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太婆轉身突然揮臂高喊起來——
不就是個死嘛嗐?——這又算什麼難事!
周圍的人,一下肅靜,那條蒼老氣虛的衰老嗓子,傳遞出的決絕和幹脆,既令人憎惡又令人亢奮,它撕裂了人們的耳膜,與其說是人心被震撼,不如說是圍觀者被點燃了,那個絕望而癲狂的老嗓音,就像一塊澆了汽油的破棉絮,熊熊燎過各色人心。
林老太婆臉色死白了一下,馬上她就明白高老太婆不是衝她瘋狂,她也馬上明白,這裏是真正的短見高峰論壇,裏麵很多聲音已經歇斯底裏地競賽尖叫與吼喊了。
死就死嘛!做人要幹脆!
快啊!預備——跳!
不敢跳就滾下來嘛!
搞給誰看?我操。
快跳啦,我的腳都站麻啦——
下來吧,再不跳,警察都沒有力氣接著你了!
老子看你就是膽小鬼!
這種事也磨磨唧唧,活著也是幹屁!
……
受到公眾情緒影響,林老太婆也喊了一句:是男人你就跳了嘛,都四小時啦……林老太婆到後麵變成了咕噥。她從小到老都不習慣公眾發言,何況呼喊。這和高老太婆不一樣。所以,基本上沒有人呼應她的意見。但是,一個警察嚴肅地站在她身邊,警察暴喝:閉嘴!統統閉嘴!不要幹擾救援!
人群安靜了一下,林老太婆突然放了一個響亮而悠長的屁,林老太婆正感到扭捏,戴了助聽器的高老太婆一下就盯住林老太婆,嘎嘎大笑了。多少有點尊老情感的警察,尷尬地愣怔著,無言以對。他轉身離去。
人群裏有個賊而歡樂的聲音喊,嘿!婆婆,還是你幹脆!
更多的人笑了。好像在小品劇場裏,嘎嘎、嗬嗬、嘿嘿、嘁嘁,各種笑聲都有。有人借題發揮,又對自殺者叫喊,快點啦——幹脆點!一爽到底!
這小子就是不敢跳,毛二!今晚的酒老子贏定你了!
喂——早死早投胎哪——
小子哎,你秀夠了吧?——
跳啊,快跳啊——
這一撥人太放肆了,笑浪聲潮起潮落,他們互相影響共同娛樂,各種各樣的促死俏皮話競相出口,聲音也越來越大,一種娛樂至死的視死如歸的狂歡氛圍,怪誕、密致地濃鬱起來;這個既定的結局,似乎沒有人再允許它改變方向了,甚至不允許它拖拖遝遝。人們不僅僅失去耐心,失去柔軟,大家正在失去善之習慣,失去本能的、對同類生命的小心翼翼,失去了對處境艱難者的憐惜與尊重。本來嘛,誰沒有委屈哦,誰沒有被欺壓哦,誰不是每天溝溝坎坎摸爬滾打地掙紮求生,累都累死了,一顆同情好心,長在一肚子的亂麻心事裏,又能堅持多久?誰能耗得起他人這樣幾個小時不明不白的生存與死亡的折磨?
快點!按既定方針辦吧。
高老太婆的204室的死敵,一手抱著超市購物袋,一手拿著蘋果在啃。他已經擠在了前排,他倒什麼話都沒有喊也沒有說,但是,他大口嚼食蘋果的滿足樣子,讓高老太婆火冒三丈。一個自私自利的惡人!高老太婆衝著那個她夠不著的啃蘋果男人喊:真丟男人的臉!你為什麼不去死!不就是一個死嗎?!
太搞笑啦,唧唧歪歪的……林老太婆也小聲呼應。
嗬,連老太婆都受不了了!
一撥好事之徒又推波助瀾起來。這個角落簡直就像個死亡啦啦隊。他們叫囂得太厲害了,幾個警察從不同方向往這裏走過來。看警察不懷好意,一些人慌忙閉嘴或者移開位置。幾路警察果然不是怒氣衝衝就是虎視眈眈,沒有一個吃素的表情。一個滿臉橫肉的家夥嗬斥,真他媽太過分了!換是你們親人,你們也這樣沒心沒肺地起哄?!
另一個臉色像磨刀石的家夥陰沉地說,是不是想跟我們去派出所一趟?
高老太婆的仇人,拿著吃了一大半的蘋果,從人縫裏悄悄移步。他距離高老太婆越來越遠。人群漸漸鬆散,大家也不是想離場,高潮應該快到了,已經熬了這麼久,不看最後有點可惜啊。但是,似乎每個看客都覺得,遠離警察總歸是安全的。這幫警察在這裏無所作為,有點作為也顯得失敗,大家都看到他們效率這麼低,能力這麼平常,尋死的人還在那裏高高示威,警察自然是很窩囊的。現在,幾個警察一起包抄過來,明顯就是來找出氣筒的。所以,這群烏合之眾,這群死亡啦啦隊瞬間瓦解,腿快的已經消散在圍觀半徑的那一端。他們換山頭了。
但有兩個愚蠢的人,對形勢估計不足。那個高老太婆竟然再次大喊,她衝著天上,手勢誇張,她在仰天長嘯。那個大嚼蘋果的家夥的背影已經難以分辨。老太婆喊——
是男人你就跳哇!!我就賭你不敢跳!
她的戰友,林老太婆也喊,再不跳,大家都走掉啦——
林老太婆平生第一次這麼粗魯、這麼高聲大氣地叫喊。
兩個老太婆一唱一和。
警察餓虎一樣,一個轉身,撲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