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穀禪師接著說:極善的人,福德隨其行善而日漸增長,所以他的命運就不是定數,極惡的人,其原本可能有的福德反而隨著他的造惡而日趨折損,所以他的命運也不能被算定,這一切都要看他們的造業。而了凡先生自從被孔先生算定命數以後,二十年來完全沒有做任何努力而為命運所拘,不曾轉動命運絲毫,實為命數所轉。說到這個“轉”字,《六祖壇經》中有一段記載可以給我們的人生態度和思維方式提供一些啟迪,說唐代有位僧人名號法達,七歲出家,常常念誦《法華經》,已經念誦《法華經》三千部。於是便來參訪六祖慧能,態度十分傲慢和自負,而慧能大師卻一語點破他,說他是“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法達頓然悔悟,感激悲泣,知道自己從過去到現在實在是沒有轉動法華經,而是被法華經轉動了,誦經陷入了執著的心念,行為流於事物的表相。這就是有名的“誦經三千部,曹溪一句亡”。隻有口誦經文而心能行其義,才能夠轉得經文,如果口誦經文而心不能行其義,其實是被經文所轉。了凡先生為命數所拘,心不能轉物,不能有絲毫動彈,所以雲穀禪師說他是個標準的凡夫。《孟子·盡心上》也說:“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整日裏如此作為卻不知其所以,習慣了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一生都從這條大路上走過去,卻不了解人生之道,這樣的人是一般的人。在還未遇到雲穀禪師之前,了凡先生就是這樣的人,雖然知道了自己的命運走向,卻不知所以然。
餘問曰:“然則數可逃乎?”曰:“命由我作,福自己求。詩書所稱,的為明訓。我教典中說〔一〕:求富貴得富貴,求男女得男女,求長壽得長壽。夫妄語乃釋迦大戒〔二〕,諸佛菩薩,豈誑語欺人?”
〔一〕教典:佛教的經典。
〔二〕妄語:佛教所說的十惡之一。就是以欺他之意,作不實之言。
【評注】
了凡先生聽了這番話以後,向雲穀禪師請教:“人難道可以逃脫命運的安排嗎?”雲穀禪師告訴他:命運是由我們自己造作的,與別人不相關;福報是要自己去求來的。《詩經·大雅》的《文王》中有:“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說的是我們應當牢記祖先而不要遺忘,努力進德修業。配合天命,自己多多追求福氣。所謂“命由我作”是要求人要通達明了,知道人一生的甘苦順逆,怨天尤人是徒勞無益的,要躬身反省,是否自己造作不善,隻有明白了這個道理,才能在此基礎之上改過從善,這就是古聖先賢著述中所說的“福自己求”,我們應當去仔細體會和玩味。這確實是古之明訓,雖然完全肯定和了解命運,但命運是可以改變和改造的。求富貴可以得到富貴,求生男生女、求長壽延年都可以得到。這似乎是說佛教是“有求必應”,這樣理解則又陷入了迷信和功利主義,應該說我們要相信通過棄惡向善、修煉自我、廣種福田,一定會有所回報,實現自己的願望。佛經《大佛頂首楞嚴經觀世音菩薩圓通章》中有“我得佛心,證於究竟,能以珍寶,種種供養,十方如來,傍及法界,六道眾生,求妻得妻,求子得子,求三昧得三昧,求長壽得長壽,如是乃至,求大涅槃,得大涅槃。”佛教不會欺騙眾生,佛家的大戒就是反對以妄語來欺誑他人。《金剛經》中有:“須菩提,如來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佛說法是真實的,不說假話,說的是老實話,實實在在,是什麼樣子就說什麼樣子。不誑語,是不打誑語;不異語,是沒有說過兩樣的話。
佛家有“戒、定、慧”三學,廣義而言,凡善惡習慣皆可稱之為戒,如好習慣稱善戒(又作善律儀),壞習慣稱惡戒(又作惡律儀),有防非止惡的功用。在家男女所受持之五種製戒,即:殺生、偷盜、邪淫、妄語、飲酒。所謂妄語即欺誑他人,作不實之言,包括兩舌、惡口、妄言、綺語等。《大乘義章》卷七曰:“言不當實,故稱為妄。妄有所談,故名妄語。”五戒、十戒中都有妄語戒,可見佛家對妄語行為的嚴禁。妄語戒本身也有大小之分,不得聖道而自言得聖道乃是大妄語者,小妄語者則是說其他一切不實的言語。
餘進曰:“孟子言:求則得之〔一〕,是求在我者也。道德仁義可以力求;功名富貴,如何求得?”雲穀曰:“孟子之言不錯,汝自錯解耳。汝不見六祖說:一切福田〔二〕,不離方寸〔三〕;從心而覓,感無不通。求在我,不獨得道德仁義,亦得功名富貴;內外雙得,是求有益於得也。
〔一〕求則得之:語出《孟子·盡心上》:“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意思是,仁、義、禮、智,並不是從外麵來曆煉我的,而是我自己本來就有的,隻是不去想罷了,所以說,推求就能得到它,舍棄就會失掉它。
