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漢帝國的中興與衰亡

此為張蔭麟先生《中國史綱》第十二章未完之稿。全文已存數千言,雖非全貌,已可見一斑。因加整理,發表如下。

(一)

當新莽之世及建武初二十年間,匈奴不斷侵擾中國的邊境。但這時期匈奴的強梁隻是他將屆末日之前的“回光返照”。約在建武二十年以降,“匈奴中連年旱蝗,赤地數千裏,草木盡枯,人畜饑疫,死耗大半”。二十四年,匈奴複分裂為南北。南單於複稱“呼韓邪單於”,以所主南邊八郡眾四五萬人降漢。漢朝聽他們入居雲中。其後南匈奴與北匈奴戰失利,漢朝又讓他們入居西河美稷(今山西汾縣離石一帶)。南單於派所部分駐北邊的北地、朔方、五原、雲中、定襄、雁門、西河及代八郡,為郡縣偵邏耳目,以防北虜。漢廷在西河置官監督匈奴,並令西河長史領騎二千,馳刑五百人,以衛護匈奴,冬屯夏罷,歲以為常。這是建武二十六年(公元五○年)的事。

直至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七三年)以前,東漢對匈奴一向取容忍羈縻的態度。是年,明帝始大發緣邊兵,遣將分道出塞,會合南匈奴,撻擊北虜。北虜聞風渡大沙漠遠去,漢軍未得和他們的主力接觸。隻取了伊吾盧的地方。不數年後,北匈奴內部複起分裂,黨眾離叛,南匈奴攻其前,丁零攻其後,西域攻其右,鮮卑攻其左,內憂外患之餘,加以饑蝗。章和二年(公元八八年)章帝(東漢第三帝)死,和帝繼位,竇太後臨朝,南單於上書請求乘機滅北匈奴。適值竇太後兄竇憲犯了重罪,請求擊匈奴贖死。乃拜竇憲為車騎將軍,耿秉為副,將漢兵、南匈奴兵及其他外夷兵伐匈奴。次年,漢將所領的南匈奴兵與北單於戰於稽落山,大破之,敵眾潰散,降者八十一部二十餘萬人。憲等登燕然山,立石刻銘而還。銘文的作者即著《漢書》的班固,為東漢一大手筆,是役以中護軍的資格從行。茲錄銘文如下: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漢元舅曰車騎將軍竇憲,寅亮聖明,登翼王室,納於大麓,惟清緝熙。乃與執金吾耿秉,述職巡禦,理兵於朔方。鷹揚之校,螭虎之士,爰該六師,暨南單於、東烏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長之群,驍騎三萬。元戎輕武,長轂四分,雲(一作雷)輜蔽路,萬有三千餘乘。勒以八陣,蒞以威神。玄甲耀日,朱旗絳天。遂陵高闕,下雞鹿,經磧鹵,絕大漠,斬溫禺以釁鼓,血屍逐以染鍔。然後四校橫徂,星流彗掃,蕭條萬裏,野無遺寇,於是域滅區單,反旆而旋。考傳驗圖,窮覽其山川。遂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躡冒頓之區落,焚老上之龍庭。上以攄高、文之宿憤,光祖宗之玄靈;下以安固後嗣,恢拓境宇,振大漢之天聲。茲所謂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者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銘上德。其辭曰:鑠王師兮征荒裔,剿匈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亙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載兮振萬世。

次年,憲方遣班固等招降北匈奴,而南匈奴深入追擊,北單於大敗,受傷遁走,其閼氏及男女五人皆被虜。憲見北胡微弱,便想趁勢把他滅掉。次年遣耿夔將精騎八百出居延塞,直奔北單於廷於金微山。漢兵淩厲無前,斬殺五千餘級。單於領數騎逃亡,他的珍寶財畜盡為漢兵所得。夔等追至去塞五千餘裏而還。單於遠走,當時漢人不知其下落。近今史家或疑四世紀末葉侵入歐洲而引起西方民族大移徙之“匈人”,其前身即此次北單於率以遠遁之殘眾雲。但據《後漢書·耿夔傳》,是時從北單於逃亡的不過“數騎”,其後裔如何能成為偌大的勢力?故吾人於此說不無疑問。北單於既走,其餘眾降漢,後複叛,為漢所破滅。

