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魚人(2 / 3)

侯子:我不明白。

教授:從前……

侯子:您快點兒吧!

教授:從前有一隻聰明的烏鴉,有一天它渴極了,好不容易發現一隻盛著水的瓶子。

侯子:裏麵有魚?

教授:什麼魚?你上過學嗎?這篇寓言小學課本裏都有的。

侯子:您快說!

教授:瓶子裏的水很少,它的嘴根本夠不到。

侯子:弄倒嘍。

教授:浪費!水多寶貴呀!烏鴉比你聰明。它把一粒又一粒石子放進瓶裏,水位抬高了,一直到瓶口附近,烏鴉終於喝到水了。

侯子:這烏鴉是科學院的吧?真聰明。

教授:你不要管它是哪個單位的,這篇寓言恰恰回答了你的問題。

侯子:噢!我明白了,您是說往水裏……(跑回萬司令身邊報告)萬司令:有兩個問題還要落實一下。第一,南灣子的口子要先堵上,不然,水會被擠出去。第二,要和老於頭商量一下,不然往湖裏扔石頭人家會有意見。

侯子:這湖又不是他們家的,他管得著嗎?

萬司令: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如果他同意,我們就幹;他不同意,我們堅決不幹。

侯子:我見他就發怵。

萬司令:好,你不去,我親自去。在沒有明確答複之前,千萬不要亂來。(下)

三兒、劉小燕上。

劉小燕:真好玩兒,這麼大人啦逮油葫蘆。

三兒:大人更該玩兒。可惜大人能玩兒的東西太少了。我老想小時候,逮老流利,粘季鳥兒,最好吃的是季鳥兒猴兒,拿火一燒,真香。

劉小燕:怎麼小時候不認識你?

三兒:那你還不老欺負我?比我大那麼多。

劉小燕:我那麼不講理?

三兒:反正你老認死理兒。

侯子:油葫蘆呢?上哪兒去啦?這麼半天。

三兒:這兒呐。催命鬼。

三兒把油葫蘆交給侯子,在一副海竿邊兒上坐下,小燕挨著他。

侯子:誰呀?

三兒:老於頭的閨女。

侯子:行,有你的。

三兒:釣你的魚吧。

劉小燕:他什麼意思?

三兒:你管他呢。

劉小燕:今天挺有意思的。

三兒:待會兒一上魚,你爸爸一罵就沒意思了。

劉小燕:你到底多大了?

三兒:三十呀。

劉小燕:你再查查底子,是不是寫錯了。

三兒:肯定寫小了。

劉小燕:我走了……你……你在這兒養魚就踏實了。

三兒:我踏實不踏實那是我的事兒,你願意我成天愁眉苦臉的?

劉小燕:我管得著嗎?你愛踏實不踏實。

三兒:這不結啦!

把獨角草帽圈兒給小燕戴上。

劉小燕:我要是想……想我的魚呢?

三兒:到菜市場看兩眼不完啦。

劉小燕:我要想回來養魚呢?

三兒:歡迎。

劉小燕:那時候你都成家了。

三兒:沒準兒都有兒子了。

劉小燕:你!

三兒:……你怎麼這麼不講理呀?你走了,我在這兒守著?

劉小燕:你讓我走的!

三兒:我沒說我老在這兒。養幾年魚,我可能又想幹別的啦,人要幹什麼,就老得幹什麼?

劉小燕:你就不想考個什麼?上個大學?

三兒:考個屁!我現在就想養魚,養多了,我再釣它。

劉小燕:要是釣上癮呢?

三兒:那我就待一輩子!

劉小燕:……那……(扔下草帽圈兒)

三兒:你老想那麼多幹什麼?

劉小燕:也不能跟你似的什麼都不想,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

三兒:幹嗎非成家?一個人兒有什麼不好?

劉小燕:別人有的,自己也應該有。

三兒:別人有病,你也有?

劉小燕:那也不能總飛著呀?女人跟男人不一樣。

三兒:你不就一直飛著嗎?活得挺自在。

劉小燕:(哇的一聲哭起來,抓起草帽圈捂住臉)你走!你走!

