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到底是知識分子,你很哲學,很形而上,這沒有什麼不好嘛。從根本上來說,物質都在不斷運動變化之中,人和生靈怎麼可能不生生滅滅呢?可以理解的是,渴望長生是有思想的人類最古老而悠久的夢想。所以,人類的一切宗教、哲學可說都是人類為抵禦死亡的恐懼而不懈探求的產物。可見,害怕死亡也很正常啊,畢竟,誰又喜歡死亡呢?

但我……好像是太怕死了。有一段時間簡直無時無刻不在擔憂、不在害怕這個問題,以至怕得我轉而更加害怕這種病態的怕了。而且……很多時候我又分明是害怕生,害怕活……總之我怎麼都不如意,怎麼都振作不起來,怎麼都沒法對自己的一切感到哪怕是絲毫的滿意。

血液不知不覺開始沸騰,景予飛的臉上又開始漲紅,情緒也隨著自己的敘述而亢奮以至竟手舞足蹈起來:起先我擔心自己生了什麼大病,可是跑了無數次醫院就是查不出任何器質性疾病來。後來我反而羨慕起那些擠在診室門口愁眉苦臉、哼哼哈哈的病人來,我寧肯像他們一樣明確自己生了什麼病,肝炎、或者肺結核,哪怕是斷了兩根骨頭也好,這種肉體上的痛,比起精神上的痛,在彼時的我看來,簡直是一種享受了……還有,我現在經常會無端地羨慕一切比我過得好的人。不,我不是說那些掙大錢的款爺或者走鴻運的達官貴人。錢財和官位現在對我毫無吸引力。我更羨慕的是那些被人視為低賤的頭腦簡單卻四肢發達、吃得香睡得穩的勞力者。比如夏夜晚上,我看見那些進城賣菜的人赤著膊睡在拖菜的三輪車上,蚊子就在他們臉上盤旋,他們偶然伸手抓上一把,照樣鼾聲如雷,我會感慨,他們至少還有酣甜的夢境,我連做個好夢都成了奢望!

還有那些體能的付出不亞於黃山挑夫的搬運工,他們為了幾十塊錢,不得不把一台雙開門冰箱扛在背上,一步一步地倒著挨上六樓。但當我額外多給他們二十塊錢時,他們臉上那份欣慰的笑容,簡直讓我羨慕得要死!而這些人,以往幾乎就不在我的視線之內!

但就是這些人,他們不會被魔鬼迷魂一樣毫無止境地思慮生啊死、病啊痛或者意義啊、使命啊、職責啊這些崇高而折磨人的問題,他們在過去的我看來,多半是迷信而愚蠢、庸俗而無能的,但他們的精神世界實際上卻比我單純而輕鬆得多。或許就因為,他們輕易就會相信自己的一切都是前世命定的,自己的生命意義就是掙錢,就是吃苦受罪,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結果呢?他們反而能隨遇而安,過得輕鬆而快樂。而我呢?似乎什麼都懂,什麼都明白,或者因為不明白而要反反複複地弄個一清二楚,想個萬全之計才安生,結果反而是活得混混沌沌、疲憊不堪而又欲罷不能--如果你一定要我說出個問題來,我眼下的最大問題就是:

人生在世,真的是難得糊塗嗎?

怎樣才能停止我的那些偉大的思考,或者說怎樣才能停止我的焦慮?

這個……應該是可能的。但現在……醫生把圓珠筆在手上繞來繞去地擺弄了好一會兒,微微一笑,便站了起來,說是要請景予飛暫時出去一下,他想先和他愛人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