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出來才知道自殺場麵氣氛的鼎沸喧騰。

剛才,隔著玻璃幕牆,就隔絕了那種生煎的情緒波瀾。那種高度牽掛的緊張與期盼,那種箭在弦上、又緩滯綿長的尖峰時刻,那種讓時間變形、空間變異的生死對決,都在空氣中發酵、彌漫、湧動,大潮一樣、針尖一樣擊撞人心。這些稠密幽微的氣息,到底不是玻璃幕牆能夠傳達致意的。

走出茶餐廳的老太婆們完全感覺到了。

高老太婆還是向那個抱著超市白色大購物袋的男人走去。有兩個趕路的人,因為扭臉察看高高在上的自殺者,先後不小心撞到了高老太婆。但他們不約而同都一指天上的自殺者,莞爾而過。老太太瞬間就諒解了彼此不看路的緣由,因為她自己也不斷抬頭看那個自殺者,她一改平時敏銳的被冒犯感。在這件進行中的自殺前提下,圍觀者好像已經達成一種包容的默契。就在高老太婆就要走到那個抱購物袋的男人後麵時,那個男人突然登高,站到了一個水泥預製排汙管的大圈上。那上麵還有兩個觀望男人。他們似乎正在打賭那個男人跳不跳、死不死得成。水泥預製圈那個角度,能看到一個黑衣女人在警察的幫助下,正在接近那個自殺男人。救援者一直在打著手勢,喊什麼。

褲縫筆直的林老太婆,一出茶餐廳門就歎了一聲:真的是!不知道她是感歎自殺的漫長,還是抱怨高老太婆的快捷,抑或是感歎場麵的熱鬧。她語焉不詳,攫著傘,絮絮叨叨地追趕高老太婆,一輛黑車從她身邊過去,噗的一聲,車裏飛出一口濃痰,正好打在她手背上。林老太婆難以置信地看了手背好幾秒,忽然惡心得想吐。她轉身去追那輛車子,謝天謝地,那輛車子也愛看自殺的熱鬧,它在人圍外慢慢地蹭,給了林老太婆趕過去的時間。

林老太婆用傘把子使勁打那輛黑車的門,因為用力過度,不單司機嚇了一跳,圍觀自殺的很多人,也被她分心,紛紛掉頭看她。司機降下玻璃窗,正要咒罵,卻發現一隻老胳膊老手翻手在車窗上揩擦。

司機驚得彈跳出車子,沒命地喊:你想幹什麼?!

瞎了你狗眼!痰往哪吐你!林老太婆把濃痰搽在車窗上,此間的滑膩讓她想吐。

你神經病啊!司機怒吼。

林老太婆伸著胳膊,上前就往司機身上擦。司機驚恐閃躲。車裏有個人說了什麼,林老太婆沒有聽到,她也看不清深色車玻璃內的其他人影。但司機聽到了。

去!司機暴怒中熄火,老太婆,司機說,給你五塊錢擦痰去吧。

圍觀者忽然“轟”地移動搖晃起來,遠近高低,所有的圍觀者,他們都在大幅度變動體位,仰臉向上,就像一圈一圈密匝匝的向日葵,炫目的藍空中,一團黑影大剪刀一樣下來了,不是人腿的姿勢,是褲子,是一條深色的牛仔褲,無恥地連著皮帶。

那個家夥、那個所有的人都以為他要跳下來的家夥,還站在高高的美食城頂層!陽光在他的頭部,打著金色的光圈。

圍觀者炸了窩,憤怒與失望的情緒,火山爆發了。惱怒像傳染病一樣的蔓延。連最有耐心、脾氣最好的圍觀者也說話了,他們說,去他媽的!這人到底是不想死呢!他們說,他到底想要什麼呢?

有兩個男人,對著天上的自殺者,直接豎起了中指。一個人豎在耳邊,一個人豎在伸臂極限。

對自殺者的蔑視與憤怒情緒,完全占了輿論上風。

被那條飄揚落下的牛仔褲嚇了一大跳的警察與消防隊員,似乎半天恢複不了拯救元氣。他們呆立著,麵麵相覷中,看上去是無奈,實際上偷偷交換鄙夷與厭煩。四個小時了,神仙都要中暑了。

就這個驚恐混亂失落交織的時刻,林老太婆再回過頭,那輛吐痰的黑汽車已經悄無聲息地溜走了。連剛剛叫囂給五塊的擦痰錢也沒有留下,就這樣乘亂逃走了。林老太婆極目張望著,罵罵咧咧。有個同樣大年紀的老太太以為她罵自殺者,忍不住過來覓知音地發表意見。那個老太婆說,笑死人!她佝僂著背,特意走到林老太婆跟前,說,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我活了一輩子……

林老太婆彎腰,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林老太婆看到了高老太婆。她莫名其妙地站在一堆圍觀者的後麵,看上去很不高興。這群圍觀者占據了最有利的位置,既可以看到救援人員在頂樓送水送飯做思想工作的頂層交接點,又可以看到地麵消防隊員疲於奔命地拖拉救生墊。幾個救援臨時核心成員也不時在這邊的紫荊樹下碰頭,他們商量的各種失敗對策,會隱隱約約地飄到這廂來。

林老太婆撿了張樹葉,擦了擦自己的手背,氣鼓鼓地去和高老太婆彙合。如果她再看到那輛黑車,她要踢它一腳,再報警、再索賠。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林老太婆拉了高老太婆袖子一把,高老太婆回頭一瞪眼睛:死到哪裏去了你,一出來就找不到你了!

還說人家!林老太婆說,你自己先走,頭也不回,人家才是找不到你,慌慌張張的,還被一個沒素質的流氓吐了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