三兒:……對不起。

蟈蟈兒叫。

侯子:壞啦,水又落了,等老於頭讓扔石頭了,魚也沒了。

眾釣者:退錢!把活動費退給我們!什麼比賽!盡他媽騙人!

教授:當斷則斷!

侯子:各位選手!現在南灣子水位已降到不適合垂釣的深度,剛才我請教了專家,找到一個辦法,大家要是同意,咱們就繼續比賽,如果不同意,比賽就此結束!

眾釣者:快說!快說!

侯子:把南灣子的口子堵上,這樣水退不回去,魚也退不回去,然後,我們往水裏扔石頭,水位就會提高。等水位達到垂釣深度,我們就停止扔石頭。

釣者甲:扔石頭魚還不驚了?

教授:要順著水邊輕輕放下去,這樣魚就會集中到中間地帶。反而便於垂釣。

眾釣者:招呼吧!

侯子:那好!大家看!(指山坡)到處都是石頭,排好隊,搬石頭,順序扔到灣子口上。

眾釣者:走啊!

蛙鳴聲、蟬聲四起。

眾人有扛石頭的、抱石頭的、背石頭的,還有找來筐子、扁擔抬石頭的。

侯子:(抱起一塊石頭)嘿!誰起個歌兒,給咱們提提神。

釣者甲:咱五音不全,喊個號子吧。一二三四五!(扛起一塊石頭)眾釣者:一二三四五!

釣者甲:上山打老虎!

眾釣者:打老虎呀!

釣者甲:老虎不吃人呀!

眾釣者:不吃人呀!

釣者甲:專吃杜魯門呀!

眾釣者:杜魯門呀!(把石頭投入水中,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巨響)

釣者丙:咱唱幾句。(唱)

蘇武小時賣豆腐。

眾釣者:(唱)賣豆腐呀!

釣者丙:(唱)賣得不夠本兒呀。

眾釣者:(唱)不夠本呀!

釣者丙:(唱)回家打媳婦兒!

眾釣者:(唱)打媳婦兒!

侯子:別扯淡啦!我媳婦兒是練柔道的!

眾人扔石頭。

圍觀者甲從山坡上推動一塊巨石。

圍觀者甲:三匹白馬往街走。

侯子:哪兒的人?

老釣者:湖北。他說三匹白馬往街走。

圍觀者甲:兩個和尚在喝酒。

侯子:聽不懂。

老釣者:兩個和尚在喝酒。

圍觀者甲:三個小孩兒在打架,

老釣者:三個小孩兒在打架。

圍觀者甲:王媽媽出去罵一罵。

侯子:什麼亂七八糟的?

老釣者:王媽媽出去罵一罵。

圍觀者甲:小媳婦在家偷鍋巴。

侯子:小媳婦在家偷姑爸!

老釣者:混帳。偷鍋巴。

侯子:猴兒吃麻花——滿擰。

眾人扔石頭。

老釣者:高高山上一頭牛。

圍觀者:兩個犄角一個頭。

老釣者:四個蹄子分八瓣兒。

圍觀者:(用手比劃)兩隻眼睛這麼大個兒呀!

侯子:起什麼哄?跑這兒劃拳來啦?

眾人在歌謠聲中熱火朝天地扔著石頭,圍觀者受到感染,興奮異常。

教授:(激動地)哎唷!這不就是精衛填海嗎?太陽神炎帝有:個小女兒叫做精衛。她很想知道太陽是怎麼升起來的,於是就跳進大海,向著沒有盡頭的東方遊去。大海說,快回去吧!你會被淹死的。從古到今,我淹死的人數也數不清。小精衛說,阿拉不怕,儂要是淹死阿拉,阿拉就把儂填平!她遊啊,遊啊,到後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被大海淹死啦。可她唰地變成一隻漂亮的小鳥,她飛呀,飛呀,飛到遙遠的西方的山上,叼了一粒小小的石子投入大海。大海問:搞什麼搞?我怎麼你啦?小精衛說,阿拉就是被儂淹死的小精衛,我要把儂填平,看儂還怎麼淹死人!

