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你今天好像興致不高啊。”劉威葳夾了一塊烤好的牛肉放到陸豐的碗裏。
“哦,是嗎?可能有點累吧。”陸豐從亂想中回過神來。
“那等會吃晚飯去蒸個桑拿,放鬆放鬆。”劉薇薇說。
“好啊。”陸風說。“我聽你的。”
劉威葳笑了笑,“這可是你說的。今晚都聽我的。”
“行,都聽你的。”陸豐正視她說。
她的眉毛修的很細,象條彎彎的練到,配上圓圓的杏眼看上去倒也搭配,隻是已經沒有了二十幾歲女孩的純真,多的是成熟的韻味。她熟練地燃起一根煙,抽了幾口,輕薄的煙霧在他們中間四散開。
橙色的燈光下,她的樣子變得迷離難以琢磨。就像他的母親。
眼光從外麵斜射進來,透過陽光能看清屋子裏飛揚的煙塵。房間裏的東西被砸的四處都是,母親蜷縮著身體躲在牆角的陰影裏,樣子很狼狽。她哆哆嗦嗦的點燃一支煙,顫抖的塞進嘴裏,用力吸了兩口,又猛地劇烈的咳嗽起來,聲音大的好像要把肺從嘴裏一起吐出來。陸豐扔下書包飛跑過去,蹲在母親身邊。她的發髻被扯的亂成一團,一縷縷的碎發緊貼在額頭和臉頰上,昏暗中看不清她的樣子,順著發燒還在往下滴著什麼。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鼻而來。
“媽你怎麼了?”陸豐小心的問。
母親沒說話,繼續抽煙,猛地又咳兩下。
“媽,你怎麼了?怎麼了?”陸豐搖著母親的膝蓋,聲音有點顫抖,但還不敢哭出聲來,隻在喉嚨裏翻動了幾下。
母親好像是抬頭看了他一樣,隨即又將頭轉向窗外,眼神空洞的看著漸漸泛紅的天空。香煙燃燒的煙霧在她麵前悠悠升起,嫋娜的變幻出各種身姿,從他們中間穿過。
“你去寫作業吧。”母親的聲音有點沙啞。
陸豐沒動,他已經清楚的看到母親臉上的新傷,在她右麵的眉骨上裂開一個長長的口子,沿著傷口邊緣整往外冒著血珠。
“媽,你留血了。”陸豐驚恐的指著母親正在流血的傷口,喊道。
“去做作業。”母親的聲音突然見變得十分眼裏,幾乎是命令的口氣。“快點。”
陸豐有些不解地站起身,轉頭拎起書包,蹭到自己的房間裏,輕輕關上房門。他知道今天的晚飯怕是又泡湯了。
自從母親和這個長途汽車司機結婚之後,發生這樣的事兒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可他們才結婚僅僅四個月。他一直不明白母親為什麼要離開父親,堅持要離開他們那個溫馨和睦的家。原本生活的十分平靜的生活被這個叫陸征——陸豐眼下的繼父——的出現發生了改變。沒人知道他們身為小學教師的母親是怎麼認識這個常年奔波在路上的司機的,更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能愛到如火如荼的非要離開各自原有的家庭非要結合到一起的。也許,這就是愛情麼?可能誰都不知道一切是怎麼開始的,但卻有料到了不會有一個被人們祝福的美好結局。
不過陸豐看到過那個也許對母親來說很美好的過程。
那大約是半年前的,是個炎熱的夏天。夏日的陽光狠狠地照在人身上,熱的汗流浹背。放了暑假的陸豐——哦,對了,時候他還不姓陸——在家寫作業。母親也在家裏待的無聊,一個人在大衣櫃前整理東西。父親已經有差不多一周沒回家了,一個人住在車間的休息室裏。這期間不斷的有父母共同的親戚朋友來他們家裏作客。每個人都鬼鬼祟祟,看見陸豐在場就立刻閉嘴,或大聲轉換別的話題,一旦他走開,他們又繼續或語重心長或痛心疾首的對母親說著什麼。不過看她的表情並沒被這些人的情緒感染,她默不作聲,隻是在水見底煙抽光後給續上。陸豐知道他們都是為父母之間的事兒來的,他們吵架了。還吵的很凶。
那天不知道什麼時候半夜裏,父親回來了。他很生氣,一向性格溫和的他差點打失手打了母親,但他的手僵直的停在半空中,漆黑的夜裏透過半掩的門縫,皎潔的月光落到沒亮燈的屋子裏,父親象個雕塑一半,保持著那個姿勢,終於沒把他的巴掌落在母親的身上。也許有半分鍾?但在陸豐看來卻足有半個世紀那麼長。父親粗壯的胳膊終於頹然落下,像是一根柔軟的羽毛輕輕飄落下來,綿軟,無力。緊接著父親的整個人也坍塌了,寬闊的肩背,結實的肌肉,修長有力的四肢在那一瞬間變得脆弱無比。那一瞬間讓陸豐終生難忘。平日裏看上去開朗樂觀,體壯如牛的父親頃刻間變成另外一個人,在幽暗的房間裏,站在嬌小的母親麵前,在母親尖利的指責聲中徹底被毀滅了,他留在窗戶上的剪影中原本挺拔的脊背越來越彎,最後終於支撐不住他身體的重量,轟然倒地。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聲音,完全沒有任何本能的保護,就好像父親車間裏的那一扇扇豬肉,完全沒有生命,被人從車上卸下來仍在地上的聲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