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們站在飯店門口,已經有人把車開到他們麵前。
“去哪兒?”劉威葳開著車,問。
“回去休息吧。我不太想動。”陸豐看上去有點懶洋洋的,好像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沒什麼興奮的期盼,但又不想拒絕。他也不知道自己所說的回去指的是哪兒,至少不會是他家。是她和王啟越的家麼?在他們的床上?那的確是很刺激,可是她敢麼?即便他敢他也不願意,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愧疚。隻不過他不想讓自己陷入一種可能的危險境地,這世界上誰能料到發生什麼事情,把事情控製在自己能掌握得分範圍內還是比較安全的。他想她有可能把他帶到她在這個城市的兩個房子中的一個,那就足夠了。
劉威葳旋開音響,裏麵飄出輕柔的音樂,輕輕敲打在兩個人身上。有那麼一會兒,劉威葳產生一種錯覺,除了在機場的擁抱之外,這一路過來,他們根本不想是兩個在約會的男女,沒有親密的言語,沒有什麼熱烈的肢體接觸,甚至連眼神都不能經常碰到一起。總體來說不僅看上去怪異,就連她自己也覺得別扭,就像兩個老夫老妻已經風雨多年沒什麼可說的,又好像兩個被逼到一起相親的對象,為了完成介紹人交代的事項在按部就班的和自己不中意的人走過長。可至少劉威葳知道自己不是這樣,她是喜歡他的,是真的很喜歡他,隻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從她第一次在王啟越的實驗室見到他就喜歡上他了。
就是那次從家鄉回來,她還沒來得及回宿舍就提著簡單的行裝直奔王啟越的實驗室,她想告訴她,她已經想好了,要在他手下讀碩士研究生,但不是要自己考,她要被保送,而且每年都要拿一等獎學金。她知道王啟越做的到,這是他之前曾經許諾過的條件,隻要他想給,她會得到的更多。她不想再糟蹋自己的生命,它的價值或許就在她的一念之間。
長途汽車從顛簸的鄉間一路塵土飛揚的開過來,駛進城裏的高速路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曾經無比引以為豪的家鄉,在以前若幹次無比想念的故土竟然是那麼肮髒,醜陋,貧窮,落後,她原以為的那些淳樸眼睛放射出來的也並不是什麼善良,隻不過是因為極度愚昧顯示出的無知罷了。一旦時機成熟,那些曾經看起來充滿慈愛和期盼的眼神裏也同樣會閃出狼一樣的光,狡黠,多疑,凶殘。在城市裏麵軟弱無助的那些村民們在麵對比他們還弱小的群體時,儼然變成了和咬食他們的狼一樣,毫不留情。每一顆尖利的牙上都在往下淌著被食者的鮮血。已經開始衰老的父母和尚年幼的弟弟象失了群的綿羊,被狼群圍在中間瑟瑟發抖。隻有靠她才能殺出一條血路來,一條生路。
將近三十個小時的奔波,她一臉疲憊的站在實驗室門口。之前她已經來過很多次,但都沒敢進去。她隻是一個仰慕王啟越的學生,為他的才華所傾倒的追隨者,可這次不同。至少在劉威葳心中覺得已經大不相同,他們之間的關係發生了質的變化,不再那麼簡單,並且在今後的日子裏智慧越來越複雜,而且是沿著她想要的方向前進,她不會再是一隻綿羊,而是一隻狼,一隻擅殺公狼的母狼,或許還會變成頭狼。
也就是那天,她看到了一個人在實驗室的陸豐,他身體銷售,正站在儀器麵前等待數據,認真而有耐心,似乎很享受這種漫長的等待。肥大的白大褂套在他身上好像是個巨大的床單。
“你找誰?”這是陸豐和她說的第一句話,輕輕的,象她那個見到生人就羞怯的弟弟。
“王教授在麼?”劉威葳問。
“哦,他不怎麼在實驗室。這個時候……”陸豐看了看表,“他可能在上課。”
“那他一般什麼時候在?”
