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祈天立命,都要從無思無慮處感格〔一〕。孟子論立命之學,而曰:“夭壽不貳。”夫夭壽,至貳者也。當其不動念時,孰為夭,孰為壽?細分之,豐歉不貳,然後可立貧富之命;窮通不貳,然後可立貴賤之命;夭壽不貳,然後可立生死之命。人生世間,惟死生為重,曰夭壽,則一切順逆皆該之矣〔二〕。
〔一〕感格:感應,靈感。
〔二〕該:具備,包括。王充《論衡·自紀》:“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詳該。”《後漢書·班固傳》:“仁聖之事既該,帝王之道備矣。”
【評注】
向佛菩薩或天地鬼神祈禱,要無思無慮、清靜本心、不起妄念,如此虔誠禱告,方能感應。沒有一個妄念,就是真誠之心、清淨之心、恭敬之心。
“立命”二字,在儒家經典中,初見於《孟子》。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盡心上》)說的是人隻有充分擴張自我善良本心,才是順應人之本性,就是知天命。保持人的本心,培養人的本性,這才是真正的正確對待天命。如此,勿論長壽短命,在儒家看來都是沒有分別的,都是是一非二的,我們不應當去二分“夭”與“壽”,應當安心培養本性,從容麵對天命。
道家莊子的《齊物論》也體現了“不二”的辯證思想,“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之間最大的是秋天鳥獸的細毛,而泰山為最小。小孩子生下來就夭折是壽命最長,而活了八百歲的彭祖卻實在是短命。大小沒有絕對的標準,所謂夭折和長壽也不是截然兩分的。空間的大小,壽命的長短,都是人主觀二分的結果,沒有絕對的標準。是非、善惡都是由於我們有所區分的心念所生成的。具體說來,我們若視豐足和短缺是一樣的,就可以在貧富方麵樂天知命,不被貧富所牽累。《論語》中的顏回能安貧樂道,大為孔子所欣賞。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如果我們視窮困潦倒和官運亨通沒有差別,就可以在命運富貴還是貧賤方麵順應天命,不為貴賤所煩惱。並且儒家對於不義之富貴是不屑一顧的。《論語·述而》:“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吃粗糧,喝白水,彎著胳膊當枕頭,樂在其中。孔子對於清貧的生活甘之如飴;對於用不正當的手段得來的富貴,則如過眼雲煙而不足取。求取富貴須合於“義”與“仁道”,在貧富與道義發生矛盾時,君子寧可受窮也不會放棄道義。在短命和長壽之間不起分別之心,那我們就可以在生死大事上了脫執著之心。
人生在世,死生之事最為重要,在生死問題上得大自在,則對於人生所有的順逆都能得到覺悟。對短命和長壽不起分別執著,就能對一切禍福凶吉都不起分別執著。所以世上唯有“覺者”能安身立命。
至修身以俟之〔一〕,乃積德祈天之事。曰修,則身有過惡,皆當治而去之;曰俟,則一毫覬覦,一毫將迎,皆當斬絕之矣。到此地位,直造先天之境,即此便是實學。汝未能無心,但能持準提咒,無記無數,不令間斷,持得純熟,於持中不持,於不持中持。到得念頭不動,則靈驗矣。餘初號學海,是日改號了凡;蓋悟立命之說,而不欲落凡夫窠臼也〔二〕。
〔一〕俟:等待。《論語·先進》:“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二〕窠臼:窠巢和舂臼。比喻陳舊的格調。
【評注】