〔二〕福田:佛教以為供養布施,行善修德,能受福報,猶如播種田畝,有秋收之利,故稱。
〔三〕方寸:指“心”。
【評注】
了凡先生引用孟子的話進一步追問雲穀禪師,《孟子·盡心上》中說:“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也。”說的是追求就能獲得,放棄就會失去,這是一種有益於獲得的積極探求方式,因為所探求的對象存在於自身之內,而探求雖然有一定的方式,得到與否卻一味屈從於命運,這是一種無益於獲得的探求,這是因為所貪求的對象是存在於我們自身之外的。我們可以看出這是儒家思孟學派的重要修行方式,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求有益於得也。了凡先生認為道德仁義可以努力求之,功名富貴乃是身外之物,又怎麼去求呢?他認為孟子說的這一點隻適用於道德修養層麵,而無法給人生以指導。
雲穀禪師說:孟老夫子的言論本沒有錯,隻是你自己理解錯了。六祖慧能大師曾說“一切福田,不離方寸”,這個“方寸”即是指我們的當下現實之心。禪宗之所以成為中國隋唐以後影響最大、最具中國特色的佛家宗派,就是在於六祖慧能將原始佛教中真如、佛性如來、如來藏、中道實相等抽象的本體變為中國人比較容易接受和理解的心性,將傳統佛教中作為本體的“真心”變為眾生當前現實之心。這一改變具有革命性的意義,稱為“六祖革命”。《六祖壇經·行由品》中提到六祖慧能說“自心是佛,外無一物而能建立”,“菩提隻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還說“自心常生智慧,不離自性,即是福田”。福田即是能生福德之田,凡敬侍佛、僧、父母、悲苦者,即可得福田,這好比農人耕田,春種秋收,行善修慧就如同下種於田,能獲福慧之報。慧能說自己心中常生智慧,這些智慧不離自性,就是福田。向內心尋覓,就沒有什麼不能通曉順應的,向內心探求,內在的修養和外在的價值都能兼而得之,這樣的求,是正確的探求,是有益於獲得的探求。求道德仁義如此,求功名富貴如此,求學問也是如此。“讀書多節慨,養氣在吟哦”,我們讀書為學也不是為了他人或為了世俗功利,最本質和關鍵的還是提升自我修養,助益道德人生,以此利益社會眾生。
“若不反躬內省〔一〕,而徒向外馳求,則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矣,內外雙失,故無益。”
因問:“孔公算汝終身若何?”餘以實告。雲穀曰:“汝自揣應得科第否?應生子否?”餘追省良久,曰:“不應也。科第中人,有福相,餘福薄,又不能積功累行〔二〕,以基厚福;兼不耐煩劇〔三〕,不能容人;時或以才智蓋人,直心直行,輕言妄談。凡此皆薄福之相也,豈宜科第哉。
〔一〕內省:內心自我省察,自我反省。《論語·顏淵》:“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論語·裏仁》:“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二〕積功累行:長期行善,積累功德。
〔三〕煩劇:紛繁雜碎。
【評注】
不論是求內在的德行,還是求外在的資生之具,我們都要反躬內省去探求,人需要經常的反省,隻有反省才能進步,才能充實自己的德行,而不是向外攀緣,向外求馳。《道德經》第十二章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縱橫世間,隻是為了貪圖一時的暢快,在追求中迷失,使自己的清淨本心因為過分的激動而狂亂。這樣就不能向內探求,認識自我,而是被外力牽扯,心為形役。這樣的尋求是迷失方向的,一旦求之不得,會認為“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陷入悲觀絕望,是會內外雙失,了無益處。
雲穀禪師又問孔先生為了凡先生所算的一生流年。了凡先生具實相告,如哪一年得科第,命中算定無子等。雲穀禪師反問道:你捫心自問,你是否應該得科第?你是否應該有兒子?了凡先生開始內省和反思,良久之後,說:實在不應該是能中科舉的人。中科舉的人都有福相,而自己卻十分福薄,又不能夠積累功德善行,使自己的福德的根基更加牢厚,加之又不願意做過於繁瑣的事情,不能包容別人,心胸狹窄。又經常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處處壓人、魯莽任性地輕易亂說,且語言刻薄,這些都是福德淺薄的表現。如此這般怎麼能適合考取功名呢?
