啊!
老於頭:你真是個大好人呀。下輩子,我變一條魚,讓你釣……那個五十七的,你還留著她做菜吧。
萬司令:你真頑固!
釣神:人能頑固一輩子也是一種福分。魚就是於頭最好的伴兒。
老於頭:嘿,這話算你說對了。大青湖的魚沒有不認得我的。哎,一過了秋後,幾場秋雨一下,天涼了,魚群就往深處去了,我就跟丟了魂兒似的。等到西北風一刮,水麵上結起一尺多厚的冰,我這心都快凍上了,我在冰上走啊!走啊!我想他們啊。我隔著冰跟他們說話,他們也急,在底下直叫喚……
釣神:魚也願意找個讓他們玩著痛快的人。就是玩兒死,它心甘情願。
蛐蛐兒叫。
有人打哈欠。
圍觀者:真困,明兒早上再來。
部分圍觀者下。
傳來鼾聲。
侯子、大夫、教授閉目養神。
萬司令:你們說的那條大青魚是怎麼回事?
老於頭:它跟這些個魚不是一回事兒,這個魚大了去了,我有幾次覺著離它很近了,一下子它又沒了。
釣神:老於,我從小就在大青湖釣魚,我聽我爺爺說,他小的時候就知道有這麼條魚。
萬司令:它從哪兒來的?
釣神:這大青湖附近有十幾條河,黑河、白河、翡翠河,最大的一條就是青江。這青江原來跟大青湖相連,魚就是從青江進來的。後來地震,山崩地裂,入水口兩邊的南牛頭、北牛頭山崖倒塌,形成南灣子,斷了江水,魚就再也回不去了。這青江三十年漲一次大水,所以大青魚三十年來一回南灣子,南灣子就是過去的山口子,那大青魚想回去。可它哪知道青江改道好幾百年了。
萬司令:這麼說這條魚有好幾百歲了。
老於頭:老釣,還是你比我清楚。不過我問問你,這大青湖的水為什麼不幹?
釣神:山上有泉水,湖底有暗泉,所以這水老不幹。
老於頭:那水多了怎麼排走?
釣神:自有地下暗道滲走。
萬司令:你好像下去看過一樣。
老於頭:不對!水多了,大青魚喝了它,水不夠了,大青魚往外吐,全靠著它,它是這兒的水神!
釣神:都知道有這麼條魚,可誰也沒見過。
萬司令:那你們怎麼知道肯定有這麼條魚。
釣神:他來的時候夾風帶雨,連岸上的飛鳥都退避三舍。
老於頭:他走後波平浪靜,雨過天晴。
萬司令:以後搞些炸藥,炸開牛頭山,打通青江,把魚放走。
釣神:不可!萬萬使不得。正是因為斷了青江,它才在這大青湖活下來,一旦打通青江,它遊出去必死無疑。
老於頭:是啊,這外邊多亂,青江上船多得走不動,那些個打魚的能饒得了它?再說,那青江水髒得發黑,它受得了嗎?這大青湖近處一眼見底,水多好。
釣神:要說把它留在這兒幾百年,也夠難為它的。
萬司令:他媽要是老子,一天也待不住,外邊再亂,老子也要出去,哪個敢拿網打老子,老子掀翻龜兒的破船。
釣神:留它在這兒也是天意。
老於頭:你來釣它也是天意?
釣神:起碼是有緣。老天爺讓魚來磨練我,也讓我來磨練魚。
萬司令:你釣了一輩子魚,死了也值了。
釣神:釣了一輩子魚,越釣越傷心。
萬司令:噢?
釣神釣魚的地方也一天比一天少。
萬司令:以後我們去養魚池釣,玩兒個痛快。
老於頭:最好你們去養魚池,反正他們的魚是賣的。
釣神:那還不如在缸裏釣呐。
萬司令:可以在院子裏砌個池子,把釣來的魚養在池子裏,想什麼時候釣就什麼時候釣。
萬司令:三娃子呐?
侯子:剛才還在這兒。
萬司令:我知道了,他找那個女娃兒去了。
侯子:別是讓魚給拽去了吧?
萬司令:你淨他媽扯淡。年輕人我最了解,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呀。
侯子:要是凍豆腐呢?