侯子:噢,精衛上海人。不會是汪精衛吧?

教授:大海笑啦。

侯子:沒法兒不笑,整個兒一港督。

教授:多少年過去了,小精衛還在不停地飛著,填著。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呀!

侯子:魚你們就不管了?

教授:(撿起兩粒小小的石子。唱滬劇)

精衛鳥啊日夜忙,

不停填海為哪樁?

大海深千丈,(輕扔石子)

填好蓋弄堂,(輕扔石子)

為的是人多好住房。

為的是人多好住房。

教授的唱念與前麵的歌謠重疊進行。

眾養魚工從山坡上衝下。

眾養魚工:不許禍害魚!

侯子:開釣!

眾人各就各位重又垂釣。

釣者甲:又一條大拐子!(抄魚)

眾養魚工:上魚啦。

鯽瓜子:肥水不流外人田!這魚全是咱們的!

胖頭:我們自己打,不能落到別人手裏。

鯽瓜子帶領一部分養魚工攜帶旋網、罱網罩乘船捕魚。

胖頭帶領另一部分養魚工由陸地進入水中用扒網、探網、罾網捕魚,還有人叉魚、摸魚。

鯽瓜子:一網不撈魚呀!(站在船頭撒網)

眾養魚工:不撈魚!

鯽瓜子:二網不撈魚!

眾養魚工:不撈魚!

鯽瓜子:三網撈一個呀。

眾養魚工:什麼?

鯽瓜子:小尾巴尾巴尾巴魚!

鯽瓜子起網,網中有條小魚。

胖頭:(使扒網倒退著走)有個老頭兒七十七。

眾養魚工:(使探網往前走,與胖頭相對而行)七十七!

胖頭:娶個媳婦八十一。

眾養魚工:八十一!

胖頭:生個兒子九十九。

眾養魚工:九十九!

胖頭:養個孫子一百一。

眾養魚工:一百一!

胖頭:他孫子南京做買賣。

眾養魚工:做買賣!

胖頭:回來生了他奶奶!

眾養魚工:他奶奶!

眾養魚工起網,網中有魚。

侯子:你大爺!都倒了個兒啦!

劉小燕依偎在三兒的身上,倆人注視著麵前發生的一切。

劉小燕:這世界真是倒了個個兒啦。我不明白,怎麼會是這樣兒?

三兒:不明白,你就自己也倒個個兒,八成兒好一點兒。

養魚工甲:摸大魚呀!

養魚工甲和另一養魚工穿短褲鑽入水中摸魚。倆養魚工一聲呐喊,拉起罾網,把剛剛入水的摸魚者拉起。一片哄笑聲。

鯽瓜子:七星叉,照準了紮!

胖頭:搬罾網,玩命地拉!

眾養魚工:紮!拉!打!抓!

侯子:日本人的船——滿丸(完)

圍觀者:人人有份兒,去晚了就沒啦!

圍觀者湧向水邊搶魚。

魚躍聲、人聲、器具擊水聲大作。

萬司令、老於頭出現在山坡上。

萬司令: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

老於頭:世界上還有比人更貪的嗎?

眾釣者向打魚者投石頭。

眾養魚工用圍網圍堵釣魚的和圍觀者。

萬司令:人呐!人呐!

老於頭:天啊!天啊!

萬司令:釣魚協會的人馬上上岸!

老於頭:打魚的都回來!

靜場

萬司令、老於頭緩緩走下山坡。

萬司令掃視在場的人。老於頭低頭看著狼藉滿地的魚。

老於頭:我的魚呀!

打魚的逐漸向老於頭靠攏。

萬司令:侯子!侯子!

釣魚的人逐漸向萬司令靠攏。

萬司令:釣魚比賽結束!

釣者甲:還沒決出名次呐!

鯽瓜子、胖頭走向老於頭。

日已西斜,晚風吹動樹葉兒沙沙作響。油葫蘆在叫。

釣魚者三三兩兩收拾行裝下。

鯽瓜子:不打魚養它做嘛?

胖頭:你一個光棍兒,我們一家子人等著吃呐!

