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回 程犯人釜魚漏網 施囚婦狡兔投羅(1 / 3)

天地寥寥闊,江湖蕩蕩空,乾坤廣大盡包容。定盤打算,隻不漏奸雄。殺人番脫底,漁色巧成凶,安排凡事聽天公。要分孽鏡,情法果曾同?

——右調《南柯子》

再說武城縣裏有一人,姓程,名謨,排行第三,原是市井人氏,弟兄六個,程大、程二俱早年亡故,止剩弟兄四人。獨程謨身長八尺,麵大身肥,洗補網巾為業,兼做些鼠竊狗盜的營生,為人甚有義氣。他那竊取人家物件,也不甚麼瞞人。人有可惜他的,不與他一般見識;有怕他凶惡的,又不敢觸他的凶鋒。大酒塊肉,遇著有錢就買,沒錢就賒,賒買不來就白白的忍饑。鄰舍家,倒是那大人家喜他,隻是那同班輩的小戶甚是憎惡。

緊鄰有個廚子,名喚劉恭,也有八尺身軀,不甚胖壯,一麵慘白胡須。三個兒子:大的叫是劉智海,第二的是劉智江,第三的是劉智河。這個劉恭素性原是個歪人,又恃了有三個惡子,硬的妒,軟的欺,富的嫉忌,貧的笑話,尖嘴薄舌,談論人的是非,數說人的家務,造言生事,眼內無人,手段又甚是不濟。人家凡經他做過一遭的,以後再叫別的廚子,別人也不敢去。他就說人搶他的主顧,領了兒子,截打一個臭死。最可惡的,與人家做活,上完了菜,他必定要到席上同了賓客上坐。

一個蔡逢春中了舉,請眾鄉宦舉人吃酒。他完了道數,禿了頭,止戴了一頂網巾,穿了一件小褂,走到席前朝了上麵拱一拱手,道:“列位請了!這菜做的何如?也還吃得麼?”眾客甚是驚詫。內中有一位孟鄉宦,為人甚是灑落,見他這個舉動,問說:“你是廚長呀?這菜做的極好。請坐吃三鍾,何如?”劉恭道:“這個使的麼?”孟鄉宦道:“這有何傷?咱都是鄉親,怕怎麼的?”他便自己拉了一把椅子,照席坐下。眾人愕然。孟鄉宦道:“管家,拿副鍾箸兒與廚長。”他便坦然竟吃。恨的蔡舉人牙頂生疼。客人散了酒席,一個帖子送到武城縣,二十個大板,一麵大枷枷在十字街上,足足的枷了二十個日頭,從此才把他這坐席的舊規壞了。

他的兒子都是另住,他與他的老婆另在一個路東朝西的門麵房內,與程謨緊緊間壁。這個老婆天生天化,與劉恭放在天平秤兌,一些也沒有重輕。兩口子妄自尊大,把那一條巷裏的人家,他不論大家小戶,看得都是他的子輩孫輩。他門前路西牆根底下,掃除了一搭子淨地,每日日西時分,放了一張矮桌,兩根腳凳,設在上下,精精致致的兩碟小菜,兩碗熟菜,鮮紅綠豆水飯,雪白的麵餅,兩雙烏木箸,兩口子對坐了享用。臨晚,又是兩碟小菜,或是肉鮮,或是鯗魚,或是鹹鴨蛋,一壺燒酒,二人對飲,日以為常。夏月的衣服,還也照常;惟是冬年的時候,他戴一頂絨帽、一頂狐狸皮帽套、一領插青布藍布裏綿道袍、一雙皂靴,撞了人,趾高氣揚,作揖拱手,絕無上下。所以但是曉得他的,見了他的,再沒有一個不厭惡痛絕。

這程謨做些不明白的事件,他對了人敗壞他行止。人家不見些甚麼,本等不與程謨相幹,那失盜之人也不疑到程謨身上,偏他對人對眾倡說,必定是程謨偷盜。程謨一時沒有飯吃,要賒取些米麵,不是漢子,就是老婆,隻除他兩口子不見就罷;教他看見,他必定要千方百計破了開去。