“那可不好說,有時候一天來好幾回,有時候一星期也不來一會。”
“哦。你是他學生?”劉威葳有點不太敢相親,看上去眼前這個男孩實在太年輕,大概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應該是個高中生,即便是大學生也就大一左右,還沒資格進入這樣的實驗室。
“哦,算是吧。”陸豐繼續盯著他的儀器。
“你是碩士?”劉威葳問。
“今年秋天才是。”
轉眼幾年過去了,兩個人都發生了很大變化。陸豐從一個大男孩長成一個男人,而劉威葳也順利的擠走前任,風光無限。於是,這一切來的都正是時候。
車又慢下來,前麵的一個十字路口停著好多車,看來又是一起交通事故。因此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保持一個相對清醒的頭腦還是很有必要的,你永遠不知道危機會在什麼時候出現。或許是在陽光明媚的上午,輕風透過紗窗吹進來,樓邊的青草地上三三兩兩的躺著幾個曬太陽的年輕學生,再仔細點還能聽到不遠處樹林裏的鳥叫。你以為生活就是這麼美好,於是你忘了還在加熱的玻璃瓶,於是就發生了一個你根本就預料不到的小型爆炸。那次抱著不大,沒有威脅到她的生命,也沒什麼人責怪她。雖然在實驗室中出現什麼狀況都在所難免,但是事故也不是經常出現。不過,就是那一次小事故讓她徹底斷了讀博士的念頭,她知道自己的舞台並不屬於這裏,而是在一個更廣闊的空間裏。在那裏需要的智慧和機警要遠勝於在這兒,她要投入全部的時間和經曆,在哪裏她不能有任何疏忽,因為裏的失敗才是真正屬於她的。
劉威葳輕輕握著方向盤,就目前來看,她是個勝利者,她已經擁有了她曾經夢想,或者說連夢裏都不曾出現的一起。可是這又能怎麼樣呢?她仍然需要以陪伴在一個花甲老人旁為代價。親吻他那充滿褶皺的皮膚,透過昂貴的古龍水她也恩那個聞到那皮膚下麵陳腐的味道。就像一條被扔在街角的死狗,一陣陣散發出熏人的惡臭能頑強的滲透進你的每一寸肌膚,每個細胞,然後它們又漸漸穿透你的細胞膜,恣意的在裏麵繁殖,侵蝕,讓你也最終變得和他一樣,腐爛,發臭。
不過現在不必了。她瞥了一眼旁邊的陸豐,他還歪著頭看外麵的夜雨。雖然他的眼睛半睜著,看起來有些無精打采,但在他身上卻有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向她湧過來,象是雨後的清新空氣,潮濕中略帶一點青澀,每吸進去一口都會讓人倍感舒爽,精神一振。她明白,這就是生命的力量。一顆剛剛鑽出泥土的新芽,探頭探腦的張望著想要看清這個世界,隻要他看準了目標,就會迸發出讓人難以想象的力量。
這正是她需要的,來自另一個生命的強有力的衝擊。
借著換擋,她摸了一下陸豐的手,沒什麼其他的意思,隻是有點感慨,可能她是真的愛他,至少比他愛她要多。很多次她問自己到底對陸豐是種什麼感情,是愛情麼?還是僅僅出於一種母性的本能去保護他。七八歲的差距對對男女來說已經不小了,更何況還是女方年長。她不敢奢望陸豐也會對她抱有同樣的感情,但至少能允許她對他好就行,象現在這樣,做一堆還算有默契的地下情人,這不是挺好的麼。
陸豐的手象被電到了一般,猛地抽了回去。