老於頭:你一家子,那魚也一家子,你就忍心讓它家破人亡?

胖頭:那就讓我們家破人亡?

老於頭:這湖裏有的是葦子,不會賣葦子?有的是藕、菱角,辦法兒多了。

鯽瓜子:我們是打魚的。

胖頭:別的不會幹!

養魚工丙:這湖裏的魚也有我們一份兒。

眾養魚工:打我們那一份兒!

老於頭:敢!(吐血)

萬司令:老於兄弟!(把老於頭抱住)

劉小燕:爹!

三兒:爹!

侯子:(向三兒)別他媽瞎叫!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萬司令:你怎麼還不走?

侯子:我跟教授得蹭您的車啊!

萬司令:老子不走啦!

老於頭:隻要我活著,你們就休想在這兒打魚!

胖頭:你太霸道啦!

鯽瓜子:看在鄉親一場,就依了你,你在這兒,我們走!

老於頭:(又吐一口血)走!遠遠地走!你們到了哪兒,哪兒就沒了魚,沒了魚,也就沒了水,沒了水……看你們怎麼活!

養魚工甲:這兒水多是吧?讓水淹死你!

眾養魚工下。

萬司令:你怎麼這麼講話?

三兒:(衝養魚工)我叉你丫的!

侯子:有你什麼事兒?

教授:老於同誌的話是不符合自然規律的,自然界靠一條生物鏈來維持生態平衡,魚多了不打,對魚群本身的發展也不利。

三兒:一邊兒哨會兒。

萬司令:老於兄弟!我很難過,我們給你惹了這麼大麻煩,我保證今後再也不在此地釣魚。

老於頭:沒用!你不釣,他釣,不在這兒釣,到別處釣,哪兒的魚都是魚呀!

劉小燕:你就別管那麼多了。

傳來水花聲、魚群的叫聲。

三兒:快看!這魚群足有方圓好幾裏。

侯子:魴魚!足有幾米厚!哎喲,這噘嘴鰱,海了!

教授:已經到了灣子口。

萬司令:開始衝鋒嘍,跳躍障礙!

魚聲如海潮一般。

打魚的、釣魚的、圍觀者駐足山坡觀看。

萬司令:真是千軍萬馬!好氣派!

教授:真是魚山魚海!

劉小燕:爹,他們看你來啦!

老於頭:我的孩兒們!我死不了!

魚群咕咕叫著,老於頭衝魚群揮手。

侯子:媽呀,嚇死我了。

教授:你怕什麼?

侯子:我怕它們把我拽進去吃嘍!(後退)

教授:真的?(後退)

山坡上的人也後退一步。

釣神上。他約七十上下,長發,紫麵虯髯,花白的絡腮胡子修剪得格外整齊。上身穿T恤衫,下身穿短褲,胳膊、腿紫紅發亮。頭戴鬥笠,足蹬草鞋,身背背囊、護竿套。

釣神:(唱)不入深山訪僧道,偏向綠水尋逍遙。

萬司令:什麼人?

老於頭:不是人。你看他走路,草上飛一樣,碰不著一粒石子兒,也踢不著一根兒草,腳底下不蹦一個蛐蛐兒,不跑一個蛤蟆,多輕啊!這是個大釣魚的!

侯子:釣神!

萬司令:果然不一般。

三兒:我得躲躲。(藏起來)

老於頭:債主子都來啦!大青湖非完不可!

釣神走近水邊看魚。

釣神:都來幹什麼?一條足矣,我找的不是你們!

老於頭:到底是你!這回你帶了家夥!

釣神摘下鬥笠,半長頭發迎風飄擺,兩目閃閃放光。

釣神:(一揖)咱們也是個緣分。

老於頭:看見了嗎?這些人都讓我轟走了!

釣神:嘿,嘿。我跟他們可不一樣。

老於頭:怎麼不一樣?

釣神:那是禍害魚!

老於頭:你呢?

釣神:玩玩兒。

老於頭:我要是不讓呢?

釣神:大青湖方圓八百裏,你一口吞得下嗎?

老於頭:大青湖看不見邊兒,你為什麼非到這南灣子來?

