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年(即地皇二年,公元二一年),王莽遣太師羲仲景尚、更始將軍王黨將兵擊青、徐。同時又遣將擊句町,並令天下轉輸穀帛至北邊的西河、五原、朔方和漁陽諸郡,每郡以百萬數,預備大舉伐匈奴。是年曾以剿賊立大功,領青、徐二州牧事的田況,上平賊策道:
盜賊始發,其原甚微,部吏伍人所能擒也。咎在長吏不為意,縣欺其郡,郡欺朝廷,實百言十,實千言百。朝廷忽略,不輒督責,遂致延蔓連州。乃遣將率(率乃新朝將帥之稱)多發使者,傳相監趣(促)。郡縣力事上官,應塞詰對。供酒食,具資用,以救斷斬。不給(暇)複憂盜賊,治官事。將率又不能躬率吏士,戰則為賊所破,吏氣浸傷,徒費百姓。前幸蒙赦令,賊欲解散,或反遮擊,恐入山穀轉相告語。故郡縣降賊,皆更驚駭,恐見詐滅。因饑饉易動,旬日之間,更十餘萬人。此盜賊所以多之故也。今洛陽以東,米石二千。竊見詔書欲遣太師、更始將軍(指羲仲景尚與王黨)。二人爪牙重臣,多從人眾,道上空竭;少則無以威視遠方。宜急選牧尹以下,明其賞罰。收合離鄉、小國、無城郭者,徙其老弱,置大城中,積藏穀食,並力固守。賊來攻城則不能下,所過無食,勢不得群聚。如此招之必降,擊之則滅。今空複多出將率,郡縣苦之,反甚於賊。宜盡征還乘傳諸使者,以休息郡縣,委任臣況以二州盜賊,必平定之。
王莽不聽,反免田況職,召還京師。
第十四年二月,羲仲景尚戰死。四月,莽繼派太師王匡和更始將軍廉丹,將銳士十餘萬,往征青、徐。大軍所過,百姓唱道:
寧逢赤眉,
不逢太師。
太師尚可;
更始殺我!
十月,廉丹戰死,全國震動。十一月,下江、新市兵與平林、舂陵兵聯合。平林、舂陵兵,皆以其興起之地名,先後皆於是年興起。舂陵兵的領袖乃漢朝皇室的支裔,劉和劉秀兩兄弟。
第十五年,二月,下江、新市等聯軍擁立劉玄為皇帝,改元更始。劉玄亦漢朝皇室的支裔,他即位之日,對群臣羞愧流汗,舉手不能言語。是時聯軍攻宛城未下,他駐蹕宛城下。三月王莽詔發郡國兵四十餘萬,號百萬,會於洛陽,以司空王邑、司徒王尋為將。五月,二王率其兵十餘萬由洛陽向宛進發,路過昆陽,時昆陽已降於聯軍,二王首要把它收複。部將嚴尤獻議道:“今僭號的人在宛城下,宛城破,其他城邑自會望風降服,不用費力。”王邑道:“百萬大軍,所過當滅,如今先屠此城,喋血而進,前歌後舞,豈不快哉!”於是縱兵圍城數十重,城中請降,王邑不許。嚴尤又獻計道:兵法上說“歸師勿遏,圍城為之闕”,可依此而行,使城中賊得路逃出,好驚怖宛下。王邑不聽。先是當城尚未合圍時,劉秀漏夜從城中逃出,請救兵。六月劉引救兵到,自將步騎千餘為前鋒。二王亦派兵迎擊,卻連戰皆敗。劉秀乃率敢死隊三千人從城西水上衝官軍的中堅。二王根本輕視他,自將萬餘人出陣,令其他營伍各守本部,不得擅動。二王戰不利,大軍又不敢擅來救援。二王陣亂,劉秀乘勢猛攻,殺王尋。城中兵亦鼓噪而出,內外夾擊,震呼動天地,官軍大潰,互相踐踏,伏屍百餘裏。是日風雷大作,雨下如注,近城的河川盛潦橫溢,官兵溺死以萬計,得脫的紛紛奔還本鄉。王邑隻領著殘餘的“長安勇敢”數千,遁歸洛陽。消息所播,四方豪傑,風起雲湧地舉兵響應,旬月之間,遍於國中,他們大都殺掉州牧郡守,自稱將軍,用更始的年號,等候著新主的詔命。九月,響應更始的“革命”軍入長安,城中市民亦起暴動相應,王莽被殺,手刃他的是一個商人。他的屍體被碎裂,他的首級被傳送到宛。