耿夔滅北匈奴之後三年,即永元六年(公元九四年)班超亦把西域完全平定。班超,平陵(今陝西興平)人,班固之弟。超之始露頭角是在永平十六年伐匈奴之役。是役超為“假司馬”,領兵擊伊吾盧,戰於蒲類海,斬虜很多,因被朝廷賞識。東漢自取伊吾盧後,乃開始經營西域,因派班超往使鄯善(即樓蘭)。班超初到,鄯善王敬禮備至,後來忽然疏懈,超料定北匈奴有人派來,鄯善王因而動搖,考問服侍的胡奴,果得其實。於是把他關起來,盡召隨從的吏士三十六人共飲,酒酣,說道:“你們和我都身在絕域,想立大功以取富貴。現在虜使才到了幾天,鄯善王的態度便大變,假如他奉令要把我們收送匈奴,又為之奈何?”吏士都道:“現今處在危亡之地,死生從司馬。”班超便道:“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為今之計,隻有趁夜放火襲攻虜使,他們不知我們人數多少,必然大起恐慌,可以殺盡。把虜使一行誅滅,鄯善破膽,便功成事立了。”是夜班超領眾直奔虜舍,適值有大風。他令十人攜鼓藏虜舍後,約定一見火起即擂鼓呐喊,其餘的人盡持刀劍弓弩,夾門埋伏。於是乘風放火,前後鼓噪。虜眾慌亂。班超親手格殺三人,吏士斬虜使並從士三十餘級,餘下的一百人左右通通燒死。明日,班超傳召鄯善王,拿虜使的首級給他看。鄯善全國震怖,即納王子為質,歸服漢朝。事變的經過奏上朝廷,朝廷便令超繼續往使其他諸國,以竟前功,並要給他增兵。他說:原有的三十六人就夠了,倘有不測,人多反而為累。

是時於闐新破莎車,雄霸天山南路,而服屬匈奴,匈奴遣使監護之。超離鄯善,西至於闐,其王待他甚冷淡。於闐俗信巫。巫者說:神怒於闐王向漢,要他取漢使的馬來獻祭。他便向班超求馬。超秘密探知這事的詳情,便答應他,卻要那巫者親自來取。一會巫者果到,班超立即把他斬首,拿他的首級送給於闐王,並責備他。他早已知道班超在鄯善的偉績,見了巫者血淋淋的首級,更加惶恐,便攻殺匈奴的使者而投降於班超。超厚賞王以下,優加撫慰。

永平十七年,漢使複置西域都護。是年班超去於闐,從間道至疏勒。先是,龜茲倚仗匈奴的威勢,雄據天山北路,攻破疏勒,殺其王,而立龜茲人兜題以代之。超既至疏勒,先派屬吏田慮去招兜題,並囑咐他道:“兜題本非疏勒種,國人必不替他出死力,他若不降,便把他拘執。”兜題果然無意歸降,田慮便乘他無備,把他縛了,他左右的人驚駭而散。班超趕到,召集疏勒將吏,宣布龜茲無道之狀,改立舊王的侄子忠為王,疏勒人大悅。忠和官屬請殺兜題,班超卻把他放了,遣送回國。

永平十八年,明帝去世,章帝繼位,龜茲和焉耆乘中國的大喪,攻殺都護陳睦,於是班超孤立無援。龜茲、姑墨屢次出兵攻疏勒,班超率著那三十幾個吏士,協同疏勒王拒守了一年多。章帝初即位,見他勢力單薄,怕蹈陳睦的覆轍,便召他回國,疏勒都尉見留他不住,拔刀自刎。他行到於闐,於闐的王侯以下號泣留他,抱住他的馬腳。他於是複回疏勒。時疏勒已有兩城降於龜茲,和尉頭國連兵。班超捕斬叛徒,擊破尉頭,殺了六百多人,疏勒複安。

