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莫信已從良,刻刻須防本是娼。
休恃新人恩倍厚,直思舊友技偏長。
守宮深恨絛樊縛,出閣惟圖翮羽揚。
說謊繡江臧主簿,想來前世出平康。
再說狄希陳雖然做了一年多的秀才,文理原不曾通,不過徼天之幸冒濫衣巾。若肯從此攻苦讀書,還像小學生一般,受那先生程樂宇的教誨,這樣小小年紀,資質也算聰明,怕那文理不成?無奈那下愚不移的心性,連自己竟忘記了那秀才是別人與他掙的,居之不疑。兼之程先生又沒有甚麼超凡遠見,學生進了學,得了謝禮,這便是收園結果,還與他做甚麼惡人?憑他“五日打魚,十日曬網”。
不料新宗師行了文書,要案臨繡江歲考。他隻道幸可屢徼,絕不介意。狄員外夫婦原是務農之家,那曉得兒子的深淺?倒是薛教授替他耽愁,來請狄賓梁商議,說道:“如今同不得往年,行了條邊之法,一切差徭不來騷擾。如今差徭煩,賦役重,馬頭庫吏,大戶收頭,粘著些兒,立見傾家蕩產。親家,你這般家事,必得一個好秀才支持門戶。如今女婿出考,甚是耽心,雖也還未及六年,卻也可慮,倒不如趁著如今新開了這準貢的恩例,這附學援納繳纏四百多金,說比監生優選,上好的可以選得通判,與秀才一樣優免。這新例之初,正是鼓舞人的時候。依我所見,作急與他幹了這事。又在本省布政司納銀,不消徑上京去。”
狄賓梁從來無甚高見,又向來自從與薛教授做了親戚,事事倚薛教授如明杖一般,況且這個算計又未嚐不是。狄賓梁深以為然,依其所說,糶糧食、賣綿花,湊了銀子,自己同了狄希陳來到省下,先尋拜了學道掌案先生,商確遞呈子援例。那掌案先生是黃桂吾。狄賓梁領了狄希陳拜見,先送了一兩贄儀。黃桂吾將援例的規矩對他說了仔細,又說:“廩膳納貢比附學省銀一百三十兩,科舉一次免銀十兩。這省銀子卻小事,後來選官寫腳色,上司見是廩監,俱肯另眼相待,所以近來納監的都求了分上,借那廩增名色的甚多,就是我們書吏中也常常的乞恩稟討。”
狄賓梁問道:“如老哥們替人討這廩生名色,約要多少謝禮?”黃桂吾說:“把那省下的銀子盡數拿出來做了謝禮。本生圖名,我們圖利。外來的分上多有不效不著,親切的座師,相厚的同年,當道的勢要,都有拿不準的。隻是我們討的,一個是一個,再沒走滾。”狄賓梁問:“小犬不知也可以仗賴麼?”黃桂吾道:“這極做的麼!作候廩名色是一百三十兩,作科舉一次銀十兩,共銀一百四十兩。”狄賓梁道:“這銀子不是叫我又添出來,不過還是援例的銀內抽分的。一一奉命,日西即來回話。”
黃桂吾留狄賓梁父子小坐,又說:“如今當十的折子錢通行使不動,奉了旨待收回去。行下文來,用這折子錢援例,咱九十個換。咱上納時,八十個當一兩。”狄賓梁問說:“這折子錢那裏有換的?”黃桂吾道:“東門秦敬宇家當鋪裏極多。要是好細絲銀子,還一兩銀子換九十二三個。”
狄賓梁辭了黃桂吾,回到下處,封了一百四十兩銀子。掌燈時分,還同狄希陳請出黃桂吾來,送了謝禮。黃桂吾收了,替狄希陳寫了援例的呈子,竟作了候廩名色。又說科舉一次,將呈也不令狄希陳親遞,替他袖了進去。眾書吏明白向學道乞恩。學道惟命是聽,準了呈子,行谘布政司。
狄賓梁同了主人家高沒鼻子,預先的與事例房合庫官並庫裏的吏書都送了常例,打通了關節,專候三八日收銀。
狄希陳想起:“前年娶孫蘭姬的當鋪正是那東門裏邊的秦敬宇,浙江義烏人。既說他家有當十的折錢,換錢之際,乘機得與孫蘭姬一麵,也不可知。況且姑子李白雲曾說,再待三年,還得一麵。隻怕這就是個偶湊機緣。”
他不等狄賓梁知道,自己走到秦敬宇店內櫃台外邊坐下,與秦敬宇拱了拱手。秦敬宇見他少年標致,更兼衣服鮮華,料道不是當甚衣飾的人物。秦敬宇問道:“貴姓?有何事下顧?”狄希陳卻瞞了他的本姓,回說:“賤姓相,繡江縣人,聞得貴鋪有當十的折錢,敬要來換些,不知還有否?”秦敬宇道:“雖還有些,不知要換多少?”狄希陳說:“約三百兩。”秦敬宇道:“隻怕三百兩也還有,便是不夠,我替轉尋。但這幾日折子錢貴了。前向原是朝廷要收折子錢回去,所以一切援納事例都用折錢。那有折錢的人家,聽了這個消息,恨不得一時打發幹淨,恐怕又依舊不使了,一兩可換九十文。若換得多,銀色再高,九十一二個也換。如今折子錢將次沒了,官府膠柱鼓瑟不肯收銀,所以這折子錢,一兩銀子還換不出七十七八個來。”
狄希陳說:“我打聽得每兩可換九十三文,如何數目便這等差的多了?”秦敬宇道:“適間曾告過了,如今就是小鋪還有些,別家通長的換盡了。”狄希陳說:“每兩九十文何如?”秦敬宇道:“這個敢欺麼?別人家多不過是七十八文,小鋪照依行使錢數,若是足色紋銀,每兩八十文算。相公再往別家去商量,不要說八十以上,就是與八十個的,相公也不消再來下顧,就近照顧了別人。”狄希陳道:“這是大行大市,你一定不易哄我。你且把一錠元寶收下,待我再去取來。”秦敬宇放在天平內兌了一兌,足數五十兩,寫了一個收帖,交與了狄希陳,說道:“錢在家裏,不曾放在鋪中,如相公用得急,今日日西時到家裏去交易,如用得不急,明日早我在家拱候。”狄希陳想了一想,說道:“明早我還有小事,不消在家等我,爽利明日晚上些罷。”與秦敬宇約就,分別去了。
回到下處,把折錢騰貴的緣故與狄賓梁說了,狄員外道:“隻怕是他哄咱。這一兩差十二三文,三百兩差著好些哩。”狄希陳說:“爹再往別處打聽,要是他哄咱,咱倒出銀子來往多數的去處換去。”
吃了午飯,高沒鼻子走到前來問說:“咱換了折子錢了?可是咱自己有哩?”狄員外說:“咱自己沒有,正待換錢哩,不知那裏有換的?”高沒鼻子說:“十日前換好來,每兩換到九十二三文哩。今乃錢貴了,好銀子換七十八九個,銀色差些,換七十七八個。如今沒了錢,還換不出來哩。東門裏秦家當鋪隻怕還有。他還活動些,差不多就罷了。西門外汪家當鋪也還有,可是按著葫蘆摳子兒,括毒多著哩。除了這兩家子,別家通沒這錢了。”狄員外聽在肚內,同狄希陳將城裏城外的鋪子排門問去,一概回說沒有,直問到西門外剪子巷汪家鋪內,問著他,大模大樣,不瞅不睬的,問說要換多少。狄希陳見他大意,做說要換一千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