萬司令:睡你的覺吧。我打年輕時過過,不知道這個?
老於頭:不行,我不放心小燕兒,我先回去一趟。
水鳥兒叫聲。
老於頭:這回是我兩頭兒顧不上,大青魚!(止步,重新坐下)
萬司令:再出來釣魚,等我老婆心髒病好嘍,把她帶出來,一起釣。釣魚是有意思。怎麼長征的時候我就沒想起釣魚呢?
釣神:你對你老婆真好!
萬司令:她就是讓你放不下。翻夾金山的時候,雪山腳下,突然出現了一個女娃兒!穿一身褪色的軍裝,紮一根武裝帶,那個腰這麼細。
老於頭:別再折了。
萬司令:小手槍腰間一別。戴一頂軍帽,翹翹著。帽子上一顆小紅星兒,帽簷兒下是屁簾兒。這個小嘴兒一抿,兩個酒窩兒。手裏打著一副竹板兒。你看那個小嘴兒:同誌們,永向前!哎呀那兩個酒窩兒!你一看她,你這兩隻腳……
老於頭:跑得更快了!
萬司令:倒他媽走不動嘍!我從夾金山一直跟她到毛爾蓋。
釣神:成啦?
萬司令:他媽的張國燾搞分裂,要挾中央,中央紅軍突然撤走了。“永向前”也走了。以後打日本,打老蔣,一晃十五年,再也沒碰到她。後來在朝鮮時,她帶著文工團去慰問,這才見了麵。
釣神:千裏姻緣一線牽。
萬司令:人家都結婚好久了。
老於頭:那就算了吧。
萬司令:那可不成!見困難就退還行?要“永向前”。我講,你是不是在夾金山打過竹板兒唱過歌兒?她說是啊,你聽過?我說何止聽過,我一閉眼就是你,打仗時一想起你,手榴彈都扔得比別人遠。她眼圈兒紅了。她說,那你啷個不和我說?我說,他媽的還沒等老子找到你,張國燾這個龜兒搞分裂,你們的隊伍拉走了。她說,真是的,他什麼時候搞不行,偏偏這個時候!嗨!
搞分裂什麼時候都不行!她這是激動的。後來我才知道,她丈夫是個搞文藝的,文藝搞得啷個樣不曉得,女人搞了不少。“永向前”氣壞了。我說你應該是我的老婆!
侯子:您這是第三者插足!
萬司令:他媽我管那一套!該插就得插,說不定就插對嘍!她眼淚就下來啦。說,等打完了仗,回國後你再找我。我一回國,剛下火車,嘿,“永向前”!背著個挎包兒,說,我跟你走。
侯子:你們沒上街道辦事處辦個手續?這不是私奔嗎?
萬司令:你這個娃娃少插嘴。
大夫:還是那時候好,離婚容易。
老於頭:(哈哈大笑,這是他第一次笑)真有意思。
釣神:這“同誌們永向前”是哪兒的人?
萬司令:這麼漂亮的女娃兒不出在四川,那才見鬼呢!
侯子:什麼時候您帶出來讓我們看看。那倆酒窩兒還有嗎?
萬司令:有,比以前還要多。
侯子:有多少?
萬司令:他媽到處都是。
釣神:老啦。(點煙鬥)誰也逃不過老去。(站起)嗯……
萬司令:怎麼啦?
釣神:心口有點兒悶。
萬司令:要注意喲,上了年紀,心髒……唉!“永向前”心髒不好,在家臥床,我他媽跑出來釣魚!真是見鬼!
老於頭:別釣了,上我那兒喝酒去!大青魚今天不會來了。
釣神:準來!它現在正在半道兒上。你沒見水都漲了嗎?
老於頭:(小聲)千萬別來,千萬千萬!
萬司令:你念叨個什麼?侯子,把茅台拿來!
侯子:哪兒呢?
萬司令:背包最下邊。
侯子:藏那麼嚴實!(遞酒瓶)
萬司令:這是給魚準備的。你知道真假茅台怎麼分辨?把酒和在魚食裏,上魚的就是真茅台,不上的準是假茅台。來,敬二位。
釣神接過酒瓶,遞給老於頭。
釣神:您先來。
萬司令:(把酒遞給釣神)釣神師傅!再喝!以後要多教我兩手,等我把“永向前”的心髒病治好,帶她出來釣魚,讓她看看我的技術!