章帝建初三年(公元七八年),班超率領疏勒、唐居、於闐和拘彌兵一萬人攻破了姑墨(時姑墨附龜茲,其王為龜茲所立)的石城,斬首七百級。班超想趁勢平定西域諸國,上疏請兵。五年朝廷派弛刑及應募千人來就。先是,莎車以為漢兵不出,降於龜茲,而疏勒都尉番辰亦反叛。援兵既至,超擊番辰,大破之,斬首千餘級,獲生口甚眾。超欲圖龜茲,建議先聯烏孫,朝廷從之。八年,拜超將兵長史。九年,又給他增兵八百。超於是征發疏勒、於闐兵擊莎車。莎車秘密勾結疏勒王忠,啗以重利,忠遂反叛。超改立疏勒王,率效忠的疏勒人以攻忠,相持半年,而康居派精兵助忠,超不能下。是時月氏新和康居聯婚,相親善。超派人帶了大批的錦帛送給月氏王,請他曉諭康居罷兵,果達目的。忠勢窮,被執歸國。其後三年,忠又借康居兵反,既而密與龜茲謀,遣使詐降於超。超知道他的奸謀,卻裝著答應他。他大喜,親來會超,超暗中布置軍隊等待他。他到,設筵張樂款待他。正行了一輪酒,超呼吏把他縛起,拉去斬首。繼擊破他的部眾,殺了七百多人,疏勒全定。次年,超征發於闐等國兵二萬五千人複擊莎車,而龜茲王遣左將軍征發溫宿、姑墨、尉頭兵合五萬人救莎車。超召集將校和於闐王等商議道:“現在我們兵少,打不過敵人,計不如各自散去,於闐軍從這裏東歸,本長史亦從這裏西歸,可等夜間聽到鼓聲便分途進發。”同時暗中把奪得的生口放了。龜茲得到這消息大喜,自領萬騎在西界攔截班超,而命溫宿王領八千騎在東界攔截於闐軍。超探知他們已出發,密令諸部準備,於雞鳴時突襲莎車營。敵軍大亂四竄。追斬五千多級,獲馬畜財物無算。莎車窮蹙納降,龜茲等各自散去。班超由此威震西域。

和帝永元二年(公元九○年)超又定月氏。先是,月氏以助漢有功,因求漢公主,為超所拒絕,因懷怨恨。是年派其副王領兵七萬攻超。超的部眾自以人數單少,大為憂恐。超曉諭軍士道:“月氏兵雖多,但越過蔥嶺,經數千裏而來,並無運輸接濟,何須憂懼呢?我們隻要把糧食收藏起來,據城堅守,他們饑餓疲困,自會投降,不過幾十天便了結。”月氏攻超不下,抄掠又無所得,超預料他們糧食將盡,必向龜茲求援。於是伏兵數百,在東界等候。果然遇到月氏派去龜茲的人馬,帶著無數的金銀珠玉。伏兵把他們解決了。班超把使人的首級送給月氏副王。他看了大驚,派人請罪並求放他生還。班超答應了他。月氏由此懾服,每年納貢。永元三年,即耿夔滅北匈奴的一年,龜茲、姑墨、溫宿皆向班超投降。朝廷拜超為西域都護。超設都護府於龜茲,廢其王拘送京師,而另立新王。是時西域五十多國,除焉耆、危須、尉犁因從前曾攻殺都護,懷著貳心外,其餘盡皆歸附漢朝。其後,永元六年這三國亦為班超所平定。

(二)

自北匈奴為耿夔擊敗,逃遁無蹤,其部眾瓦解,本居於遼西、遼東塞外的鮮卑,乘機而進,占取北匈奴的土地。是時北匈奴餘眾尚有十餘萬落,皆自號為鮮卑。鮮卑由此強盛,自和帝永元九年(公元九七年)至順帝陽嘉二年(公元一三三年)凡三十七年間,平均每隔一年,入寇一次,先後殺漁陽、雲中及代郡太守。此後鮮卑忽然斂跡了二十年,而檀石槐興起。檀石槐在鮮卑民族史中的地位,仿佛匈奴的冒頓。他把散漫的鮮卑部落統一,盡取匈奴的舊地,建一大帝國,分為三部:東部從右北平至遼東,接夫餘、濊貊;中部從右北平以西至上穀;西部從上穀以西至敦煌。每部置一大人主領。他南侵中國,北拒丁零,西擊烏孫,東侵夫餘以至倭國。他有一次俘了倭人一千多家,遷到“秦水”上,令他們捕魚,以助糧食。他死於靈帝光和四年(公元一八一年),溯自桓帝永壽二年(公元一五六年),他開始寇掠雲中以來,他為中國患凡二十二年。在這期間,鮮卑幾於年年入寇;有時連結烏桓及南匈奴,為禍更烈。北邊州郡東起遼東,西至酒泉,無不遭其蹂躪。桓帝延熹九年(公元一六六年),遣使持印綬封檀石槐為王,想同他講和,給他拒絕。靈帝熹平六年(公元一七七年),曾派三萬多騎,三路(高柳、雲中、雁門)並進,討伐鮮卑;結果,三路皆慘敗,三將各率數十騎逃歸,全軍覆滅了十七八。漢廷對於鮮卑,蓋已和戰之策兩窮。幸而檀石槐死後,鮮卑帝國旋即分散。

