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篇 立命之學(上)(2 / 3)

後果為署印楊公所駁〔一〕,直至丁卯年,殷秋溟宗師見餘場中備卷,歎曰:“五策〔二〕,即五篇奏議也,豈可使博洽淹貫之儒〔三〕,老於窗下乎!”遂依縣申文準貢,連前食米計之,實九十一石五鬥也。餘因此益信進退有命,遲速有時,澹然無求矣〔四〕。

〔一〕署印:代理官職。舊時官印最重要,同於官位,故名。這裏指代理提學之職的楊姓官員。

〔二〕策:古代考試的一種文體。提出問題,要求對答,稱“策問”,回答問題說明見解,稱“射策”、“對策”。

〔三〕博洽淹貫:這裏是形容知識廣博、深通廣曉。洽,指對理論了解得透徹。淹,指文義透徹。貫,指功夫一以貫之。

〔四〕澹然:清心寡欲的樣子。

【評注】

正在疑慮猜度之時,其結果是屠宗師批準補貢的文件被楊姓代理提學給駁回了,一直到丁卯年(1567),了凡先生三十三歲上,此時主持教育的殷秋溟在閑暇時不經意地翻閱到了凡先生的舊卷文,不由感慨係之,說道:“這五篇策論文章,寫得如此之好,簡直就是五篇朝堂上的奏議!怎麼能讓如此見聞廣博、學識豐富而又有德行的人老於窗下,當一輩子窮秀才呢?”中國古代有許多賢人苦讀的事跡流傳。《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晚而喜《易》,序《彖》、《係》、《象》、《說卦》、《文言》”,所以有“讀《易》,韋編三絕”的事跡。古代的典籍都是書於竹簡之上,而以皮繩穿之成冊,孔子的勤於翻閱致使穿竹簡的皮繩都斷了三次。再如“囊螢映雪”、“懸梁刺股”等均為史上佳話。《晉書·車胤傳》記載“胤……家貧不常得油,夏月則練囊盛數十螢火以照書。孫康家貧,常映雪讀書”,說的是晉代車胤家貧,沒錢買燈油,而又想晚上讀書,便在夏天晚上抓一把螢火蟲來當燈讀書;同是晉代的孫康冬天夜裏利用雪映出的光亮看書,故而“囊螢映雪”喻指家境貧苦而能刻苦讀書的人生態度。東漢著名的政治家孫敬“懸梁”讀書,戰國時期蘇秦“刺股”勤學,這些都是發奮讀書,刻苦學習的事例。宋代名臣範仲淹讀書時間更是每天清晨煮粥,冷凝後劃成四塊,早晚各取二塊充饑,隻切幾根鹹菜佐之,所謂“劃粥斷齏”,艱難卓絕,終成一代人傑。但是古代讀書人最害怕的就是一輩子終老於窗下,年年朱筆點不到,歲歲名落“孫山”外,唯希望“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從此盡享人間富貴。讀書的旨趣發生了質的蛻變,包括封建統治階層也正是利用這一點來利誘古代讀書人的。宋真宗趙恒有《勸學篇》:“當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誌,五經勤向窗前讀。”我們說“今之學者為人,古之學者為己”。古代人讀書是為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這種以華堂美色、車馬奴仆為誘餌,使得讀書變得愈發功利了,反成為讀書人的思想禁錮,失去了其原初的意義。

殷秋溟再次為了凡先生申請補貢,獲得批準,又一次應驗了孔先生的預言,確實在了凡先生廩米領到九十一石五鬥時出貢了。這使了凡先生徹底地相信了命運有定數,不可強求。他這種宿命論的思想又不同於孔子的“知天命”,孔子說“富貴在天”,但重點還是強調“成事在人”,主張“知其不可而為之”,於是從此了無妄念,與世無所爭,與人無所求。人的一生,從呱呱墜地,就對未來充滿希冀,無數的希望和可能都向我們的生命敞開,正是由於有未知才能使人有前行的動力,了凡先生在這短短的一刹那間,將生命的全程了知,不知是幸運抑或是不幸?

