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歲,二十一歲的我生下的兒子,如今早過了二十一歲。他的生命代替了我的生命。沒有這條生命,還要我的生命有什麼價值!可是他至今沒有得到他生命應有的起碼的東西!
我自嘲,我憤怒,我哀歎,我咽不下的東西太多太多。二十多年前你給我吞下的棗子吐出的核,早就入地長成了參天大樹。今天結出的是棗子還是毒果都不重要,我要把它統統歸還給你,我受夠了,我受不了了!但是我已沒有任何要求,任何希望,隻能靜靜地轉身離去。
可是那些灰暗無光的日子就是不肯離我而去。那計劃經濟的日子,二十出頭躲躲藏藏偷著養比灰色還要灰色的私生孩子,連戶口也是幾經波折,花了好多錢,好多年後才報上。難上加難,苦不堪言,沒有一天輕鬆!所以我會對你的父親發下毒誓:這孩子我有能力就自己帶,沒有能力我送給外人,也絕不會送到你家門口。現在我還要再對你重複一遍:今生今世,我絕不會讓你們景家人看見這個沒爹的孩子!
要不是孩子先天後天都體弱多病,我有一點辦法也絕不去找你。可是那回在建設路上,你惡狠狠指著我鼻子:“難道你還要我犯罪給你弄錢嗎?”我有過這種心思嗎?那還是計劃經濟年代,一切都沒有。沒有電話,沒有出租車,我租住的小屋離最近的公交車站要走二十多分鍾。得肺炎那個深夜,真兒高燒超過四十度,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房東又是個孤老太太,我隻好用被子裹起滾燙的孩子,抱著七八十斤重的真兒走到最近的醫院去,一路走,一路默默地流淚。兩條胳膊像要斷了,兩條腿抖得撐不住身體,隻好在馬路牙子上坐一會兒再走一會兒,寒風刺骨的深夜,到醫院時我裏裏外外的衣服全都濕透了。
可是為了不傷真兒的心,可憐的兒子從小就隻知道父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工作,每個月會給我們寄回錢來。大起來實在瞞不下去了,我說你生病死了。有一天房東告訴我,說是你家小真心腸真好,昨天晚上在牆角落裏偷偷燒紙,是不是給他外公燒的呀?我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我知道他是給誰燒的。那天夜裏我和他沿著護城河走了一夜,說了一夜。我不能再隱瞞他任何東西。我隻有一個要求,永遠永遠不要把真情說給外麵人聽。兒子回答我一句,總有一天我要親手殺了他。我從來沒有碰過他一個指頭,那天唯一一次打了他一個耳光:你敢這樣做,我就敢殺你!
我們抱頭痛哭!
幾年後他上大學,你說,我能在網上查到他上沒上大學。你又強調:他已經十八歲了,我可以不負擔他任何費用了,不過我還是可以給你們。你以為我沒聽懂你的雙關語嗎?你這是在施舍你的親生骨肉啊!直到今天你還在繼續用你的雙關語,用你的雙關手段!可是你從來不知道,他在大學時候,知情好友一再勸告我,你可以向這個兒子的生父爭教育費和醫療費。我說的是,他給的一些錢裏包含了所有的費用。我不想再多要任何一分錢了。我想的是什麼?我想的是你也不易,你也有兒子,有你要負擔的家庭,還有社會和家族壓力。
真兒大學畢業你也沒給過特別的錢,我也從來沒有提起過。可是真兒不明白這些,他大學一年光學生公寓就要交一千二百塊錢,你給的錢還頂多隻夠交學費加上點夥食費。真兒他讀書期間格外自卑,因為窮苦寒酸。有一天他偶然聽到朋友和我的對話,口袋裏放著小刀,向我要你的家庭地址,要去和你拚命。我哭著抱住他哀求:你再苦再累,永遠不能走這條路。景予飛再怎麼說也好,再怎麼做也好,社會上人再怎麼嘲笑也好,辱罵也好,我都能受得起。你真要有本事就爭口氣,將來活出個人樣來給他看。
景予飛,你不要以為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我是為了我的兒子,我不能讓他為了賭氣毀掉自己。當時我強吞眼淚,在心裏暗暗發誓:我永遠也不讓你今後見到真兒!永遠!
你無法也不會相信,真兒在大學裏打了三份工:一、晚自習後九點多清掃一層樓麵十二間大教室;二、打掃廁所;三、做家教(三站路他經常步行)。你知道嗎?中學六年他喝自來水,從未買過一瓶飲料。我在乎我的兒子啊!夏天再熱他不許我給他買一根冰棒。他笑著說他從來不喜歡這種東西。他拚命掩飾孩子的天性。我愧疚失聲躲在被子裏哭過多少個夜晚,深深自責中深深恨你。他也是父親生的,雖然你沒有斷過他生活費,但你給他的是麵包模型,給景真如的是飛機模型!
快畢業的時候,所有孩子為工作奔波焦急,你主動關心過問過他嗎?你有至少用一點小小問候給我們最好的安慰和體諒嗎?有些關鍵時候你也幫助過他,可那是我要求你做的,不是你自覺自願的。想起這些我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疼痛。如果是你的真如,你會這樣冷漠嗎?這份太不完整差別太大的人生,我們永遠要忍受下去。這也是今天我想要大度結束一切卻不容易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