“地之穢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無魚;餘好潔,宜無子者一;和氣能育萬物,餘善怒,宜無子者二;愛為生生之本〔一〕,忍為不育之根;餘矜惜名節〔二〕,常不能舍己救人,宜無子者三;多言耗氣,宜無子者四;喜飲鑠精,宜無子者五;好徹夜長坐,而不知葆元毓神〔三〕,宜無子者六。其餘過惡尚多,不能悉數。”
〔一〕生生:指事物的不斷產生、變化。《易·係辭上》:“生生之謂易。”王弼注:“陰陽轉易以成化生。”孔穎達疏:“生生,不絕之辭,陰陽變轉後生次於前生,是萬物恒生謂之易。”清戴震對“生生”作了新的闡述:“生生者化之原”,物種各自“生生”,是“化之流”,並指出萬物再生規律“生則有息,息則有生,天地之所以成化也”。
〔二〕矜惜:憐惜。
〔三〕葆元毓神:保養元氣,養育心神。葆,保持。毓,養育。
【評注】
大地雖然髒亂,但它的沃土卻能生長作物。宋代周敦頤有《愛蓮說》一文:“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蓮花可喻君子,其可貴之處正是在於雖紮根於淤泥之中,卻開出如此潔淨的花。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的一批知識分子,他們大都是出身於中國舊傳統,受傳統文化浸潤很深,對舊學問素有研究,也作出了不少貢獻。如魯迅對於小說史的研究,對於魏晉文章的情有獨鍾,但他們否定舊文化的態度之堅決,卻又難以令人聯想到他們傳統文化底蘊的深厚。他們如同出淤泥的蓮花,其根卻是來自於腳下的泥土。
漢班固《漢書·東方朔傳》中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水太清淨了,就沒有魚能夠生存;人過於苛察,對別人求全責備,就不會有朋友和追隨者。了凡先生過於喜好潔淨,這可以說是沒有兒子的第一個原因。
家和萬事興,上下和睦,國家也能長盛不衰,所以說和氣非常重要,而了凡先生卻特別愛發脾氣,這應該是沒有兒子的第二個原因。孔子最喜歡顏回,因為他有一個非常好的優點,就是“不遷怒,不貳過”。不拿別人出氣,也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可見這是很好的美德。許多人對自己的過失並不引起注意,甚至習以為常,若能像顏回那樣該多好啊!
慈愛是生生之本,而了凡先生卻自稱缺乏愛心。還愛惜名節,不能舍己救人。他很愛說話和發牢騷,更喜歡挖苦諷刺別人,常常在公眾場合給人難堪,讓人下不來台,這樣不積口德,造口業,也是沒有兒子的原因之一。
了凡先生還嗜好喝酒,酗酒會傷害自己的精神和體力。中國有著悠久的酒文化,“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他在《將進酒》一詩中寫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描寫了賀知章等八個文人對酒的情懷,其中寫草聖張旭是“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可謂解衣磅礴、率性而為,充滿藝術創作的激情。但是最正確的態度還是孔子,《論語·鄉黨》中有“唯酒無量,不及亂”。對於飲酒沒有固定的限製,但是以個人的酒量為準,以不醉為好,盡興則佳。所以說了凡先生飲酒傷身也是沒有兒子的原因之一。
了凡先生還因為長期靜坐不睡眠,不注意保養元神,這是沒有兒子的第六個原因。其他過失造惡還很多,不能一一枚舉,這些都是他反省而得的思索。
雲穀曰:“豈惟科第哉。世間享千金之產者,定是千金人物;享百金之產者,定是百金人物;應餓死者,定是餓死人物;天不過因材而篤,幾曾加纖毫意思。即如生子,有百世之德者,定有百世子孫保之;有十世之德者,定有十世子孫保之;有三世二世之德者,定有三世二世子孫保之;其斬焉無後者,德至薄也。汝今既知非,將向來不發科第,及不生子之相,盡情改刷;務要積德,務要包荒〔一〕,務要和愛,務要惜精神。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此義理再生之身。
〔一〕包荒:包涵、寬容的意思,指拓開心量、包容一切。《易·泰》:“包荒,用馮河。”疏:“能包容荒穢之物,故雲包荒也。”
【評注】
雲穀禪師說:難道僅僅是考功名這件事嗎?世上享有大富大貴、擁有千萬錢財的人,他就是千金人物,是他過去修福得來的福報。過去世修大福,今生就得大福報,過去世修小福,今生就得小福報。被餓死的是沒有修福報的,且過去造業深重,自作自受。上天對待一切都是公平公允的,順應自然的因果報應,沒有加入一絲一毫的成分。好比子孫繁衍,祖宗有百世之德的,必定有百世的子孫傳承。祖上有十世的福德的,就有十世的子孫傳承。祖上有三世兩世福德的,就有三世兩世的子孫傳承。現在,了凡先生既然知道了自己的過失,就應該把這些因為過失而表現出來的不能考取功名以及沒有子嗣等想象洗刷和糾正過來,務必要積善積德,務必要拓開心量,包容一切,務必要和氣慈愛,務必要保惜精神,不可喝酒熬夜。
佛教中提倡發願,有如世人的立誌,一切菩薩於因位時所應發起的四種廣大之願,又作四弘願、四弘行願、四弘願行、四弘誓、四弘。有關四弘願之內容與解釋,散見於諸經論,然各經所舉頗有出入。《六祖壇經》中:眾生無邊誓願度,謂菩薩誓願救度一切眾生。煩惱無盡誓願斷,謂菩薩誓願斷除一切煩惱。法門無量誓願學,謂菩薩誓願學知一切佛法。佛道無上誓願成,謂菩薩誓願證得最高菩提。能發大願,何愁不能超越命數。昨日種種,如水東流,不再想它;今後種種,改過自新,超越命數,再生義理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