一日,一個糶米豆的過來,程謨叫住,與他講定了價錢,說過次日取錢。那糶糧的人已是應允。程謨往裏麵取升。這劉恭的老婆對了那糶糧的人把嘴扭兩扭,把眼擠一擠,悄悄說:“他慣賒人的東西,不肯還人的錢價,要得緊了,還要打人。”程謨取出升來,那糶米豆的人變了卦,挑了擔子一溜風走了。程謨曉得是他破去,已是懷恨在心。過了半日,又有一個賣麵的過來,程謨叫住,又與他講過要賒。那賣麵的滿口應承。程謨進房取秤,又喜劉恭兩口子都又不在跟前,滿望賒成了麵,要烙餅充饑。誰知那劉恭好好在屋裏坐著,聽見程謨賒麵,走出門前,正在那裏指手畫腳的破敗,程謨取秤出來,撞了個滿麵。賣麵的挑了擔就走。程謨叫他轉來,他說:“小本生意,自來不賒。”頭也不回的去了。程謨向劉恭說道:“你這兩個老畜生也可惡之極!我合你往日無仇,今世無冤,我合你是隔著一堵牆的緊鄰。我沒生意,一日不得飯吃,你升合不肯借我也自罷了;我向人賒升米吃,你老婆破了。我等了半日,再向人賒斤麵吃,你這賊老忘八羔子又破了我的!”

看官聽說,你想這劉恭兩個雌雄大蟲,豈是叫人數落、受人罵老忘八羔子的人?遂說:“沒廉恥的強賊!有本事的吃飯,為甚麼要賒人的東西,又不還人的錢價?叫人上門上戶的嚷叫,攪擾我緊鄰沒有體麵!是我明白叫他不賒與你,你敢咬了我的雞巴!我還要攆了你去,不許你在我左邊居住哩!”程謨不忿,捏起盆大的拳頭照著劉恭帶眼睛鼻子隻一拳,誰知這劉恭甚不禁打,把個鼻子打偏在一邊,一隻眼睛烏珠打出吊在地上,鮮血迸流。劉恭的老婆上前救護,被程謨在胯子上一腳,拐的跌了夠一丈多遠,睡在地上哼哼。程謨把劉恭像拖狗的一般拉到路西牆根底下,拾起一塊棒椎樣的甕邊,劈頭亂打,打得腦蓋五花迸裂、骨髓橫流。眾街坊一來懼程謨的凶勢,實是喜歡這兩個歪人一個打死,一個償命,清靜了這條街道。

程謨見劉恭死停當了,對著眾人說道:“列位高鄰,我程謨償了劉恭的命,劉恭被我送了命,一霎時替列位除了這兩害,何如?”眾人說道:“你既一時性氣做了這事,你放心打官司。你的盤纏,我程嫂子的過活,你都別管,都在俺街裏身上。”程謨趴倒地,替眾人磕了頓頭,佯長跟了地方總甲去了。眾人感他除了這劉恭的大害,審錄解審,每次都是街裏上與他攢錢使用。還有常送東西與他監裏吃的。他的媳婦子雖是醜陋,卻不曾嫁人,亦不曾養漢,與人家看磨做活,受窮苦過。程謨駁了三招,問了死罪,坐在監中,成了監霸,倒比做光棍的時候好過。

一年,巡按按臨東昌,武城縣將監內重犯僉了長解,押往東昌審錄。別個囚犯的長解偏偏都好,隻有這程謨的長解叫是張雲,一個趙祿,在路上把這程謨千方百計的淩辱。一日五六頓吃飯,遇酒就飲,遇肉就吃,都叫程謨認錢;晚間宿下,把程謨繩纏鎖綁,腳鏈手杻,不肯放鬆。程謨說道:“我又不是反賊強盜,不過是打殺了人,問了抵償,我待逃走不成?你一路吃酒吃肉,雇頭口,認宿錢,我絕不吝惜,你二位還待如何?隻這般淩虐?我程謨遇文王施禮樂,遇桀紂動幹戈,你休要趕盡殺絕了!”張雲、趙祿說道:“俺就將你趕盡殺絕,你敢怎麼樣的?”程謨說道:“誰敢怎麼樣的?隻是合二位沒有仇,為甚麼二位合我做對的緊?”張雲對趙祿道:“且別與他說話,等審了錄回來,路上合他算帳。‘鼻涕往上流’,倒發落起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