釣神:有個約會兒。

老於頭:什麼時候訂規的?

釣神:三十年前。

老於頭:什麼人?

釣神:一條魚?

老於頭:哪一條?

釣神:那條最大的青魚!

老於頭:它不在這兒。

釣神:現在三十裏外喇叭溝。

老於頭:為什麼你不去那兒?

釣神:就在這兒等它。

老於頭:你有譜兒嗎?

釣神:它三十年才來一回。

老於頭:知道我是誰?

釣神:荷花澱打魚的頭兒。

老於頭:你認識?

釣神:別人哪敢這麼跟我說話?

老於頭:我為嘛來養魚?

釣神:你打光了澱裏的魚,發了善心。

老於頭:到這兒我養了多少魚?

釣神:數也數不清。

老於頭:眼前是什麼魚?

釣神:魴魚、噘嘴鰱,鯉魚在下邊。

老於頭:有多少?

釣神:(放下背包,竿套)鯉魚三千九,魴魚九萬五,噘嘴八萬三。

老於頭:不夠你玩兒的嗎?

釣神:別人養的魚不釣。

老於頭:什麼魚你釣?

釣神:喝的天上水,吃的山中餐,不吞俗子鉤,水裏和我打秋千。

老於頭:怎麼打秋千。

釣神:一條尼龍線,扔到水中間。一頭綁鉤子,一頭係釣竿。

老於頭:鉤子幹嗎用?

釣神:魚兒用嘴銜。

老於頭:那頭拴在哪兒?

釣神:係在我心尖。

老於頭:魚兒扯住線。

釣神:和我心相連。

老於頭:魚兒動一動。

釣神:心尖顫三顫。

老於頭:魚兒往遠跑。

釣神:繃竿慢鬆線。

老於頭:魚兒往近來。

釣神:抬竿快緊線。

老於頭:魚兒轉個圈。

釣神:領住不亂線。

老於頭:魚兒紮泥底。

釣神:抖竿輕彈線。

老於頭:魚兒打個挺。

釣神:頭上塌了天。

老於頭:春天夏天怎麼釣?

釣神:春釣草,夏釣潭。

老於頭:怎麼講?

釣神:釣魚不釣草,等於瞎胡跑。釣魚不釣潭,打水用竹籃。

老於頭:深水、淺水怎麼釣?

釣神:淺中來找深,深中專釣淺。

老於頭:不吃食怎麼辦?

釣神:太公空鉤釣,穩坐渭水邊。

老於頭:刮風怎麼辦?

釣神:順風來撒網,頂風下釣竿。

老於頭:打雷往哪躲?

釣神:不做虧心事,雷公電母不找咱。

老於頭:釣了多少年?

釣神:兩萬一千九百天。

老於頭:釣了多少魚?

釣神:足有萬萬千。

老於頭:為什麼不罷休?

釣神:不釣心不安。

老於頭:魚願意嗎?

釣神:魚兒喜心間。

老於頭:它怎麼那麼賤?

釣神:人思水裏事,魚想岸上邊。我陪它耍,它陪我玩。

老於頭:魚小?

釣神:我釣它。

老於頭:魚大?

釣神:它釣咱。

老於頭:一般大?

釣神:雙雙去西天。

老於頭:西天能釣魚嗎?

釣神:西天有靈山,垂釣雲海間。

老於頭:佛祖答應嗎?

釣神:如來拈花笑,

金剛眼睜圓。

妙法聽魚躍,

參禪憑釣竿。

老於頭:家裏怎麼辦?

釣神:一子早溺死,一子在身邊。

老於頭:扔下他不管?

釣神:能生是有緣,會死謂涅槃。

老於頭:你倒省心!

釣神:生死都由天!

老於頭:非釣大青魚不可?

釣神:難逢棋手兩敵間!

老於頭:你怎麼知道它準吃你的鉤?

釣神:我的食跟別人的不一樣。

老於頭:什麼食?

釣神:一個兒子。

老於頭:……我……你……這回用什麼食?

釣神:空鉤。(亮出一個大魚鉤)

老於頭:你要釣不著呢?

