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惟是也。一息尚存,彌天之惡〔一〕,猶可悔改;古人有一生作惡,臨死悔悟,發一善念,遂得善終者。謂一念猛厲〔二〕,足以滌百年之惡也。譬如千年幽穀,一燈才照,則千年之暗俱除;故過不論久近,惟以改為貴。但塵世無常,肉身易殞,一息不屬,欲改無由矣。明則千百年擔負惡名,雖孝子慈孫,不能洗滌;幽則千百劫沉淪獄報,雖聖賢佛菩薩,不能援引。烏得不畏?
〔一〕彌天:滿天,極言其大。
〔二〕猛厲:猶猛烈。氣勢盛,力量大。
【評注】
了凡先生說一個人隻要活在世上,即使犯了彌天大罪,也都是可以悔悟和改正的。古時候有的人一生作惡多端,臨死時能幡然悔悟,心中萌發善念,便可得到善終,這種強烈的善念,足以洗去百年罪惡。這樣的事例我們看到過許多。在《淨土聖賢錄》、《往生傳》中,都記載了一個叫張善和的人,他這一生中沒有遇到善緣,做了一個屠夫,以殺牛為業,一生不曉得殺了多少頭牛,造了很重的惡業;臨終的時候,他見到許多的牛頭人來跟他討命,但他神誌清楚,不迷惑,還大叫:“許多牛頭人給我討命了。”剛好有一個出家人從他門口經過,聽到裏麵喊救命,喊好多牛頭人出現了,心裏就明白了,給他點了一把香,叫他手拿著,念阿彌陀佛,一心求生西方極樂世界。他照著做了,不過一會兒,他說牛頭人不見了,之後,含笑而終。這個時候因為他將要死了,看到牛頭人來索命,所以他的心懇切,真誠,一心係念善號,激發出他以往積累的善緣,從而得以善終。在《觀無量壽經》中講了古印度的阿闍世王,他殺父親、害母親,破和合僧,無惡不作,在臨終時,真正懺悔了,得以罪障消除,心意清淨。在《楞嚴經》上,佛告訴我們,虛空法界國土眾生原本是一體的,因此,極大的罪惡隻要回頭,所謂“回頭是岸”。了凡先生在這裏作了個類比,把人所犯的罪惡比作“千年幽穀”,把善念、智慧、覺醒比作“燈”,慧燈一照便可驅除千年的愚昧黑暗,善念一出便可化解百年的罪惡。釋迦牟尼佛說,他有兩個弟子:一個是從不犯錯誤的人,一個是知錯便改的人,所以,肯改、能改是難能可貴的。
當然,也絕對不能滑向另外一端,即存有僥幸心理,認為即使一生造惡,待臨終時發心懺悔也是來得及的。我們說“人命在呼吸之間”,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塵俗世界多變,人生無常,血肉之軀容易消亡,一口氣接不上來,想要改過也來不及了。所以,一念覺、一念智慧是非常可貴的。一方麵,如果造作惡業太多,千百年來都會背上惡名,即使孝子賢孫也難以替他洗刷罪名。另一方麵,若惡行太多,必定會遭到千百劫受苦受難的惡報,這個惡報不是閻羅王製定的,自作自受,就是神通廣大的聖賢、佛祖、菩薩也不能幫助他超脫。
第三,須發勇心。人不改過,多是因循退縮〔一〕;吾須奮然振作,不用遲疑,不煩等待。小者如芒刺在肉,速與抉剔〔二〕;大者如毒蛇齧指,速與斬除,無絲毫凝滯,此風雷之所以為益也〔三〕。
〔一〕因循:流連,徘徊。
〔二〕抉剔:搜求挑取。
〔三〕“此風雷”句:《易·益》:“風雷,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意思是說:風雷相助,象征增益。君子因此看見善行就傾心向往,有了過失就迅速改正。益卦下卦震為雷,上卦巽為風。風驟則雷迅,雷激則風烈,雷和風互相助益,故卦名益。同時,卦中巽陰居上,震陽居下,巽在上柔順而不違雷震之剛,故有損上益下的意義。下為上之本,益下則本固,使上也得到鞏固。
【評注】
改過之法,第三是要發勇心。
了凡先生認為,人們不能改掉自身的過錯,多數是由於拖遝和畏難退縮的緣故,因此必須發奮振作,當機立斷,不可優柔寡斷,不可消極等待。罪過這東西,小的像鑽進肉中的芒刺,應該盡快剔除;大的像手指被毒蛇咬齧,為防止毒汁擴散,應當趕緊斬斷手指,不能有絲毫遲疑。《論語》有雲:“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有了過失就應當及時改正,不可因畏難而苟安。二程也曾說:“學問之道無他也,知其不善,則速改以從善而已。”