命運能否被改變,我們對待它的態度應當是勤勉修身而又能安心等待。改變命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時間積累和勇猛精進。修德之功日深,命數自然能夠好轉,所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隻有時時刻刻存養我們的德性,才會獲得福報。這裏特別要強調“修”,修即修正。佛教中“業”為造作之義。如身之所作,口之所語,意之所思是為身、口、意三業。身業如殺生、偷盜、邪淫、酗酒等事;口業如惡口、兩舌、綺語、妄語等之言語;意業如貪、嗔、癡等起心動念。正因為我們的身心存在過往諸多惡念,造下諸多惡業,故而應當修德進善、徹心改過,一直到完全治療根絕為止。身心中的惡念惡行,永遠將其斷除滅斷。
修身積德切不可希望早得善報,心存非分之想。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瓜者不能得豆,種豆者不能得瓜。我們要把非分的心念除掉,有絲毫念頭起滅都應當斬絕滅盡。所謂斬草要除根,惡念如同蔓草滋生於心,隻要有一點空間,都能叢生蔓延,侵蝕我們的心靈。總之,不能生起一絲一毫對福報的覬覦之心,不可有一絲一毫對功利的遷就迎合之態。孟子還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這個放心可以說就是斷除妄想、分別、執著,恢複我們的真心本性,這才是真正求學問道的態度。能夠做到這種程度,那就是直達先天不動念頭的境界了。做到這樣的程度才是實實在在的學問,才是理解了真正的立命之學。
凡夫俗子們是很難做到不起心動念的,如何才能控製心中的念頭?唐代王維曾有詩雲“安禪製毒龍”,這裏的毒龍就是指我們的心念。雲穀禪師見了凡先生未必能做到不起心動念,便教給他持準提咒。準提又作準胝、準泥、準提觀音、準提佛母、佛母準提,意譯作清淨、護持佛法,是為短命眾生延壽護命的菩薩。雲穀禪師這裏是教授了凡先生“戒、定、慧”三學一次完成的圓修圓證之法。《華嚴經》中“一修一切修”:所謂上根大智之人,全性起修,了修即性,修性不二,事理互融。燒香散華,無非中道;習禪誦經,盡是真如。是故一行修,則一切行無不修。念佛、念咒也有功夫,其境界也分層次。“記數”是最低的功夫,從記數到“無記無數”,再到“持而不持,不持而持”,這是一個不斷升華的過程。在持準提咒念佛時要能做到無記無數,不令間斷,要達到“不懷疑、不夾雜、不間斷”的境地。功夫要能做到一片純熟,於持中不持,於不持中持,就可不起心動念了。上乘的功夫是理一心不亂,中等的功夫是事一心不亂,下等的功夫是功夫成片,修學一定從功夫成片,再提升到事一心不亂,再提升到理一心不亂。
中國古人的姓名和現代一樣,是人們在社會交往中用來代表個人的符號。古人的名是由父母所取,輕易不可更改,除了名以外還有“字”,字往往是“名”的解釋和補充,二者相表裏,又稱“表字”。屈原在《離騷》裏自述:“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正則”就是“平”,“靈均”就是“原”。所以他名“平”字“原”。三國趙雲字子龍,取自《周易》“雲從龍,風從虎”;明代軍事家於謙字廷益和清初文人錢謙益字受之,則都是用《尚書》中“謙受益”的典故。古人的“名”、“字”還常用來表示在家族中的行輩。先秦時,常在名、姓前加伯(孟)、仲、叔、季表兄弟長幼,如伯夷、叔齊,伯是兄,叔是弟;孔丘字仲尼,“仲”就是排行老二。除了名、字,古人還有號。“號”是一種固定的別名,又稱別號。封建社會的中上層人物,特別是文人往往以住地和誌趣等為自己取號。如唐代李白的青蓮居士、杜甫的少陵野老、宋代蘇軾的東坡居士、明代唐寅的六如居士、清代鄭燮的板橋、朱用純的柏廬等,都是後人熟知的。佛門中有稱謂,即指法名,指出家入道時,師父所賜之名。又雲戒名,受戒時師父所授之名。僧人死後的諡號,也稱法號。了凡先生本來號為學海,說明他好學、喜讀書。自從這一天開始就改號為了凡,“了”即明了、了脫,“凡”是凡夫。其意義是悟了順從天命的道理,不再如同凡夫俗子一般為命運所拘。