貢入燕都〔一〕,留京一年,終日靜坐,不閱文字。己巳歸,遊南雍〔二〕,未入監〔三〕,先訪雲穀會禪師於棲霞山中,對坐一室,凡三晝夜不瞑目。

〔一〕燕都:指燕京。即今北京。燕都因古時為燕國都城而得名。戰國七雄中有燕國,據說是因臨近燕山而得國名,其國都稱為“燕都”。以後在一些古籍中多用其為北京的別稱。

〔二〕南雍:明代稱設在南京的國子監。雍,辟雍,古之大學。

〔三〕入監:稱進國子監讀書為“入監”。國子監,中國古代最高學府和教育管理機構。晉武帝司馬炎始設國子學,至隋煬帝時,改為國子監。唐、宋時期,國子監作為國家教育管理機構,統轄其下設的國子學、太學、四門學等,各學皆立博士,設祭酒一人負責管理。明清兩代,國子監兼有國家教育管理機構和最高學府的雙重性質。明代國子監規模宏大,分南、北兩監,各設在南京與北京。南監建於明太祖洪武十五年(1382),規模尤盛。

【評注】

了凡先生補貢後即成為被選拔入京師國子監讀書的學子,於是他到北京停留了一年。這一年裏,他終日靜坐,無所事事。靜坐實則是儒、釋、道三家共有的修養方法,儒家有所謂“主靜”,有“半日讀書,半日靜坐”;道家有“心齋”、“坐忘”;佛家更講禪定,“戒、定、慧”乃“三學”之一。唐代興起的禪宗,北宗禪和南宗禪對待禪定有著不同的態度,北宗禪神秀一係強調坐的功夫。《六祖壇經》上記載著這樣的趣事,神秀曾派弟子誌誠來南方六祖處偷聽法門,結果被慧能發現,反而問詢誌誠北宗的教法。誌誠言道:“常指誨大眾,住心觀靜,長坐不臥。”慧能則斥之道:“住心觀靜,是病非禪。長坐拘身,於理何益?”並作偈一首:“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課?”在慧能看來,佛法功夫,在於覺與不覺、悟和不悟的區別,前念迷誤則是凡夫,後念悟道就成佛陀。表明了南宗禪反對不了心性,隻能修身靜坐的漸修途徑,提倡直了心性、明徹本源的頓悟之道。

了凡先生不僅終日靜坐,而且不閱文字,即是不思進取,喪失了求知的欲望。因為既然一切皆是命定的,那麼人為地去求知和作為也都是徒勞和枉然的。此時的了凡先生已深深陷入了為命運所拘的無可奈何之中。

一年之後,即隆慶三年(1569),了凡先生回到南京入當時的高等學府國子監讀書。南京乃“六朝佳麗地,金陵帝王州”,是東南形勝,亦是人文薈萃的文化中心。了凡先生此時對於讀書進取已經絲毫不起心動念,他更關注的是人生觀如何為繼的問題,所以他到南京後先行去拜望了當時的佛門高僧雲穀禪師。之前與孔先生是偶遇,而此次見雲穀禪師則是專訪,冥冥中還是與佛有緣,其實是人具備了怎樣的氣稟就會遇到什麼樣的人和事。

雲穀乃禪師的號,其法名為“法會”,明代憨山德清曾經撰有《雲穀大師傳》。大師早有異誌,十九歲便開始行腳參方,遍訪名師問道,於道濟禪師處受教,修習天台小止觀法門。道濟禪師指點他:“止觀之要,不依身心氣息,內外脫然。子之所修,流於下乘,豈西來的意耶?學道必以悟心為主。”說的是不必拘於禪定,而應終於心悟。雲穀禪師也曾一度執迷於道濟禪師的教化之語,日夜參究,廢寢忘食。一天吃飯時連自己吃完了也不知道,一不留神碗掉在地上,當下頓悟,一切放下,放下執著、放下思量、放下分別、放下言語,回歸本心自性了。

大師住在棲霞山,古稱攝山,因山上多珍貴草藥,有利於人攝之養生,故而得名。梁朝時武帝曾於棲霞山開鑿千佛嶺,後來日漸荒廢。雲穀大師愛其環境幽深,入山修行。後來雲穀禪師名聲不脛而走,聲震金陵。在當地名流和官員們的助益下,棲霞道場得以恢複。以後的棲霞寺也成為東南古刹,名動一方。

雲穀大師此時卻隱居於棲霞山深處一個叫“天開岩”的地方,一如既往的清修,對待大眾往往以參話頭來接引,遇到前來拜訪者,往往丟一蒲團請其參“父母未生前本來麵目”。這種公案在後期禪宗留存的大量語錄中屢見不鮮。如問的最多的有“何為佛祖西來意”、“所傳之法為何”等。就如同學生追問老師什麼是唯一正確的標準答案,其實是拘泥於答案本身。《金剛經》正是教人要掃相破執,《六祖壇經》中南宗禪的思想也是要明心見性。作為一種思維方法,禪宗哲學是引導人去全麵整體地把握事物的本質,而非停留於表麵。所以佛家讓人要無分別心,不起心動念分別,直視事物本來麵目。將生命回歸到“父母未生前”的湛然空寂,老子《道德經》中也有相類似的思想存在。