具是三心,則有過斯改,如春冰遇日,何患不消乎?然人之過,有從事上改者,有從理上改者,有從心上改者;工夫不同,效驗亦異。如前日殺生,今戒不殺;前日怒詈,今戒不怒;此就其事而改之者也。強製於外,其難百倍,且病根終在,東滅西生,非究竟廓然之道也。
【評注】
知恥心、敬畏心、勇猛心,是了凡先生所提出的改過的三個步驟。知恥是“慚心所”,是從內心裏覺悟,是開悟自覺;畏懼是“愧心所”,是外力的加持,使人不敢胡作非為。《百法明門》裏有一個善法就是“慚愧”,人若能有慚愧心,必定有所成就。具足慚愧,才產生出勇猛心來改過。具備了這“三心”,就能智慧增長,業障消除了。
了凡先生指出發“恥”“畏”“勇”三心為改過之因之後,繼續指出改過之法,即示“事”“理”“心”三路。就是說,人們對於所犯過失的改正,遵循的路徑是不同的,有從事情本身進行糾正的,有從情理上加以糾正的,有從心靈上加以糾正的。不同的改正方式所需要下的功夫不一樣,所取得的效果也大不相同。
首先,從事相上改。比如有個人前天殺害了生靈,現在不再殺生;前天生氣罵人,現在不再發怒,這就是從事情本身進行糾正。這種改過方式主要是從外部采取強製性手段,所以困難比較大,而且導致錯誤的根源始終存在,這一方麵的過失沒有了,那一方麵的問題又會產生,因此,從事相上改,不是徹底根除過失的好方法,即所謂的“治標不治本”。
善改過者,未禁其事,先明其理;如過在殺生,即思曰:上帝好生,物皆戀命,殺彼養己,豈能自安?且彼之殺也,既受屠割,複入鼎鑊〔一〕,種種痛苦,徹入骨髓;己之養也,珍膏羅列,食過即空,疏食菜羹,盡可充腹,何必戕彼之生〔二〕,損己之福哉?又思血氣之屬,皆含靈知,既有靈知,皆我一體;縱不能躬修至德,使之尊我親我,豈可日戕物命,使之仇我憾我於無窮也?一思及此,將有對食痛心,不能下咽者矣。
〔一〕鼎鑊:烹飪器具,古代酷刑用鼎鑊煮人。鑊,似大鼎而無足。
〔二〕戕:殺害,殘殺。
【評注】
善於改正過失的人,在沒有從行為上改正以前,就先弄清楚其中的道理了。從事相上改隻是就事論事,隻是對自己所做的事進行悔悟;而從明理上改,則能在未動之前就主動地去思考自己的行為可能產生的後果,從而遏製自己的行為。
了凡先生在這裏舉了個例子,他說:比如有改正殺生的過失,就在心裏想:上天愛惜生靈,萬物都有求生的本能,殺害別的生命來養活自己,怎麼能心安呢?而且這些生靈在被殺的時候,先遭受宰割,然後被水煮油煎,所受的種種痛苦,難以想象;自己在享用這些東西的時候,哪怕是山珍海味,吃過就完了。穀米蔬菜完全可以充饑,何必要殺害別的生命,減損自己的福澤呢!還可想到,這些生靈也都是靠血氣維持生命,都有靈性,既然它們都有靈性,就與人同屬一類,那麼即使不能修成美好的品德,使它們尊敬我們、親近我們,也不應該殘害它們的生命,使它們的靈知永遠怨恨我們呀。一想到這一層,就有可能麵對肉食黯然傷心,難以下咽。
了凡先生所舉的例子與佛教反對殺生的主張是相一致的。佛教的愛不僅在於人間,而且被及一切有生之物,大者至於禽獸,小者及於顯微鏡下的微生物,甚至涉及無情草木。佛教還把不殺生列為戒律的第一條,在佛教徒看來,眾生同為血肉之軀,貪生惡死,與我相同,快我口腹,彼苦甚劇而我樂無限,於心何忍?
了凡先生在這裏所說的從情理上改正過失,與佛教徒的“理懺”的懺悔方式有相似之處。淺意上講,理懺就是自己做錯事後,不是就事論事,而是追根究底,探尋做錯事的深層原因,從而找到從根本上避免再次犯錯誤的方法。深層講,就是所謂:“罪從心起將心懺,心若無時罪也亡。”就是自性懺悔,挖到一切罪惡的本源。如出家人所受的三皈五戒等,雖然表麵上名目繁多,實質總歸於我們的意(心)根。《全真正韻·三寶詞》雲:“皈命禮道(經、師)寶。……懺除身(心、口)業障,是故皈依,長福消災障。”如果意根清淨,則身口二業障自然清淨;如果意根不清淨,身口二業障則難以清淨。因此,不管是修行還是為人處世,都不能隻就事論事,而要把握更內在的道理。這樣才能建立起一個完善的品格,使內心獲得安寧。
如前日好怒,必思曰:人有不及,情所宜矜〔一〕;悖理相幹,於我何與?本無可怒者。又思天下無自是之豪傑,亦無尤人之學問;有不得,皆己之德未修,感未至也。吾悉以自反,則謗毀之來,皆磨煉玉成之地〔二〕;我將歡然受賜,何怒之有?