從此而後,終日兢兢〔一〕,便覺與前不同。前日隻是悠悠放任,到此自有戰兢惕厲景象〔二〕,在暗室屋漏中〔三〕,常恐得罪天地鬼神;遇人憎我毀我,自能恬然容受。
〔一〕兢兢:謹慎小心的樣子。《史記·外戚世家》:“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
〔二〕惕厲:謹慎戒惕,心存危懼。《後漢書·馬皇後紀》:“日夜惕厲,思自降損;居不求安,食不念飽。”
〔三〕暗室屋漏:指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隱私之室。
【評注】
以上是雲穀禪師對了凡先生的教導,下麵就是了凡先生自己修持的經曆。記述了他如何將雲穀禪師的訓導在自我修持上落實的。自從徹悟之後,從此開始認真用功,依照功過格每日反省,自己體悟與以前不同,“覺今是而昨非”,以前是整日裏過著悠遊放任的生活,現在則戰戰兢兢、時刻有警惕的念頭,生怕生起惡念,得罪天地鬼神。
《禮記·中庸》中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道是片刻不可離的,如果可離就不是道了。君子即使是處於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也心存敬畏,不敢造次。在別人聽不見的地方也有所戒慎畏懼。越隱秘的事越容易顯露,越細微的事越容易顯現。君子獨處獨知之時更要謹慎。心中不起惡念,真正做到克己功夫。
寺院中僧人以和合為義,對僧人修行強調要“依眾靠眾”。佛教有“六和敬”:即身和共住、口和無諍、意和同事、戒和同修、見和同解、利和同均。這種身和同住可以收到與儒家慎獨同樣的功效。十幾個僧人睡在一個房間的通鋪上,目的在於使人不能有絲毫的放縱。同時還可以修煉我們的無分別心,如對同住者的愛憎,對住宿環境條件的嫌惡喜好等,斷滅不平等心,修煉清淨心。這才是修行。
遇到別人毀謗,絲毫不掛礙於心,而是能安然包容接受。唐代天台山國清寺隱僧寒山與拾得,行跡怪誕,言語非常,相傳是文殊菩薩與普賢菩薩的化身。《古尊宿語錄》中記載寒山問拾得:“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雲:“隻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這個絕妙的問答,蘊含了麵對人我是非的處世之道。了凡先生以前遇到有人憎恨、討厭、毀謗他時,是萬萬不可接受、睚眥必報的,現在則是心量漸開,能恬然容受他人。
到明年,禮部考科舉,孔先生算該第三,忽考第一,其言不驗,而秋闈中式矣〔一〕。然行義未純,檢身多誤〔二〕:或見善而行之不勇,或救人而心常自疑;或身勉為善,而口有過言;或醒時操持,而醉後放逸〔三〕。以過折功,日常虛度。
〔一〕秋闈:亦稱“秋試”。明清時鄉試每隔三年的八月間在各省省城舉行,因其時值秋季,故亦稱秋闈。闈,是考場的意思。
〔二〕檢身:約束檢點自己。杜甫《毒熱寄簡崔評事十六弟》:“蘊藉異時輩,檢身非苟求。”
〔三〕放逸:離善放縱,不修善法。
【評注】
自從三十五歲遇到雲穀禪師後,第二年(1570)了凡先生便參加禮部的科舉考試,原本孔先生算定他該考第三名,由於他行善積德,此次得以高中頭名。孔先生所推算的命運第一次沒有靈驗,可見命運不是定數,而會有變數。了凡先生正是因為自己的修德進業而改變了命數,命裏原來隻可中秀才而沒有科第,現在發願求中進士,卻能得償所願。