(原載《思想與時代》月刊第30期,1944年1月)

附錄二:宋朝的開國和開國規模

(一)

後周世宗以三十四歲的英年,抱著統一中國的雄心,而即帝位。他即位不到一個月,北漢主劉崇聯合契丹入寇,他便要去親征。做了四朝元老的長樂老馮道極力諫阻。世宗說:從前唐太宗創業,不是常常親征的嗎?我怕什麼?馮道卻說:唐太宗是不可輕易學的。世宗又說:劉崇烏合之眾,王師一加,便好比泰山壓卵。馮道卻懷疑道:不知道陛下作得泰山麼?世宗看他的老麵,不便發作,隻不理睬,徑自決定親征。周軍在高平(即今山西高平)遇到敵人。兩軍才開始交鋒,周軍的右翼不戰而遁,左翼亦受牽動,眼見全軍就要瓦解。世宗親自騎馬趕上前線督戰,並且領隊衝鋒,周軍因而複振,反把敵軍擊潰,殺到僵屍棄甲滿填山穀。在凱旋道中,世宗齊集將校,大排筵席來慶祝,那些臨陣先逃的將校也行無所事的在座。世宗突然聲數他們的罪狀,喝令他們跪下受刑。說著,壯士們便動手,把七十多個將校霎時斬訖,然後論功行賞。接著他率軍乘勝直取太原,卻無功而還。

經這一役,世宗深深感覺到他的軍隊的不健全。回到汴京後不久,便著手整軍。這裏我們應當略述後周的軍製。像唐末以來一般,這時州郡兵為藩鎮所私有,皇室不能輕意調遣。皇室所有的軍隊即所謂禁軍。禁軍分為兩部:一,殿前軍;二,侍衛親軍。兩部之上,不置總帥。侍衛親軍雖名為親,其實比較和皇帝親近的卻是殿前軍。侍衛親軍分馬步兩軍,而殿前軍則無這樣的分別;大約前者是量多於後者,而後者則質優於前者。世宗一方麵改編全部禁軍,汰弱留強;一方麵向國內各地召募豪傑,不拘良民或草寇,以充實禁軍,他把應募的召集到闕下,親自試閱,挑選武藝特別出眾,身材特別魁偉的,都撥入殿前軍。

世宗不獨具有軍事的天才,也具有政治的頭腦。他獎勵墾荒,均定田賦;他曾為經濟的理由,廢除國內大部分的寺院,並迫令大部分的僧道還俗。他以雷霆的威力推行他的政令;雖賢能有功的人也每因小過而被戮。但他並不師心自用。他在即位次年的求言詔中甚至有這樣的反省:“自臨宸極,已過周星。至於刑政取舍之間,國家措置之事,豈能盡是?須有未周。朕猶自知,人豈不察?而在位者未有一人指朕躬之過失,食祿者曾無一言論時政之是非!”他又曾令近臣二十餘人,各作“為君難為臣不易論”一篇和“平邊策”一篇,供他省覽。“平邊”是他一生的大願。可惜他的平邊事業隻做到南取南唐的淮南江北之地,西取後蜀的秦、鳳、階、成四州,北從契丹收複瀛、莫二州,便齎誌而歿,在位還不到六年,遺下二個七歲以下的幼兒和臣下對他威過於恩的感想。

世宗死於顯德六年(公元九五九年)六月,在臨死的一星期內,他把朝內外重要的文武職官,大加更動。更動的經過,這裏不必詳述;單講他對禁軍的措置。殿前軍的最高長官是正副都點檢;其次是都指揮使。侍衛親軍的最高長官是正副都指揮使;其次是都虞候。