釣神:再也不來大青湖。

老於頭:我要是不讓你釣呢?

釣神:還我三十年。

老於頭:……今天,我就成全了你。

釣神:(深深一躬)大恩不言報。

萬司令:好,今天多了一次學習機會。

三兒:爸。

釣神:我早看見你了。

三兒:爸,我怕惹您生氣。

釣神:爸老了,這是最後一次釣魚。想看,就看看吧。你說的話還記得嗎?

三兒:您不釣魚了,我養魚。

釣神:找好地兒了嗎?

三兒:就在大青湖。

釣神解開護竿套,拿出一支粗大的海竿,又從背囊裏取出一個特大的繞線輪裝在海竿上,拉出線頭穿進瓷眼,拴好鉤子。

釣神:跟人家說了嗎?

三兒:跟老於頭說了。

釣神:他答應啦?

三兒:沒有。他女兒答應啦。

釣神:……你大了,有點兒準譜兒吧。

三兒:這回有準兒。小燕兒,過來,這是爸。

劉小燕:(小聲)大伯。

侯子:行,他們爺兒倆這回釣魚方便啦,都一家子,沒外人。

教授:我們也可以找他們嘛,都是一個釣魚協會的。

釣神:這線得使船放出去。

劉小燕:我來。(拿起鉤子)

釣神:當心,勾上就下不來。

老於頭:往哪兒下?

釣神:二百米外有個鍋底。

老於頭:我知道,你真會找地兒。上船吧小燕兒,我給你看著。

小燕上船,把鉤子勾在盤起的纜繩上,搖櫓,船行。

釣神:行啦!

老於頭:行啦!

小燕下鉤,把船駛回。

暗轉。

滿天星鬥,油葫蘆叫,蛙鳴,起風了,樹葉作響,起浪了,浪聲越來越大。

圍觀者往前擁。

侯子:請大家不要圍觀!上魚早著呐。

少量圍觀者下,更多的人留下來。

成群的水鳥兒叫。

劉小燕:這兒的水鳥從來沒像今天這麼多,也從來沒有夜裏這麼叫起來沒完的。

釣神:它離我們不太遠啦。

老於頭:你就放它過去,它老了,禁不住你折騰了。

釣神:我們都老了。這是最後一次啦。

老於頭:三十年前,這兒來過一個釣魚的,要釣它,把兒子的命都搭上了,連片兒魚鱗也沒鉤上來。

釣神:那是他手軟了,沒本事。

老於頭:那可是個大釣魚的!你看他不管是掄竿甩線,還是提竿遛魚,加上鑼鼓,那就是唱戲呀,真是好看。

釣神:中看不中用。

老於頭:誰說的!我親眼所見,不管是多大的魚,到了他手裏服服帖帖的!人家往那兒一坐,那年他有四十來歲,一把胡子像你這一樣……真跟關老爺一樣,他往那兒一坐,風不敢刮,浪不敢起,那份兒神氣……哪兒像現在這夥子釣魚的,一個個頭日腦,胡說八道,還老調戲婦女。

釣神:他本事不小。可有個過路的,比他本事還大,他一聲吆喝,那條魚就遠走高飛了。

老於頭:你……你就是那個釣魚的?!

釣神:你……可你不像那個過路的。那個嗓門兒,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老於頭:是我。(咳嗽)我老了,都三十年啦。

釣神:你來了就再也沒走?

老於頭:你走了就再也沒來!

水鳥兒叫。

釣神:久違啦。

老於頭:我就怕你來!三十年啦,我天天守在這湖邊兒。

釣神:謝謝你,替我照看它。

老於頭:你就不能把它忘了?

釣神:咱們一樣。它可不是一般的魚。

老於頭:你胡子都白了,你還行嗎?