釣神:(喝了一大口)不敢多喝了,上年紀啦。
萬司令:你越不怕越是沒事。都說吃豬肉不好,膽固醇高。我專吃豬肉,專吃帶皮的肥的蹄膀!越吃身體越好!你們猜我是怎麼知道吃豬肉沒事兒?
侯子:怎麼知道的?
萬司令:你想豬渾身都是豬肉,
侯子:對,沒有牛肉。
萬司令:如果膽固醇對身體有害,那豬本人一天都活不了。哪個豬有血壓高?哪個豬有心髒病?
侯子:現在醫院太少,還顧不上豬呐!
老於頭:什麼也擋不住死。
萬司令:我死過好幾次,沒得啥子好怕的。什麼都是軟的欺,硬的怕。那個槍子兒專打那個膽小的。剛參軍時,槍打得跟炒豆一樣。連長讓我吹衝鋒號,子彈嗖嗖地從耳邊兒過。我一使勁,他媽號沒吹出來,褲子先尿了。
侯子:你怎麼不尿完了再吹。
萬司令:號兵早晨起來不讓撒尿。
侯子:不能當號兵。
萬司令:連長一把把我揪住,說:小鬼!你看,老子就在這兒一站,子彈都躲我,真的,那子彈見著我都拐彎兒。
侯子:別扯淡啦。
萬司令:我一下子血往上湧,把這個號吹得山響。我們的戰士一下子就撲上去,把山頭拿下來了。
侯子:子彈到底沒打著您?
萬司令:把連長打死了。
侯子:不是站那兒沒事兒嗎?
萬司令:老站著不動還不打死!他是為了掩護我!從那次以後,我再也不怕了。
老於頭:什麼膽固醇?不就是死嗎?其實死也沒什麼可怕的。
釣神:我死也得死在水邊兒。
侯子:那魚就踏實了。
釣神:我死了以後,燒成灰,撒在大青湖裏,生前我釣它們,死後喂它們。
老於頭:我這水裏不能什麼都瞎扔。
釣神:它們吃了我,我也就成了魚的一部分。
老於頭:嗯,要是這樣,我也這麼辦。
萬司令:我可不行,骨灰組織上統一安排處理。
釣神、老於頭、萬司令仨人喝酒。
風大作,浪濤洶湧,下起了細雨。
老於頭:掉點兒了。
萬司令:這浪好大!
釣神:它來啦!(猛地抄起竿子)
老於頭:(酒瓶掉下)壞啦!
萬司令:要不要幫忙?
釣神:(竿子彎成弓形,幾乎貼近水麵)好大啊!
侯子:上魚啦!
所有人都從夢中驚醒,湧向水邊。
侯子:請大家往後退,別礙事兒,魚太大了。
萬司令:什麼時候能拉上來?
侯子:非天亮不可。
釣神:是它!是它!
老於頭:沒錯兒嗎?
釣神:你看它多沉得住氣,一動不動。
萬司令:那啷個辦?
侯子:它憋足了勁兒一撞,你要是沒防備,鋼絲都得斷了。您的鉤子禁得住嗎?
釣神:請人打的,好鋼,沒問題。
老於頭:線行嗎?
釣神:我搓了三十年,等的就是它!
老於頭:冤家!這可怎麼好,大青兒大青兒,今天是你的劫啊!
釣神:往後站站,它馬上就要撞線。
眾人後退幾步。
釣神:嘿!(身子被拉得往前一傾)給你點兒線。(搖繞線輪)魚線被魚拉得發出像風吹電線一樣的響動。水鳥兒聲大作。
老於頭:你別使那麼大勁,看傷著它。
釣神:不行啦,我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啦,老啦,快頂不住它了。
圍觀者:加油!加油!
老於頭:喊什麼?這兒要死人知道嗎?
圍觀者:加油!加油!
萬司令:老於,你怎麼了?
老於頭:玩玩兒得了,別當真!
釣神:想鬆也鬆不了了。
一聲巨響,魚出水一躍。
侯子:跟他媽山一樣!
