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我的寫作道路(2 / 3)

我在《晚報》負責戲劇方麵的報道,每晚都泡在劇場裏,對別人來說這是一種折磨,對我卻是一種生活。那些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記者都願意跑音樂舞蹈和電影,沒人願意跑戲曲和曲藝。我也喜歡那些門類,可聽戲總比磨刀有意思吧?這一聽就是十五年,我看了有幾十個劇種的上千出戲,有幸采訪過上百位藝術家,受益匪淺。聽他們聊戲,那真是一種享受。王金璐先生對我幫助最大,侯喜瑞、李洪春、袁世海、侯寶林、駱玉笙、喜彩蓮、新鳳霞、李維康、葉少蘭等老師都為我分析過表演藝術。吳祖光、翁偶虹、範鈞宏、張胤德等先生更是我經常請教的良師。我以山海客為筆名寫的許多雜感多半來自和他們的談話。

說說話劇吧。是林兆華最終吸引我走上話劇創作的道路。我常常到人藝三樓他那間小屋去聊天。別看這間簡陋的屋子,《絕對信號》、《野人》、《狗兒爺涅槃》的導演構思就從這裏誕生。一部自攢的音響放著一些蒼涼的曲子,桌上擺滿了劇本。他不大健談,卻能讓人放鬆。他說寫個劇本吧。我說我不會。他說怎麼寫都沒有關係,隻要你能寫出來,我就能導。我說我沒有生活,他說怎麼可能,每個人都有生活,寫你熟悉的。其實我說沒有生活是我沒有表達清楚,我隻是對生活缺乏獨特的感受。那一段時間裏,我的精神有些沮喪,可能心理有些問題。我常常去釣魚,坐在水邊是我四大皆空的時候,晚上做夢魚竿梢子還在抖動。我認識了各色漁友,在水邊的經曆使我想寫一個戲,可是我不知怎樣寫。劇作家馬中駿從南京調到北京後,我們常常在一起徹夜談戲。我們都喜愛葉廷芳先生譯的《迪倫馬特喜劇選》,我最喜歡《羅慕路斯大帝》和《天使來到巴比倫》。

悖論是迪倫馬特戲劇中的瑰寶,他的嘲弄邏輯、反諷曆史的奇想無不來源於此。他成了一個當代先知,後來蘇聯的解體也許來自他的啟示,戈爾巴喬夫成了當代的羅慕路斯。這對迪倫馬特的想象是一次破壞,是現實對戲劇的滑稽模仿。但也說明悖論並非故弄玄虛,悖論無處不在,隻是人們不具有這樣的眼光。

馬中駿向我談起關於現代童話劇的想法,我很欣賞,它比純寫實的戲更能給人想象的空間,他的《紅房間·白房間·黑房間》、《老風流鎮》都是這類優秀作品。可我的童話在哪裏呢?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用我珍藏的一本書跟何冀平換了一本鈴木大拙與弗洛姆合著的《禪與心理分析》,這本書使我頓悟。讀這本書是在火車上,看到妙處,我從臥鋪上一躍而起。這使人想起,高爾基給一個老水手在船上讀果戈裏的《塔拉斯·布爾巴》,老水手感動得從床上滾落下來。一本好書是有這種力量的。鈴木雖然不得不用語言來解釋不可言傳的禪,可他非常智慧,用淺顯的語言,東西方文化比較的方式,讓我們了解禪的美妙。我突然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東西,紛亂的世相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悖論、老莊與禪在智慧的層麵上互相輝映,我突然對荒誕戲劇以來的後現代戲劇有了新的感受,內心深處產生了強烈的寫作衝動,那個關於釣魚的戲漸漸有了眉目。一條大魚在深深的湖水中若隱若現,它是這出戲裏沒有出場的主角,我的童話終於誕生了。也是這條影影綽綽的大魚,把我引上了話劇的不歸路。我放棄了記者職業,專門寫戲至今。隻可惜這部寫於一九八九年的處女作,到了一九九七年才作為《閑人三部曲》的壓卷之作跟觀眾見麵,老了八歲,但願她還有些許殘存的風韻。