其中最可注意的是張永德的解除兵柄和趙匡胤的超擢。張永德是周太祖的駙馬(世宗是周太祖的內侄兼養子),智勇善戰,聲望久隆,顯然世宗不放心他。趙匡胤是洛陽人,與其父弘殷俱出身投軍校,在周太祖時,已同隸禁軍。高平之役,匡胤始露頭角,旋拜殿前都虞候;其後二年,以從征淮南功,始升殿前都指揮使。他雖然年紀略長於張永德(世宗死時匡胤三十四歲),勳望卻遠在永德之下。但他至少有以下的幾件事,給世宗很深的印象。他從征淮南時,有一次駐兵某城,半夜,他的父親率兵來到城下,傳令開城。他說:“父子固然是至親,但城門的啟閉乃是王事。”一直讓他的父親等到天亮。從征淮南後,有人告他偷運了幾車財寶回來,世宗派人去檢查,打開箱籠,盡是書籍,一共有幾千卷,此外更無他物。原來他為人沉默寡言,嗜好淡薄,隻是愛書,在軍中是時常手不釋卷的。南唐對後周稱臣講好後,想離間世宗對他的信任,嚐派人送他白銀三千兩,他全數繳呈內府。從殿前都點檢的破格超升,可見在這“易君如置棋”的時代,世宗替他身後的七歲幼兒打算,認為在軍界中再沒有比趙匡胤更忠實可靠的人了。

(二)

世宗死後半年,在顯德七年的元旦,朝廷忽然接到北邊的奏報,說北漢又聯合契丹入寇。怎樣應付呢?禁軍的四巨頭中,李重進(侍衛都指揮使,周太祖的外甥)是時已領兵出鎮揚州;綽號“韓瞠眼”的韓通(侍衛副都指揮使)雖然對皇室特別忠勤,卻是一個毫無智謀的老粗,難以獨當一麵。宰相範質等不假思索,便決定派趙匡胤和慕容延釗(副都點檢)出去禦敵。

初二日,慕容延釗領前鋒先行。是日都城中突然喧傳明天大軍出發的時候,就要冊立趙點檢做天子。但有智識的人多認為這是無根的謠言。先前也有人上書給範質說趙匡胤不穩,要加提防;韓通的兒子,綽號韓橐駝的,也勸乃父及早設法把趙匡胤除掉。但是他做都點檢才半年,毫無不臣的痕跡,誰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但這一天不知從何而來的關於他的謠言,卻布遍了都城,有錢的人家紛紛搬運細軟,出城躲避。他們怕什麼?稍為年長的人都記得:恰恰十年前,也是北邊奏報契丹入寇,也是派兵出征;約莫一個月後,出征的軍隊掉頭回來,統兵的人就做了皇帝(即周太祖),他給部下放了三天假,整個都城幾乎被搶掠一空。現在舊戲又要重演了罷?

初三日,趙匡胤領大軍出發。城中安然無事,謠言平息。

初四日上午,出發的軍隊竟回城了!謠言竟成事實了!據說隊伍到了陳橋,當天晚上軍士忽然嘩變,非要趙點檢做天子不可,他隻得將就。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這回軍士卻嚴守秩序,秋毫無犯。在整個變局中,都城裏隻發生過一次小小的暴行。是日早朝還未散,韓通在內庭聞變,倉皇奔跑回家,打算調兵抵抗,半路給一個軍校追逐著,才到家,來不及關門便被殺死;那軍校把他全家也屠殺了。都城中已沒有趙匡胤的敵人了。一切儀文從略。是日傍晚,趙匡胤即皇帝位。因為他曾領過宋州節度使的職銜,定國號為宋;他便是宋太祖。