〔一〕矜:憐憫,同情。《春秋公羊傳·宣公十五年》:“吾聞之,君子見人之厄則矜之。”
〔二〕玉成:成全,幫助使成功。
【評注】
了凡先生又繼續說道:假如以前喜歡發怒,必定要想:別人也有不足之處,從情理上來說值得憐憫,假如違背情理相互爭執,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處呢?這樣就不會生氣了。又可想到天下沒有自封的英雄豪傑,也沒有人會成心尋別人的不是。行事不順利,說明自己的德行不夠圓滿,功夫沒有下到。應當徹底自我反省,這樣一來,當別人詆毀自己時,就好比是對自己的最好的磨練和考驗,正好愉快地接受,又何必發怒呢?
在這裏,了凡先生指出了麵對別人的過失或者錯誤時應有的態度。概括起來,有這樣兩點:
第一,從情理上分析,理解並原諒別人。
當看到別人的過失或錯誤時,我們有時確實不能夠忍受,但是,僅僅是這樣的態度也是於事無補的。應該想想:他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行為?《無量壽經》說:“先人不善,不識道德,無有語者,殊無怪也。”這是因為他的長輩、父母不懂仁義道德,沒有好好地教導他,所以他才會犯錯誤。佛說得多溫和啊!所以,《觀無量壽經》上說:“佛心者大慈悲是。”佛教的慈悲觀中,慈是給人以快樂,悲是解除人們的痛苦,“慈”與“悲”合起來即是“拔苦與樂”。《大智度論》上說:“大慈與一切眾生樂,大悲拔一切眾生苦,大慈以喜樂因緣與眾生,大悲以離苦因緣與眾生。”佛教慈悲觀的內容分為利他和平等兩個方麵。佛教利他主義的道德意識是以緣起論為出發點的,“緣起”即“諸法由因緣而起”,也就是說,一切事物或一切現象的產生和消滅,都是由於相對的互存關係和條件所決定的,佛是一位徹底的覺悟者,深察明了一切因緣,度盡內在與外在的眾生。佛教徒既然以成佛為人生的最高目標,就應該利樂一切眾生、救濟一切眾生,對一切眾生伸出慈愛之手;另外,佛教慈悲觀還強調平等博愛,佛教的愛,被及一切有情無情,因為在佛教看來,一切人類與眾生同具佛性,都有覺悟實相的可能,一律平等。正如竺道生在《法華經疏》中說:“一切眾生,莫不是佛,亦皆泥洹。”眾生萬物各各一如,從如而來,是名如來,“如來者,萬法雖殊,一如是同”。《入楞伽經》上說:“我觀眾生輪回六道,同在生死,共相生育,迭為父母兄弟姐妹,若男若女,中表內外,六親眷屬。”有了這種兼利他和平等的慈悲之心,在麵對別人的過失時,就會更加地平靜和理性了。
第二,自省。
在行事不順利時,正確的態度是進行自我反省,對自己的內心進行省察和考量。所謂“未能自度,而能度人,無有是處”。隻有不斷完善自身,提高自己的德性,才能夠感化別人。
從倫理學的角度來看,自省亦即內省、反省,就是自己察看自己、自己審視自己、自己檢查自己。它是一種道德修養方法,是一個人對自己的品行是否合乎道德的自我檢查,因此,是人類所特有的現象。《論語》中記載曾子之自省為:“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曆代儒家都十分重視自省,胡宏甚至說:“自反者,修身之本也。”通過自省,可以使自己知道自己的道德認識、道德感情和道德意誌的道德價值的實際情況;知道自己有哪些不道德的惡的品行和哪些道德的善的品行;知道自己實際上是不是一個有美德的人。因此,自己就對自己有更加客觀的判斷,知道自己的善惡品德在哪些方麵,從而有的放矢地去改正和完善。所以,自省是一個人的品德形成和修養的依據與基礎,是培養個人道德認識、個人道德感情和個人道德意誌的綜合道德修養方法。那麼,應當怎樣自省呢?孔子將其方法歸結為“自訟”,亦即自己與自己打官司:“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英國學者亞當·斯密則相當詳盡地闡發了道德自省的這種方法:“當我竭力審查我自己的行為的時候,當我竭力對其作出判斷從而讚許或譴責這些行為的時候,顯而易見,在所有這樣的場合,我自己仿佛分成兩個人:一個我是審查者和評判者,扮演和另一個我—被審查和被評判者—不同的角色。第一個我是旁觀者,當我從旁觀者的眼光來觀察自己的行為時,我通過設身處地想想他將有的情感,從而努力使自己具有他評價我行為時的情感。第二個我是當事人,恰當地說就是我自己,對其行為我努力以旁觀者的身份進行評論。”隻有擅於自省、自訟的人,才是一個能正視自己的人,能自己把握自己的人,才能使自己的生活有明確的方向並為之付出努力,也才能夠感染身邊的人共同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