做過王莽的“典樂大夫”的桓譚在所著《新論》裏曾以漢高帝與王莽比較,指出王莽失敗的原因,說道:
維王翁(即莽)之過絕世人有三焉:其智足以飾非奪是,辨能窮詰說士,威則震懼群下,又數陰中不快己者。故群臣莫能抗答其論,莫敢幹犯匡諫,卒以致亡敗。其不知大體之禍也。夫(知)帝王之大體者,則高帝是已。高帝曰:張良、蕭何、韓信,此三子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故得天下。此其知大體之效也。王翁始秉國政,自以通明賢聖,而謂群下才智莫能出其上,是故舉措興事,輒欲自信任,不肯與諸明習者通……稀獲其功效焉。故卒遇破亡。此不知大體者也。高帝懷大智略,能自揆度。群臣製事定法,常謂曰:庳而勿高也,度吾所能行為之。憲度內疏,政合於時。故民臣樂悅,為世所思。此知大體者也。王翁嘉慕前聖之治……欲事事效古……而不知己之不能行其事。釋近趨遠,所尚非務。……此不知大體者也。高祖欲攻魏,乃使人窺視其國相,及諸將卒左右用事者。乃曰:此皆不如吾蕭何、曹參、韓信、樊噲等,亦易與耳。遂往擊破之。此知大體者也。王翁前欲北伐匈奴,及後東擊青、徐眾郡赤眉之徒,皆不擇良將,但以世姓及信謹文吏,或遣親屬子孫素所愛好,或無權智將帥之用。猥使據軍持眾,當赴強敵。是以軍合則損,士眾散走。……(此)不知大體者也。
第六節 東漢的建立及其開國規模
新朝倒塌後,革命勢力的分化和衝突,乘時割據者的起仆,和一切大規模和小規模的屠殺、破壞,這裏都不暇陳述。總之,分裂和內戰,繼續了十四年,然後全中國統一於劉秀之手。
劉秀成就帝業的經過,大致如下。他起兵初年追隨其兄劉之後。昆陽之戰後不久,劉為更始所殺。時秀統兵在外。聞訊立即馳往宛城,向更始謝罪,沿途有人吊唁,他隻自引咎,不交一句私語,他沒有為劉服喪,飲食言笑,一如平常。更始於是拜他為破虜大將軍,封武信侯。是年,更始入駐洛陽,即派他“行大司馬事”,去安撫黃河以北的州郡。當他渡河時,除了手持的麾節外,幾乎什麼實力也沒有。他收納了歸服的州郡,利用他們的兵力去平定拒命的州郡。在兩年之間,他不獨成黃河以北的主人,並且把勢力伸到以南。在這期間,更始定都於長安,封他為蕭王;他的勢力一天天膨脹;更始開始懷疑他,召他還京了;他開始抗拒更始的命令了,他開始向更始旗下的將帥進攻了。最後,在更始三年六月,當赤眉迫近長安,更始危在旦夕的時候,他即皇帝位於鄗南,改元建武,仍以漢為國號(史家稱劉秀以後的漢朝為後漢或東漢,而別稱劉秀以前的漢朝為前漢或西漢)。先是,有一位儒生從關中帶交他一卷“天書”,上麵寫著:
劉秀發兵捕不道,
四夷雲集龍鬥野;
四七之際火為主。
是年,赤眉入長安,更始降。接著,劉秀定都於洛陽。十二月,更始為赤眉所殺。赤眉到了建武三年春完全為劉秀所平定。至是,前漢疆域未歸他統治的,隻相當於今甘肅、四川的全部和河北、山東、江蘇的各一小部分而已。這些版圖缺角的補足,是他以後十年間從容綽裕的事業。
劉秀本是一個沒有多大夢想的人。他少年雖曾遊學京師,稍習經典,但他公開的願望隻是:
作官當作執金吾,
娶妻當娶陰麗華。