了凡先生去參訪雲穀禪師,由於心如死灰,了無生趣,所以他與雲穀禪師在一間房間裏相對而坐,接連三天三夜都沒有合眼,也未曾說過一句話,頗似禪家所說的“不倒單”,仿佛有著高深的道行。

了凡先生之所以在燕都能終日靜坐,此時又能三晝夜不合眼,可以推論他於靜坐上是修學有年的,加之在認識雲穀禪師之後,又精研天台禪定之學,以至後來總結自己的心得著成《靜坐要訣》一書。該書分為《辨誌篇第一》、《豫行篇第二》、《修證篇第三》、《調息篇第四》、《遣欲篇第五》和《廣愛篇第六》。《辨誌篇》中說要學靜坐,先要認清自己的動機,如果是為名聞利養,那就種下地獄的因,為聰明勝人,那就種阿修羅的因,為畏苦報,那就種人天的因,為疾得涅槃,那就種小乘的因。所以最好是為了普度眾生而靜坐。《豫行篇》中說要使靜坐達到各種禪定成就,首先是要能持戒,使身心清淨,罪業消除,如果隻因自感惡業深重而自暴自棄,則可以從觀心入手,了解此心畢竟空寂,一切諸罪,根本性空。可以發起大悲心,代一切眾生懺悔無量無邊重罪,還可以從《華嚴經》的觀點求身心不可得,則戒亦不可得而不住於戒。《修證篇》除了介紹一般靜坐要領外,提到靜中種種奇特光景都要識破。《調息篇》簡明扼要地描述了修行的次第。《遣欲篇》介紹了不淨觀。《廣愛篇》則紹述了四無量心,即慈悲喜舍(一為慈無量心,即能與樂之心。二是悲無量心,能拔苦之心。三是喜無量心,見人離苦得樂生慶悅之心。四是舍無量心,如上述三心舍之而心不存著)。此四心普緣無量眾生,引無量之福,故名無量心。

雲穀問曰:“凡人所以不得作聖者〔一〕,隻為妄念相纏耳〔二〕。汝坐三日,不見起一妄念,何也?”

〔一〕聖者:聖人。《中庸·素隱章》:“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意思是,君子始終依靠中庸之道,即使避開人世,不為人所知,也一點不懊悔,這隻有聖人才能做到。

〔二〕妄念:虛妄的意念。佛教意為凡夫貪著六塵境界的心。

【評注】

雲穀禪師對此頗為驚異,認為了凡先生悟性極高,定力非凡。於是便問道:“凡夫俗子們之所以不能成佛稱聖,就是因為妄想、了別、執著等念頭糾纏於心,無法止定,而你在這裏整整靜坐了三天三夜,不見你起心動念,這是什麼原因呢?”所以佛陀可以是聖人,聖人即是對宇宙人生的真相以及事物的因果道理通達明了的人。佛教稱釋迦牟尼為“覺者”,就是覺悟了的人,佛陀覺悟了萬法無自性,從緣而起。覺悟了生死輪轉不息,截斷生死之流,而實無生滅。佛陀是以智慧得解脫的覺悟了的人,是人而非神。凡夫對於宇宙人生是迷誤的,佛教提倡覺悟人生、智慧了脫。儒家也強調內聖外王,但儒家也不輕言稱聖。孔子就很謙遜,他的弟子子貢在他生前稱讚他是“固天縱之將聖”(《論語·子罕》),說上天注定要孔子成為聖人,孔子卻否認這種說法。孔子罕言聖,也輕易不稱人以仁,《論語·公冶長》中孟武伯問孔子,子路、冉求、公西赤有沒有仁德。孔子說仲由可以負責兵役和軍政工作,但至於他有沒有仁德不知道,“由也,千乘之國,可使其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冉求可以做千戶人口的縣長、百輛兵車大夫的總管,但有沒有仁德不曉得,“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公西赤可以穿著禮服立於朝廷之上接待外賓,辦理交涉,至於他有沒有仁德也不曉得,“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可見孔子對其弟子一一加以褒揚和點評之後,對於是否可以稱仁這一點還是謹慎和緘默的。因為成為聖人是要對內心進行修煉的事情,絕非外在技能或技藝達到多高超的水準的問題。

