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景予飛正相反,喻佳顯然早憋了一肚子話了,閘一開就嘩嘩狂瀉,好像來谘詢的倒是她:

醫生你猜得真不錯。老景的性格確實比較內向,做起事來也丁是丁卯是卯,一點不帶含糊。但他也確實像你說的,是個心地相當善良而敏感的人。單位裏搞的捐款什麼他從來都是積極分子,外麵碰上缺胳膊斷腿的要飯的,總要掏幾個錢給人家。就是搬家公司幫我們搬完家後,付錢時他也一定要多給他們幾個,說他們是在透支健康,拿命換眼下的生活,太苦了……可這顯然不是他得病的原因啊?而且,過去他一直好好的,在外麵人緣也不錯。在家裏除了有時候脾氣倔一點,沒啥太出格的。可現在……細想,也就這兩三年裏的變化,他越來越怪,越來越……有時候簡直是走火入魔,不可理喻,還死不承認有心理疾病,反而成天擔心自己要早死,查這個查那個,醫院門檻都快踏斷了!

醫生會意地微笑著點點頭:那麼最近呢,是什麼促使你們來這兒了呢?

這個呀……其實我早就勸他要看看心理醫生了。但他就是拖著不肯來,說起來這也是一大怪,懷疑自己有這個病那個病的,跑醫院像上菜市場,就是忌諱看心理門診。近來實在是……對了,是我們最近一次搬家以後的事。那電視也確實擱得不夠正。他先是自己找紙墊了墊,好些了,過一天又嫌墊得太過了,又重墊。這樣折騰幾天後,突然跟我說,不行,總得要徹底解決這問題。於是找來會點木工活的鄰居,把好端端個電視機櫃一邊的腿給截掉一小條,總算是滿意了。

嗨!沒幾天他又來事了。這回是床對麵牆上掛的那畫礙他了。怪的是不躺上床他好像一點也看不到那畫,一躺到床上就嘟囔著要我看那畫怎麼又歪了。起先吧,我看著也是有點歪,就幫他撥撥正。可他那個攪勁哪--天下哪有絕對正的東西呢?明明我看著很可以了,他卻死活不通融,一會兒指揮我左一點,一會兒又指揮我右一點,反正怎麼也覺得那畫沒掛正!我來氣,就說你要嫌畫不討喜,幹脆摘了它別掛。可他不許我摘,也不要我幫忙,每晚頭等大事就是自個兒爬上爬下不厭其煩地撥弄那畫,非弄得對勁才舒口氣上床。有時不滿意起來,他能擺弄上幾個鍾頭,直擺弄到深更半夜,我都一呼嚕醒來了,他還在爬上爬下。非弄到自己也累得不行了,才氣哼哼關上燈往被窩裏一鑽!

後來我實在看不下去,就乘他上班偷偷把那畫給摘了。他倒也好像沒看見似的一聲不吭。可沒想到好了沒幾天,他又跟客廳和孩子房裏的掛畫過不去了……醫生啊,我就這麼跟你說吧。也不知我們是救了他還是害了他。反正弄到後來,我們家所有的畫框呀、條幅呀、鬧鍾啊反正一切要擺正的東西,能摘的我都給摘完了。摘一樣,他好像太平幾天,過不了多久,又瞄上另外件東西。反正他就是走火入魔--對,就像你說的“強迫症”。

這倒也罷了。因為一般他隻在家裏犯這怪癖,一出門就跟什麼人一樣好好的。可後來就不得了啦,尤其是近兩個月以來,他到了單位也犯開病啦。你想想,那麼大個單位,什麼錦旗哪、條幅哪、大鍾哪、電視啊什麼的,哪個房間沒有個一樣兩樣的,你也像在家裏似的爬上爬下擺弄去?這下可把他自己也嚇壞了。因為怕不小心動手動腳讓人看出啥,一到單位就使勁把兩手揣褲袋裏。可老這麼著別說自己別扭,別人看長了不是也覺得不正常嗎?但他不這麼不行,否則就煩躁、緊張、冒冷汗,甚至,據說厲害起來還會胸悶、手抖,甚至要死過去似的喘不過氣來。有回洗澡時,我見他大腿兩邊都是一溜的青紫塊,以為得啥病了。原來他在單位裏,有時伸手撥弄的欲望太強,就用手隔著褲袋掐自己!

說到這裏,喻佳心頭一顫,嗓子發哽了,不得不停下來擦淚。

醫生忙開導她一番,多少也吐幾句心裏話:……總之,強迫症是一種典型的神經症,表現怪異,五花八門。患者明知自己的某種動作或思想不正常而企圖改變,卻無法克服。所幸,它和世俗理解的瘋了傻了的精神病並不是一回事,而且統計數據也表明,這兩者是不互相交叉的,就是說,強迫症通常不會轉化成精神分裂之類。你,還有他,千萬不要因此生出新的心理壓力。這點很重要。當然,這個症狀很痛苦,也很頑固,而任何一種心理異常,都有誘發它的性格基礎和心理誘因。目前我們要做的,首先還是理解和同情,其次就是要通過細致的交談,摸到其深層的原因以對症疏導,再輔以一定的藥物治療。所以,你不必太為他擔心。其實啊……很多問題都是個觀念或視角問題,凡事也都在於你怎麼看待它。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很多矛盾都跟如何適應現實有關。起碼,從我的職業角度看,勸不了社會,就隻能勸人。而人跟社會隻能你適應或智取它,而不能指望戰勝它。事物都有其特定的邏輯和規律,說人定勝天是可以的,但這畢竟隻是一種自信或者說可嘉的勇氣,根本上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比如說生老病死的客觀規律,哪怕你貴為天子,照樣逃不脫它的製約。尤其是死亡,誰不怕死?誰又會不死?這是任何人,天王老子也改變不了的絕對命運。但我們可以通過改變自己看待死亡的態度來改變我們的心境,對嗎?陶淵明有幾句詩,就是一種有獨到認識和參考價值的明智態度,你不妨給老景看看。詩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