2009年的夏天對於哈爾濱市民來說總體過得算是清涼怡人,一共也沒幾天象前幾年那樣熱的讓人透不過氣來。大家都說這可能是跟閏五月有關,但是看樣子也沒什麼人能真正搞清楚閏五月到底是什麼意思。不過這都不要緊,至少那一年陸豐知道,不是閏五月。
那一年天氣很熱,一直到八月末,他還覺得如果在外麵待久了太陽會把皮膚曬的火辣辣的疼。母親帶著他已經和那個暴虐的男人度過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他已經習慣了在某天放學回家的時候看見四散了一地的各種碎片和在角落裏暗自哭泣的母親。他知道她不再需要安慰,隻要抽完了足夠的煙,她自然會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重新綰上她的發髻,拿起掃帚嘩啦啦的收拾那些破碎的碗碟,然後回到自己房間裏悶頭大睡。天亮之後,她又能回到原來的狀態,該吃吃,該喝喝。隻不過有時候過於嚴重的外傷讓她那些故作自然的動作看起來有點可笑。
那天下午,陸豐正在院子裏玩。長途汽車司機開著車回來了,車緩緩停在院子裏,帶起一路塵土。
“過來。”他衝陸豐喊道。
陸豐用手擋住陽光,向他那個方向望過去。司機正坐在駕駛室裏,衝他揮舞手臂,看不清他的臉。陸豐試探著過去,在他車門邊站住。
“上來,我帶你出去玩。”司機往自己身邊的座位指了指,示意陸豐上來坐到他旁邊。陸豐沒動,仍瞪著眼看他。
“上來。”司機再次命令他。
陸豐隻好順從的爬上駕駛室裏,坐在他旁邊的位子上。這是那種老師的貨運汽車,使用多年後裏麵肮髒不堪甚至連座椅上的海綿都已經失去彈性,坐上去更象是一塊不太硬的石頭。陸豐小心地坐在座位邊上,用手緊緊摳住座套。繼父看上去已經有些微醉了,臉有點紅,嘴裏吐出濃濃的酒氣。他伸手摸了摸陸豐的頭,陸風下意識的一閃,避開了。繼父看好像有點生氣,但是卻奇怪的忍住沒發脾氣,隻是嘴裏嘟囔了幾句什麼,接著就打著火,調轉車頭向院子外麵開去。
車子越開越快,很快他們就離開大院,來到市郊的一個池塘邊上。岸上長滿了茂密的草,看上去這裏平時沒什麼人來,即便在這麼炎熱的下午也看不見有一個人來有用。
“怎麼樣?”繼父斜了他一眼,轉而又看了看池塘,似乎對自己選的地點很滿意。陸豐沒說話,他不知道繼父說的怎麼樣指的是設麼。陸豐不會有用,如果繼父說的是池塘的話,他覺得不怎麼樣。更何況自從看見被人從河裏打撈上來的父親之後,他再對學習遊泳沒了一點yu望,甚至在一段時間裏會對水產生莫名其妙的恐懼。難道繼父是想讓他學遊泳麼?他不禁心裏一抖,雙手緊緊的抓住車門把手不放。
酷日當頭,在郊外清涼的池塘邊,一對父子在快樂的嬉戲,累了之後躺在樹蔭下的草地上,手裏拈著一兩根青草驅趕蚊蟲,這看上去該市多麼溫馨快樂的畫麵。可陸豐的行為太煞風景了,嚇得像個即將要麵對屠刀的肥豬,抖個不停。
繼父真的有點生氣了,但還是忍著脾氣伸手要去安撫他。誰知道手剛一碰到陸豐的手臂就又被他躲開了。這下繼父是真的忍無可忍了,他衝下車,衝到陸豐這邊,猛地一下拉開車門,差點把陸豐一起從車裏拽出來。繼父伸手抓住陸豐的胳膊象抓住一隻小雞把他從車上抓下來,徑直朝池塘邊走過去。
“你要幹什麼,啊,你要幹什麼,啊……”陸豐慌亂的大叫,身子向後仰著要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