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予飛垂頭喪氣地坐回原處,兩手卻更緊地捂在褲袋裏。醫生不出聲地又等了幾分鍾,見他仍不說話,突然提高聲音說:那你說說看,你愛人硬把你哄到這兒來是什麼意思?莫非你好好的,有什麼心理障礙的倒是她?
景予飛下意識地偏頭看了醫生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可眼光一落到他桌上的台曆上,頭又刷地扭開去,臉一下紅起來,呼吸也變得粗重,而兩手又在褲袋裏一陣亂折騰。醫生敏感地叫他回過頭,看著自己的眼睛說話,他就是不肯。
醫生神色陡然嚴峻,喝問他是否對自己有什麼不信任?他使勁搖頭。
那你在我身上或這桌上看到了什麼?某種令你恐懼的怪物?或者,這支筆變成了一把利劍?醫生逼視著他不放,力圖判定他是否出現某種幻覺:說,說出來,大膽說出你的真實感覺!把手拿出來,拿出來,手!
最後一個手字,醫生幾乎是命令式的叫喊,把景予飛嚇得直往後縮,額頭上也突然沁出一層冷汗。他不得不抽出一隻手,哆嗦地指著醫生麵前的台曆:請,請你把它拿、拿開吧。
為什麼?醫生一步躥到景予飛麵前:為什麼它會使你害怕?你覺得它是什麼?
什麼也不是。
不,告訴我它到底是什麼?
台曆呀,一本普通的台曆呀?
醫生坐了下來,徐徐道:那你為什麼害怕它?
也不是害怕,就是有點……緊張。因為我老覺得它放得不夠正。
這不好好的嗎,有什麼不正?再說,它放得正不正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也知道沒關係。可是……總覺得不舒服。
想把它擺擺正?
是呀!你怎麼知道的?可我怕你笑話我,就隻好……景予飛訕笑著靠近桌前,可伸出去的手被醫生擋住了:試試看,你今天不去擺弄它會怎樣?
景予飛臉色驟變,雙手一下子又插進了褲袋裏。
醫生恍然地歎了口氣,回到座位上考慮了一會兒後,又換上和顏悅色的神態,柔聲問道:現在心裏是不是好受些?
景予飛想了想,絕望地搖了搖頭。
那就隨便談點什麼吧,對我不要有任何顧慮。從心理學上說,一個人能把心裏的鬱悶傾吐出來,至少能緩和一下情緒的張力。
景予飛的頭搖得更重了:對不起醫生,我實在想象不出這有什麼意義。而且我也沒什麼好談的。因為我的問題根本就和你碰到的人都不同。我的問題是沒有任何疑問。一切都清楚明白,就是看不到出路在哪裏,也看不到……
看不到出路,不就是問題嗎?
這就不是談不談能解決的問題了。
醫生笑了笑,又換了個角度:那麼,可以告訴我最近的情緒怎麼樣嗎?比如,是否失眠,是否感到疲倦、沮喪,是否做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來,是否有什麼具體的難以排解的恐懼或者憂慮……
景予飛對此的回答是一律報以沉重的點頭。
這麼說,你可能還有--哦,你的表格上對是否有過自殺念頭的回答是否定的。
對,這點我可能又和別人不同,我非但從來沒有輕生的念頭,恰恰相反,我對死亡避之唯恐不及,甚至還常常顧慮到死亡以後的問題。起先還隻是窮思竭慮一些玄奧而抽象的問題,比如人為什麼一定要死亡,世間究竟有沒有鬼神,究竟有沒有天堂或者地獄(有一陣我極度恐懼地擔心自己死後可能會被打入地獄,那就永無寧日了),世上林林總總的宗教中,究竟哪一門教義更接近真理,為此我最近一年來幾乎把所有宗教的教義都翻了個遍,有時感到振奮,有時感到絕望,最終仍然感到找不到一門可以放心踏實地讓我信仰的宗教去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