釣神:三十年前我興許還行,可你幫了它一把。那天我是顧得上魚,顧不上兒子,顧上兒子顧不上你。你那一嗓子,讓我等白了胡子。

老於頭:三十年,我也耗得沒了元氣了。老啦。

釣神:可我兒子長大啦,你那嗓門兒怕是也不行啦,這回別說不怕兒子掉進湖裏,就是他真掉進去,我這拿著魚竿的手也不會發軟。不過,咱們說好了,你可再不許幫它。

老於頭:也許它已經早死了。

萬司令:也許根本就沒這麼條魚。

教授:沒準是恐龍。

釣神:有沒有這條魚,隻有我和老於頭清楚。

老於頭:是啊,你們不知道。

水鳥兒叫。

三兒:這麼多鳥兒,跟炸了窩一樣,還不如改成打鳥兒呐。

劉小燕:三兒,你爸爸能釣上它來嗎?

三兒:懸。你別看他名聲不小,可就是釣的魚不多。我真希望釣上來,他年紀大了,禁不住老在水邊兒泡著。他不是發過誓嗎?釣上大青魚,就再也不釣魚了嗎?

劉小燕:我也希望他早點兒釣上來。

三兒:那你爸爸受得了嗎?你就不替他想想?

劉小燕:隻有釣上那條大青魚,才能結束這一切。你不知道我爹過的是什麼日子。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沒白天沒黑夜,就擔心這條大魚。他,他就不想想他自己。魚真的比人還重要嗎?

水鳥兒叫。

老於頭:小燕兒,你這邊兒坐著來。這回該是,我顧得上魚,顧不上你,顧得上你顧不上他啦!

教授:我愛上了釣魚,才知道我不會生活。

侯子:反正我活得比你好,你教授怎麼樣?一月二百多塊到頭了吧?我一個月煙錢就三百多塊。您學了多少東西?

我們做買賣用不上。瞧你用那破竿子,跟咱們這怎麼比呀?

教授:物質倒是其次,主要是精神。

侯子:沒有物質您哪兒來的精神?您喝二十塊一兩的茶葉就是比喝兩塊一兩的有精神。

教授:還有二百塊一兩的。

侯子:咱買呀,能掙能花。

教授:還有更貴的呢。你把最貴的都喝了,怎麼辦?

侯子:……不知道。

教授:我覺得你像大馬哈魚……

侯子:我覺得你像鹹帶魚。

教授:你在追求一個享樂的極限,真正到了這個極限,你的生命也就沒有意義了。

侯子:我不明白。

教授:大馬哈魚在大海裏發育成熟後,便開始長途跋涉,遊向內陸江河的源頭,攔也攔不住。它們要到江河裏戀愛、成親、生子。

侯子:然後呢?

教授:死去。

侯子:為什麼?

教授:精疲力盡。你想想,遊幾千裏路,不吃不喝,匆匆趕到產卵地,交配,產完了卵,就再也動不了了。

侯子:怎麼不知道悠著點兒?

教授:它們不能錯過孵化季節。

侯子:大馬哈魚這不是找死嗎?

教授:它高興這樣。這是它一生的目標,一想到要到江河裏結婚、生子,它就興奮得再也控製不住。

侯子:它們跟您說過?

大夫:別打岔。

教授:你說你像不像大馬哈魚?

侯子:我要知道這是找死我就不去了。

教授:那你還不如大馬哈魚。

侯子:那您說那二百塊一兩的茶葉喝夠了怎麼辦?

教授:再從兩毛一兩的喝起。

油葫蘆叫。

侯子:我有時候也想,光我一個人就釣了不下幾千斤魚,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把魚釣光的。

教授:生命的出現完全是偶然的。有一天,所有的生命都會消逝……

侯子:人也一樣嗎?

教授:連宇宙都會消逝掉,何況人呢。

侯子:這日子遠嗎?

教授:拿太陽來說,它現在的壽命是四十五億年,現在還在壯年,再過五十億年,它的核燃料就要耗盡,地球也就完了。

侯子:五十億年,要說也且到不了呢。

教授:愛德華·哈裏森在《宇宙論》裏是這樣形容的。所有的恒星將像燃盡的蠟燭一樣暗淡下去,然後一個一個熄滅。在空間的深處,那些宏偉的天體城邦,那些星係,將滿載著多少時代的記錄緩緩地死去。在成百億年的歲月裏,宇宙會越來越黑暗。偶爾會有幾點光亮劃破宇宙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