在外的後周將帥中,不附宋太祖的,唯有鎮守揚州一帶的李重進和鎮守潞州一帶的李筠。四月,李筠結合北漢(占今山西全省除東南隅及雁門關以北)首先發難。李重進聞訊,派人去和他聯絡,準備響應。那位使人卻偷到汴京,把揚州方麵的虛實告訴了宋太祖,並受了密旨,回去力勸重進不可輕舉。重進聽信了他,按兵不動。北漢和後周原是死對頭,而李筠口口聲聲忠於後周,雙方貌合神離。他又不肯用謀士的計策:急行乘虛西出懷孟,占領洛陽為根據,以爭天下;卻困守一隅,坐待挨打;結果,不到三個月,兵敗城破,赴火而死。九月,李重進在進退兩難的情勢下勉強起兵。他求援於南唐,南唐反把他的請求報告宋朝。他還未發動,親信已有跳城歸宋的。他在狐疑中,不問皂白,把三十多個將校一時殺掉。三個月內,揚州也陷落,他舉家自焚而死。

(三)

宋太祖既統一了後周的領土,進一步便著手統一中國。是時在中國境內割據自主的區域,除宋以外大小有八,茲按其後來歸入宋朝的次序太祖的統一工作,大致上遵守著“圖難於其易”的原則。荊南、湖南皆地狹兵寡,不足以抗拒北朝,過去隻因中原多故,或因北朝把它們置作後圖,所以暫得苟全。太祖卻首先向它們下手。他乘湖南內亂,遣軍假道荊南去討伐,宋軍既到了荊南,卻先把它滅掉,然後下湖南,既定兩湖,便西溯長江,南下閣道,兩路取蜀,蜀主孟昶是一紈袴少年,他的溺器也用七寶裝成。他的命運,可用他的一個愛妃(花蕊夫人)的一首詩來交代: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這些解甲的軍士中,至少有二萬七千被屠,而宋兵入蜀的隻有三萬。次取南漢。南漢主劉比孟昶更糟,是一變態的胡塗蟲,成日家隻在後宮同波斯女之類胡纏,國事委托給宦官;僅有的一二忠臣良將,因隨便的幾句讒言,便重則族誅,輕則賜死。他最後的辦法是把珍寶和妃嬪載入巨舶,準備浮海。這些巨舶卻給宦官盜走,他隻得素衣白馬,叩首乞降。次合吳越夾攻南唐。南唐主李煜是一絕世的藝術天才。在中國文學史中,五代是詞的時代,而李煜(即李後主)的詞,淒清婉麗,純粹自然,為五代冠。讀者在任何詞的選本中都可以碰到他的作品。他不獨愛文學,也愛音樂,書畫,以及其他一切雅玩;也愛佛理,更愛女人。在一切這些愛好的沉溺中,軍事政治俗務的照顧隻是他的餘力之餘了。他遇著宋太祖,正是秀才遇著兵,其命運無待龜蓍。以下是他在被俘入汴途中所作的詞: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和李煜的文雅相稱,宋軍在南唐也最文明,至少在它的都城(今南京)是如此。“曹彬下江南,不妄殺一人”,曆史上傳為美談。但江州城(今九江)為李煜堅守不降,後來陷落,全城被屠,橫屍三萬七千。

南唐亡後次年,太祖便死,壽僅五十,遺下吳越、閩南和北漢的收拾工作給他的繼承者,他的胞弟趙匡義,即宋太宗。吳越王錢俶一向以對宋的恭順和賄賂作他的地位的保障。南唐亡後,他親自入朝。臨歸太祖交給他一個黃包袱,囑咐他,在路上拆看。及拆閱,盡是群臣請扣留他的奏章。他為之感激涕零。太宗即位後,他又來朝,適值閩南的割據者自動把土地獻納,他恐懼,上表,請除去王號和其他種種優禮,同時求歸。這回卻歸不得了!他隻得照閩南的辦法,也把土地獻納。最後,宋朝可以用全副精神和全部力量圖謀北漢了。北漢地域雖小,卻是一個頑敵,因它背後有契丹的支持。自從太祖即位以來,它曾屢次東侵,太祖也曾屢加討伐—有二次兵臨太原(北漢都城)城下,其中一次太祖並且親征。但太祖終於把它放過了。太祖是有意暫時放過它的。他有這樣的考慮:北漢北接契丹,西接西夏;北漢本身並不怎樣可怕,它存在,還可以替宋朝作西北的緩衝;它若亡,宋朝和這兩大敵的接觸麵便大大增加,那是國防上一個難題。但這難題可暫避而不能終免。吳越歸地後不到一年,太宗便大舉親征北漢。契丹照例派兵去救。前軍到達白馬嶺(今山西盂縣東北)與宋軍隻隔一澗。主帥主張等後軍到齊然後決戰,監軍卻要盡先急擊,主帥拗不過他,結果契丹軍渡澗未半,為宋軍所乘,大潰,監軍及五將戰死,士卒死傷無算。宋軍進圍太原城。在統一事業中,這是九仞為山的最後一簣之功了。軍士冒犯矢石,奮勇爭先地登城,甚至使太宗怕死傷過多,傳令緩進。半月,城陷,北漢主出降。太宗下令毀太原城,盡遷其居民於榆次,軍士放火燒城,老幼奔赴城門不及,燒死了許多(唐、五代之太原在今太原西南三十裏,太宗毀太原城後,移其州治,即今太原省會)。