執金吾仿佛京城的警察廳長,是朝中的第三四等的官吏。陰麗華是南陽富家女,著名的美人,在劉秀起兵的次年,便成了他的妻室。他的起兵並不是抱著什麼政治的理想。做了皇帝以後,心目中最大的政治問題似乎隻是怎樣鞏固自己和子孫的權位而已。他在製度上的少數變革都是朝著這方向的。第一是中央官製的變革。在西漢初期,中央最高的官吏是輔佐君主總理庶政的丞相和掌軍政的太尉、掌監察的禦史大夫,共為三公。武帝廢太尉設大司馬,例由最高的統兵官“大將軍”兼之。成帝把禦史大夫改名為大司空,哀帝又把丞相改名為大司徒。在西漢末期,專政的外戚例居大司馬、大將軍之位,而大司徒遂形同虛設了。劉秀把大司徒、大司空的大字去掉,把大司馬複稱太尉,不讓大將軍兼領。同時他“慍數世之失權,忿強臣之竊命,矯枉過直,政不任下,雖置三公,備員而已”(東漢人仲長統語)。他把三公的主要職事移到本來替皇帝掌管文書出納的尚書台。在官職的等級上,尚書台的地位是很低的。它的長官尚書令祿隻千石,而三公祿各萬石。他以為如此則有位的無權,有權的無位,可以杜絕臣下作威作福了。第二是地方官製的變革。西漢末年,把刺史改稱為州牧,把他的秩祿從六百石增到二千石,但他的職權並沒有改變。州牧沒有一定的治所,每年周行所屬郡國,年終親赴京師陳奏。他若有所參劾,奏上之後,皇帝把案情發下三公,由三公派員去按驗,然後決定黜罰。劉秀定製,州牧複稱刺史,有固定治所,年終遣吏入奏,不用親赴京師,他的參劾,不再經三公按驗,而直接聽候皇帝定奪。這一來三公的權減削而刺史的權提高了。第三是兵製的變革。劉秀在建武七年三月下了一道重要的詔令道:
今國有眾軍,並多精勇。宜且罷輕車、騎士、材官、樓船士……
這道詔令的意義,東漢末名儒應劭(曾任泰山太守)解釋道:
(西漢)高祖命天下郡國選能引關蹶張、材力武猛者,以為輕車、騎士、材官、樓船。常以立秋後,講肄課試,各有員數。平地用(輕)車、騎(士),山阻用材官,水泉用樓船。……今悉罷之。
這道詔令使得此後東漢的人民雖有服兵役的義務,卻沒有受軍事訓練的機會了。應劭又論及這變革的影響道:
自郡國罷材官、騎士之後,官無警備,實啟寇心。一方有難,三麵救之。發興雷震……黔首囂然。不及講其射禦……一旦驅之以即強敵,猶鳩鵲捕鷹鸇,豚羊弋豺虎。是以每戰常負。……爾乃遠征三邊,殊俗之兵,非我族類,忿鷙縱橫,多僵良善,以為己功,財貨糞土。哀夫!民氓遷流之咎,見出在茲。“不教民戰,是為棄之。”跡其禍敗,豈虛也哉!
末段是說因為郡國兵不中用,邊疆有事,每倚靠雇傭的外籍兵即所謂胡兵;而胡兵凶暴,蹂躪邊民,又需索犒賞,費用浩繁。應劭還沒有說到他所及見的一事:後來推翻漢朝的董卓,就是胡兵的領袖,憑藉胡兵而起的。
郡國材官、騎士等之罷,劉秀在詔書裏明說的理由是中央軍隊已夠強眾,用不著他們。這顯然不是真正的理由。在征兵製度之下,為國家的安全計,精強的兵士是豈會嫌多的?劉秀的變革無非以強幹弱枝,預防反側罷了。郡國練兵之可以為叛亂的資藉,他是親自體驗到的。他和劉當初起兵,本想借著立秋後本郡“都試”—即壯丁齊集受訓的機會,以便號召,但因計謀泄露而提早發難。當他作上說的詔令時,這件故事豈能不在他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