佛教認為妄念即是虛妄不實的心念,亦即無明或迷妄之執念。此係因凡夫心生迷誤,不知一切法的真實之義,內心時時刻刻遍計構畫、顛倒妄想,產生迷誤虛妄情境,生出錯誤思考和心念。據《大乘起信論》載,此妄念能攪動平等之真如海,而現出萬象差別之波浪,若能遠離,則得入覺悟之境界。所以說妄念是我們心中不斷升起和牽扯的念頭。念念不斷、煩惱無盡。如果能追溯到煩惱妄念產生的源頭,我們定會會心而笑,因為原本是空無一物,庸人自擾之。

餘曰:“吾為孔先生算定,榮辱生死,皆有定數〔一〕,即要妄想〔二〕,亦無可妄想。”雲穀笑曰:“我待汝是豪傑,原來隻是凡夫〔三〕。”

〔一〕定數:一定的氣數、命運。謂人生世事的吉凶禍福皆由天命或某種不可知的力量所決定。南朝梁劉孝標《辯命論》:“寧前愚而後智,先非而終是?將榮悴有定數,天命有至極而謬生妍媸?”

〔二〕妄想:不切實際的打算。

〔三〕凡夫:佛教認為,迷惑事理和流轉生死的平常人為“凡夫”。

【評注】

了凡先生說,自己的命運已經被孔先生所推算論定,一生的得意和失落乃至生死大事,都有了定數,且二十年來沒有絲毫差錯,起心動念豈非枉然。生死問題曆來是世人思索的問題。《六祖壇經》中五祖弘忍曾經謂其門人“世人生死事大”,並讓他們運用般若智慧觀照自我本性,作偈了脫生死,並有了神秀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以及慧能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兩首名偈。一旦連生死都已算定,那生命也就失去了很多意味。了凡先生已經被算定在五十三歲時終了此生,一生平平淡淡、沒有過失,為命所縛,不得半點自在,實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凡夫。

因為了凡先生能三天三夜不動妄念,雲穀禪師以為他是智慧了脫了的,所以雲穀禪師笑道:“我原本將你認定為豪傑丈夫,卻沒想到原來是個凡夫俗子。”佛教中的丈夫指勇進正道修行不退者。人中之最勝者為丈夫。佛身所具之三十二相,即稱大丈夫相,或大人相。佛乃人中之雄,故亦稱大丈夫。“調禦丈夫”即是佛的十號之一,意指可化導一切丈夫的調禦師。調禦一切可度之丈夫,使他們發心修道。凡夫則是沒有悟道的人,《六祖壇經》中說“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是凡夫還是做佛、做豪傑丈夫,都在一念之間,即看是否能明心見性,頓悟成佛。所以也不能輕視,凡夫也能成為豪傑,豪傑也會淪為凡夫。《六祖壇經》中說:“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沒意智。若輕人,則有無邊無量罪。”六祖慧能初見五祖弘忍時,身穿少數民族的衣服、目不識丁,被人目為“獦獠”,但恰恰是這樣的一個還未出家,且在馬棚舂米的人卻從眾多弟子中脫穎而出,在見地上勝出當時的上座師神秀,最終繼承衣缽,成為六祖,弘化一方。

問其故?曰:“人未能無心〔一〕,終為陰陽所縛,安得無數?但惟凡人有數;極善之人,數固拘他不定;極惡之人,數亦拘他不定。汝二十年來,被他算定,不曾轉動一毫,豈非是凡夫?”

〔一〕心:這個“心”是妄想心。佛教所說的“妄想心”與“妄念”、“妄執”等同義。“謬執不真,名之為妄。妄心取相,目之為想”。

【評注】

對於雲穀禪師的譏笑,了凡先生忙問其故。雲穀禪師說:人不能沒有妄想心,人無法避免自己起心動念,即以虛妄顛倒之心去分別諸法之相。由於心的執著而無法如實知見事物,產生謬誤的分別。《楞伽經》中說:“妄想自纏,如蠶作繭。”又說:“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人心念的妄想實在是作繭自縛,輾轉生成無量無邊煩惱,反而使得原本清淨的心性陷入命運的流轉,為命運所拘。怎樣才能使得自己不囿於定數?其實隻有平凡庸碌的人才會為生命定數拘束住而無法超越。沒有妄念的人堪稱英雄豪傑,他們是能超越命運的。正如佛教中的六道輪回:即地獄、畜生、餓鬼、人、天、阿修羅等,有善惡等級之別。眾生由其未盡之業,故於六道中受無窮流轉生死輪回之苦,稱為六道輪回。而佛陀是智慧解脫,跳出六道輪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