(四)

太祖太宗兩朝對五代製度的因革損益,茲分三項述之如下:(一)軍製與國防,(二)官製與科舉,(三)國計與民生。

五代是軍閥的世界。在稍大的割據區域內,又分為許多小割據區,即“節度使”的管區。節度使在其管區內盡攬兵、財、刑、政的大權,讀者從不久以前四川“防區”的情形,便可以推想五代的情形。太祖一方麵把地方兵即所謂廂兵的精銳,盡量選送到京師,以充禁軍;又令廂兵此後停止教練。這一來廂兵便有兵之名無兵之實了。廂兵的編製是每一指揮管四五百人;每大州有指揮使十餘員,次六七員,又次三四員;每州有一馬步軍都指揮使,總領本州的廂兵,而直隸於中央的侍衛司,即侍衛親軍的統率處。在另一方麵,太祖把節度使的行政和財權,逐漸移歸以文臣充任的州縣官。這一來“節度使”在宋朝便成為一種榮譽的空銜了。

禁軍的組織,大體上仍後周之舊,惟殿前正副都點檢二職經太祖廢除;殿前和侍衛的正副都指揮使在太宗時亦缺而不置,後沿為例,因此侍衛軍的馬步兩軍無所統屬而與殿前軍鼎立,宋人合稱之為“三衙”。禁軍的數目太祖時約有二十萬,太宗時增至三十六萬。禁軍約有一半駐屯京城及其附近;其餘一半則分戍邊境和內地的若幹重鎮(禁軍外戍分布的詳情是一尚待探究的問題)。其一半在內而集中,另一半在外而分散;這樣,內力永遠可以製外,而尾大不掉的局麵便無法造成了。太祖又創“更戍法”:外戍各地的禁軍,每一或二年更調一次,這一來,禁軍可以常常練習行軍的勞苦而免怠惰;同時鎮守各地的統帥不隨戍兵而更動,因此“兵無常帥,帥無常師”,軍隊便無法成為將官的私有了。

廂軍和禁軍都是雇傭的軍隊。為防止兵士逃走,他們臉上都刺著字。此製創自後梁,通行於五代,而宋朝因之。兵士大多數是有家室的。廂兵的餉給較薄,不夠他們養家,故多營他業。禁兵的餉給較優,大抵勉強可夠養家。據後來仁宗慶曆間一位財政大臣(張方平)的報告,禁軍的餉給:“通人員長行(長行大約是伕役之類),用中等例(禁軍分等級,各等級的餉類不同):每人約料錢(每月)五百,月糧兩石五鬥,春冬衣絹六匹,綿十二兩,隨衣錢三千。……準例(實發)六折。”另外每三年南郊,大賞一次,禁兵均每人可得十五千左右。除廂、禁軍外,在河北、河東今山西及陝西等邊地,又有由農家壯丁組成的民兵;平時農隙受軍事訓練,有事時以助守禦,而不支官餉。