釣神:啊!鬆線,好家夥,一撞線就是好幾十米,不行,不能都給你,一點點兒來。
圍觀者:加油,加油!
胖頭、鯽瓜子扛著網從黑暗中出現。
老於頭:大青魚!大青魚!不讓你來,你偏來,這是什麼玩玩兒呀,這是玩兒命啊。你不怕死不行!你死了,這大青湖也就死了,一方的生靈啊!你就拋下不管啊!你對得起誰啊?
圍觀者:加油,加油!
釣神:乖乖!過來點兒!(搖線)
侯子:加油!加油!
萬司令:加油!加油!
所有人都在呼喊。
風聲、雨聲、浪聲。
老於頭:人們真是愛看熱鬧。老萬,你說句真話,你想不想看看這條大魚?
萬司令:當然。隻是代價不要太大。沒有把握的仗最好不打!(衝釣神)堅持住!
老於頭:(自語)你們都要看看它。你們就不怕……要說這世上,有的東西怕是不看的好,看見了,不如不看。
萬司令:(大聲衝於)你說什麼?
老於頭:你們這些傻子!
萬司令:愚公就是傻子。可他把山搬走了!
老於頭:你們什麼也搬不走。你盯著太陽看過嗎?
萬司令:眼睛受不了,會看瞎的。
老於頭:那是太陽不讓你看。
萬司令:不讓看?
老於頭:(大笑)你們這些傻子!(下)
侯子:老於頭走了也好,省得他心疼。
大夫:釣神不行了吧?你看他汗出得跟水洗的一樣。
侯子:我給您擦擦汗。
釣神:不用!
魚線嗡嗡作響。
又是一聲水響。
侯子:又一條大魚!
萬司令:顧不上嘍!
圍觀者:加油!加油!
人越聚越多。
烏鴉被驚醒,叫了幾聲。
釣神:嗯?怎麼線鬆了?
侯子:跑啦?
萬司令:太費勁啦,跑了就跑了。
釣神:給我口酒。
萬司令:(撿起酒瓶)還有點兒底兒。(把瓶子對準釣神的嘴灌)
釣神:好!我知道你跑不了,你舍不得呀!咱倆三十年才玩這麼一回!
魚咕咕叫了兩聲,淒厲之極。
圍觀者:加油!加油!
胖頭:加油!加油!
鯽瓜子:加油!加油!
釣神:我這腿,唉,胸口好悶!
胖頭:咱們喊個號子吧?
釣神:我等了三十年,今天可算是玩兒……痛……快啦!
鯽瓜子:給他求求神吧!打魚的哪有見死不救的!
胖頭:天靈靈呀!
圍觀者:加油!
鯽瓜子:地靈靈!
圍觀者:加油!
胖頭:奉請諸神來顯靈!
圍觀者:加油!
鯽瓜子:一請唐僧豬八戒!
圍觀者:加油!
胖頭:二請沙僧孫悟空!
圍觀者:加油!
釣神:你欺負我老啦?夥計,你也老啦!你可沒有三十年前有勁兒啦!
鯽瓜子:三請二郎來顯聖!
圍觀者:加油!
胖頭:四請雲長關夫子!
圍觀者:加油!
釣神:你別恨我!這是咱們的緣分!
鯽瓜子:五請西天如來佛!
圍觀者:加油!
胖頭:六請江湖柳樹精!
釣神:你用勁兒啊!你也累啦?
鯽瓜子:七請飛鏢黃三泰!
圍觀者:加油!
胖頭:八請太白老金星!
圍觀者:加油!
鯽瓜子:九請華佗來治病!
圍觀者:加油!
胖頭:十請哪吒三太子!
圍觀者:加油!
釣神:你要是……不使……真勁兒……讓著我……可就辜負了我……一片心!
胖頭、鯽瓜子:天兵天將快來臨!
釣神:對,就這麼來……咱們倆得玩兒痛……快了,不會再碰上了……我等了三十年……你等了三百年……
圍觀者:加油!加油!
萬司令:還能堅持嗎?
釣神:你快不行了?我知道。咱們……總得見一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老了……人比魚……老得快!……我們不會再……有機會了。
圍觀者:加油!加油!