《魚人》的誕生引來了《鳥人》。其實在我釣魚成癮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那些養鳥人。釣草魚要用油葫蘆,這是一種大型蟋蟀,隻有鳥市上有賣。婉轉的畫眉叫聲蕩氣回腸,有板有眼的百靈叫聲幾能亂真,對此我心儀已久。我在買油葫蘆的時候,發現養鳥人都買一種蜘蛛,我問養鳥人為什麼鳥要吃蜘蛛,他們審慎地打量著我,最後告訴我鳥上了火,就用蜘蛛敗火,我的興趣頓時來了。當然是對養野生鳥感興趣,我不喜歡那些人工繁殖的觀賞鳥,因為太簡單,跟養雞沒什麼區別。於是我動了養鳥的念頭。王鐵成告訴我,養黃鳥是小學畢業,養紅子是高中畢業,養點頦是大學教授。我沒上過大學,對當教授有強烈的興趣,於是我決定養點頦。我先從投師開始,拜訪了翁偶虹、李洪春二位老先生。他們跟我說了不少養鳥的趣聞和知識。翁老說金少山《鎖五龍》裏單雄信“我為你花費許多財”的翻高唱段就是從紅子的高音中受到啟發。這真是太有趣了,我感到也許會有戲可寫,不過顧不了那麼多了,沒戲我也要養鳥。可兩位都年事已高,在實踐上不能具體指導,必須要拜一位能身體力行的師傅。

於是高文瀾先生,就是曾為李少春的《野豬林》寫下“無數青山白了頭”這樣千古絕唱的那位大手筆出麵,請金派傳人吳鈺璋先生為我在梨園界選一位養鳥的師傅。吳鈺璋先生在家裏升了火鍋,備上肥羊後腿,請了兩位年富力強的養鳥人,一位是醜角劉長生,一位是任鶴彩。他們二位回答了我不少問題,但是沒有吃飯。任鶴彩先生後來成了我的老師,給了我不少指導,他是管基建的,養鳥有五十年曆史。

我在初出茅廬的時候極有運氣,得了兩隻稀罕藍點頦。一隻是截藍紫,一隻是五道環,截藍紫我就見過那麼一隻,此後八年沒見過。是王寶珍給我奔來的,一九九○年要價五十元,是沒開過食的,誰也不敢給這個價。王師傅給我做主買了,我還真給它開了食。五道環多見,但是有好言語的不多見。我那隻五道環也是王師傅讓給我的,能叫四聲杜鵑、黎雞兒、葦柞子、所有的水蟲兒,後來還押上了意大利救護車的笛聲,它的叫聲絕了,直到如今我再也沒遇上那麼一隻,恐怕今生今世也難得一見了。養鳥使我明白了養鳥家的美學原則,他們是按照戲曲演員的標準來要求鳥,從身條、毛色、站腔到叫口都有講究。所以《鳥人》的比喻直接來自生活,但是僅此還不能脫離民俗戲劇的窠臼,直到發現以西方人的眼光來看待鳥人,為他們做心理分析,《鳥人》的戲劇性才出現。這個靈感是養了三年鳥以後突然到來的,那是一九九一年的夏天,我把所有的鳥放了,鋪開紙筆寫我的第二部話劇,這就是曾引起極大爭議的《鳥人》。劇本還沒寫完,就受到林兆華的關注,他要先排《鳥人》,再排《魚人》。第二年,人藝領導班子換屆,劇作家劉錦雲先生主政,劇本送到人藝,很多人擔心太專,觀眾能對養鳥感興趣嗎?劉錦雲力排眾議,說養鳥人談鳥經還不夠,要大談才成,談鳥是戲!我認為他的意見是獨具慧眼。演出反應證明了他的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