這裏我們應當涉及一個和軍製有關的問題,即首都位置的問題。宋都汴梁在一大平原中間,四邊全無險阻可資屏蔽,這是戰略上很不利的地形。太祖曾打算西遷洛陽,後來的謀臣也每以這首都的地位為慮。為什麼遷都之議始終沒有實行,一直到了金人第一次兵臨汴梁城下之後,宋帝仍死守這地方等金人第二次到來,而束手就縛呢?我們若從宋朝軍製的根本原則,從主要外敵的所在,從經濟地理的形勢各方麵著想,便知道宋都有不能離開汴梁的理由。第一,在重內輕外的原則下,禁軍的一半以上和禁軍家屬的大部分集中在京畿,因此軍糧的供應和儲蓄為一大問題。隨著禁軍數量的增加,後來中央政府所需要於外給的漕糧,每年增至六七百萬石,而京畿的民食猶不在內。在這樣情形下,並在當時運輸能力的限製下,政治的重心非和現成的經濟的重心合一不可。自從唐末以來,一方麵因為政治勢力由西而東移,一方麵因為關中疊經大亂的摧毀和水利交通的失理,漢唐盛時關中盆地的經濟繁榮和人口密度也移於“華北平原”。汴梁正是這大平原的交通樞紐,經唐五代以來的經營,連渠四達,又有大運河以通長江;宋朝統一後交通上的人為限製掃除,它便隨著成為全國的經濟中心了。第二,宋朝的主要外敵是在東北,它的邊防重地是中山(今河北定縣)、河間、太原三鎮,而在重內輕外的原則下,平時兵力隻能集中在京畿,而不能集在其他任何地點;因此都城非建築在接近邊防重鎮且便於策應邊防重鎮的地點不可。汴梁正適合這條件。

(五)

中央政府的組織,大體上沿襲後周。唐代三省和禦史台的軀殼仍然保存,但三省的大部分重要職權,或實際上廢除,如門下省的封駁(封謂封還詔書,暫不行下;駁謂駁正台議),或移到以下幾個另外添設的機關:(1)樞密院(創始於後唐)掌軍政,與宰相(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所主的政事堂對立,並在禁中,合稱二府。院的長官(或稱樞密使,或知樞密院事,或簽書樞密院事)的地位也與宰相抗衡。(2)三司使司(創始於後唐)掌財政,三司使下轄鹽鐵、度支和戶部三使,宋初以參知政事(即副宰相,太祖時創置)或宰相兼領,後置專使。(3)審官院(不知創於何時,後分為審官東院與流內銓)掌中下級文官的銓選,其上級文官的銓選則歸中書省。(4)三班院(不知創於何時,後分為審官西院與三班院)掌中下級武官的銓選,其上級武官的銓選則歸樞密院。(5)審刑院(創始於太宗時)主覆核刑部奏上的重案。樞密院分宰相及兵部之權,三司便分戶部之權,審官院分吏部之權,三班院再分兵部之權,審刑院分刑部之權。

地方行政的區域有三級,自下而上是:(1)縣;(2)府,州,軍,監,通稱為郡;(3)路。在郡的四類中,府是經濟上或軍事上最重要的區域,其數目最少,其麵積卻最大;通常州所管轄的縣數較府為少;軍次之,至多隻三縣,少則一縣;監則盡皆隻占一縣;設監的地方必定是礦冶工業或國家鑄錢工廠等所在的地方,監的長官兼管這些工業的課稅和工廠的事務。宋初在郡縣製度上有兩項重要的變革。一是郡設通判(大郡二員,小郡一員,不滿萬戶的郡不設),以為郡長官的副貳;郡長官的命令須要他副署方能生效;同時他可以向皇帝上奏,報告本郡官吏的良劣和職事的修廢。因為通判的權柄這樣大,郡的長官就很不好做。宋人有一傳為話柄的故事如下:有一杭州人,極好食蟹;他做京朝官做膩了,請求外放州官(宋朝京官得請求外放並且指明所要的郡縣),有人問他要那一州。他說我要有蟹食而沒有通判的任何一州。二是縣尉(縣尉製始於漢朝)的恢複。在五代,每縣盜賊的緝捕和有關的案件,由駐鎮的軍校管理,縣政府無從過問,宋初把這職歸還縣政府,複設縣尉以司之。路的劃分在宋代幾經更改,這裏不必詳述。太宗完成統一後將全國分為十路,其後陸續於各路設一轉運使,除總領本路財賦外,並得考核官吏,糾察刑獄,興利除弊;實於一路之事無所不管。後來到真宗(太宗子)時,覺得轉運使的權太大,不放心,又於每路設一提點刑獄司,將轉運使糾察刑獄之權移付之。宋人稱轉運使司為漕司,提點刑獄司為監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