了凡先生雖然內省為善,但是卻做得遠遠不夠純粹,還摻雜了很多個人利害思想。檢點自己的行為,行善過程中還存有很多過失:有時看見要做的善事,行動時卻不夠勇猛;有時幫助別人的苦難時,心中卻常常生出遲疑;有時雖然身體力行,做了善事,卻往往言語失當,不合禮法。孔子教學有四科,後世學者將德行、政事、文學、言語,視為“孔門四科”,其基本依據便是《論語·先進》上的記載:“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遊、子夏。”這就是說,孔門弟子根據其學業特長分為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第一科為德行,此乃做人的根本,聞名的有顏回:“回以德行著名”。第二科為言語,就是講求說話要言之有度,聞名的有宰予:“有口才,以言語著名”,這裏的有口才必然是要包括言語得當、說話有分寸。這是我們評價一個人是否有口才的基本準則,否則就是伶牙俐齒、失於輕浮,乃至招致禍端。第三科是以政事聞名的,如子有:“有才藝,以政事著名”,子路:“有勇力才藝,以政事著名”。第四科以文學聞名的有言偃(子遊):“特習於禮,以文學著名”,卜商(子夏),“習於《詩》,能誦其義,以文學著名”。
了凡先生還喜歡飲酒,在清醒的時候能注意自己的言行,但醉酒後卻增長放逸。酒為佛教五戒之一,佛教的酒戒可謂淵源深厚,早在印度《摩奴法典》中就禁止婆羅門飲酒。佛教曆史上記載著這樣一個發人深省的故事:有一位在家居士,一次口渴而誤飲烈酒,導致酩酊大醉,恰巧這時鄰居家的一隻雞跑到他家院中,他便於醉中將雞宰殺煮食。鄰居家的婦人循聲前來尋雞,醉酒的這位居士居然淫心大發,欺辱了婦人。被告發而帶至官府後,他又百般狡辯,死不認罪。所以,由於飲酒這件“小事”,致使這位居士一連犯下殺生、偷盜、邪淫、妄語四種重罪,故而佛教對酒是深戒的。
了凡先生反思自己,一直以來所做之功與所犯之過兩相比較,過多功少,隻能算是虛度了如許光陰!
自己巳歲發願〔一〕,直至己卯歲,曆十餘年,而三千善行始完。時方從李漸庵入關,未及回向〔二〕。庚辰南還,始請性空、慧空諸上人,就東塔禪堂回向。遂起求子願,亦許行三千善事。辛巳,生男天啟。
〔一〕發願:發起誓願。《阿彌陀經》:“應當發願生彼國土。”
〔二〕回向:佛教語。“回”是回轉,“向”是趣向的意思,回轉自己所修之功德而趣向於所期,謂之回向。期施自己之善根功德與於他者,回向於眾生。以己之功德而期自他皆成佛果者,回向於佛道。也就是回轉自己所修的功德以趣向於眾生或莊嚴佛淨土。《往生論注》下曰:“回向者,回己功德普施眾生,共見阿彌陀如來,生安樂國。”孟浩然《臘月八日於剡縣石城寺禮拜》:“下生彌勒見,回向一心歸。”
【評注】
了凡先生發願求取功名,己巳(1569)至己卯(1579),即隆慶三年(1569)到萬曆七年(1579),經曆了十一年,三千件善事才圓滿完成。由於他常年在外,曾經一度在李漸庵軍中辦事,擔任參謀。故而一直沒有機會和時間進行回向。
佛教中說:“言回向者,回己善法有所趣向,故名回向。”回即回轉,向則是趨向,回轉自己所修之功德而趨向於所期就叫做回向。以自己所修的善根功德,回轉給眾生,並使自己趨入菩提涅槃。或以自己所修的善根,為亡者追悼,以期亡者安穩。諸經論有關回向之說甚多,慧遠的《大乘義章》卷九,分“回向”為三種:一、菩提回向,回己所修之一切善法,以趨求菩提的一切種德。二、眾生回向,念眾生故,回己所修一切善法,願以與他。三、實際回向,以己之善根回求平等如實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