釣神:這牛頭山……這大青……湖,看著咱倆呐!……這山……這水……真……讓人……舍不得……
圍觀者:加油!加油!
釣神:老大!……爸爸……對不起你……這不,咱爺倆……快見著了。
圍觀者:加油!加油!
釣神:我……對不起……的多了……可我對得起……老天爺……他沒讓我……白來……人世一趟……我是……屬於這山……這水……這魚……可惜,我不能再陪你們……
圍觀者:加油!加油!
釣神:三兒……你在哪兒……這是最後……最後……你……好好對待……小燕兒……
圍觀者:加油!加油!
釣神:老於……兄弟!對不起……你的大恩……我……永世不忘。我……不傷你的大青魚……見個麵兒,就……讓它走!
在風浪聲中,東方泛起魚肚白。
釣神:這回你不行了,我知道……
侯子:用搭鉤!
釣神:不……行!不……許傷它!用網!
胖頭、鯽瓜子:準備好網。
釣神:來吧!我……得灌你……兩口。
侯子:看不清,到跟前了。
釣神:下網。
鯽瓜子撒網,胖頭幫著拽。
圍觀者:上來嘍!(往前湧)
侯子:請大家別擠!
萬司令:釣神!釣神!你啷個樣?
釣神癱坐在岸上,靠在樹幹上。
萬司令:釣神!大夫!
大夫扶住釣神。
侯子:嗨。那是拔牙的!
大夫:釣神!釣神!
釣神:把它打上來……讓它看看……我,我不……行了……把鉤子給它摘了……放回……去……我到底……沒看見……它……(閉上雙眼,停止了呼吸)
大夫:釣神!心力衰竭,完啦!
萬司令:他媽的,馬上人工呼吸!救不活他,老子斃了你!
大夫、侯子把釣神抬出人群,做人工呼吸。
萬司令:老釣,你沒事兒,你是累的,你還要教我釣魚呐!等“永向前”病治好了,我和她一起拜你為師。
大夫:不行啦。
鯽瓜子:這麼沉!
胖頭:一二三!
人們將網拉上岸。
老於頭在網中。
鯽瓜子:老於頭!
胖頭:老於頭!
萬司令:啊!這是啷個回事?
侯子:鉤在手上,手心都透了。
教授:他這是替大青魚和釣神玩耍!
萬司令:大夫!搶救!
大夫:不行啦,水嗆到肺裏,已經死了。
萬司令:老於兄弟,你啷個可以這樣?不是講好了……我……給你找大夫……那個阿姨……人很好。
水平線上倒映出晨曦。水鳥兒在叫。
傳來歌聲。劉小燕劃船上。
劉小燕:(唱)天上娑羅什麼人栽?地上黃河什麼人開?什麼人填海不罷休?什麼人奔月一去沒回來?
劉小燕上岸,拴船,手挎飯籃走向人群。眾人望著她。
劉小燕:(發現老於頭,籃子落地)爹!爹!(哭。發現釣神)天啊!
劉小燕:這是怎麼回事兒?你們都看著,三兒!三兒!
萬司令:三娃子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劉小燕:沒有……沒有。
侯子:三兒在這兒躺著,……後來不見了,他把魚線拴在腿上……我還說別……讓大魚把他拽下去……
大夫:看!
教授:這岸上的草都被壓倒了,像是有人從這裏滑進去了。
劉小燕:三兒……(走向水邊)你又變卦了?三兒……你……不養魚了?我知道,你不會騙我……你心最軟……你不會走的……
遠處一聲水花響,又恢複了平靜。
青蛙、蛐蛐兒、蟈蟈兒、蟬在叫,樹葉沙沙作響。
劉小燕:三兒……我不說你小了,你……你比我大還不行嗎?
胖頭、鯽瓜子把老於頭抬上船。
大夫、侯子把釣神抬上船。
劉小燕上船,緩緩地撿起船上的草帽圈戴上。
船行。小燕搖櫓。櫓聲、水聲。
眾人凝視。
歌聲起:
天上娑羅王母娘娘栽,
地上黃河老龍王開,
精衛鳥填海不罷休,
“挑戰者”奔月(三兒的聲音),一去沒回來呀麼依呀嗨……
船遠去,幕徐徐閉上。
—劇終—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