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現象在那個年頭並不罕見。所以村裏人指指點點看了會兒熱鬧也就散到田裏割自己的稻去了。可是景予飛卻像根木頭戳在原地拔不動腿--他居然在這夥人裏看見了徐誌明!
而徐誌明看見他卻是喜出望外。雖然彼此心照不宣沒打招呼,但徐誌明很快就挑著兩捆稻子往他身邊過來了。兩人對眼的瞬間,徐誌明向機耕路旁的茅廁方向使勁努了努嘴。景予飛心領神會,便悄悄地進了廁所等著他。
不一會兒,徐誌明喘息著溜進了廁所,看著他那沮喪的神情和滿頭滿臉的草屑、熱汗和泥汙,景予飛張口結舌:你這是……你怎麼回事啊?
不談了,不談了。徐誌明略略顯出幾分窘迫:我也就是……好玩。在門口廁所裏拿鏡子照了照,讓一個老太婆衝進來,拖住我就鬼喊鬼叫的,後來就給……判我勞教半年。哎喲,你都看到了,這是人幹的活嗎?而且,你不知道我在裏頭吃了多少苦哇,以後打死我也不敢犯法了!
看著他那副狼狽相,景予飛哭笑不得,也不知說什麼好。還是徐誌明鎮靜,他一邊扒在廁所門口四下窺探著外麵的動靜,一麵拍著肚皮說:求求你,千萬幫我弄點吃的吧。這裏麵不是人呆的地方,天天割稻子,從雞叫做到鬼叫,還不讓人吃飽飯,我晚上餓得覺都睡不著啊。
緊接著又丟下一句:收工的時候還在這裏碰頭。就一頭鑽出廁所,小跑著回到田裏挑稻子去了。
這個難是一定要救的。但怎麼救呢?那時景予飛自己也窮得叮當響,每月家裏給他寄的錢,不出半月就光了。現在鍋裏也隻有幾塊隔夜的冷鍋巴,能有什麼吃的好給他呢?再說,你總不能燒一鍋飯端給他吃吧?
他忽然心生一計,跑到大隊的代銷店,好說歹說,用一頂軍帽作抵押,向老頭賒了包比石頭軟不了多少的雪餅。這種五分錢一個的酥餅,一包十個,用油紙包著。因為表麵撒了層白白的糖霜,所以村人叫它雪餅,當時是景予飛想起來也要流口水的高檔食品了。
看看這幫“犯人”快收工了,景予飛早早蹲進廁所裏,等候徐誌明到來。果然,徐誌明滿臉期待地溜了過來,一見那包雪餅,他兩眼大放光明,真正是如獲至寶般一把搶過來,往早已汗透了的混紡布工作服裏一裹,連個“謝”字也沒說,轉眼就沒了蹤影……
不僅當時沒說謝,而且二十多年過去了,徐誌明仿佛壓根兒沒發生過這回事一般,從來沒提起半個字,更別說謝了。對此,景予飛倒是十分理解,畢竟這涉及到徐誌明一段醜聞和一個慘痛的巨創,自然是不願也不好意思再提及它的。
然而,他後來實際上早已默默地謝過也大大地報答過了景予飛。或者說,這畢竟隻是他們人生中一個微小的插曲,他們後來的情誼非關此事也照樣會像現在這樣。但景予飛此時想來,卻又覺得,徐誌明絕不可能是真的忘了這件事。他對自己這一成不變的友情,或多或少也和這件事有那麼點兒關聯吧。
涸轍之鮒,急謀升鬥之水。彼時的徐誌明庶幾不就是這麼條半死不活的魚鮒了嗎?這麼說,我這人還是夠情足義的吧?
這麼一想,景予飛心情便又輕鬆了幾分。不過轉而一想,又覺得自己有這種念頭,似乎有幾分卑鄙。反而是滴水之恩便真正以湧泉相報的徐誌明,比自己要高尚得多呢。
也不能這麼看吧,難道我這人就不高尚嗎?而徐誌明在廁所裏拿鏡子偷窺女人,難道算得上高尚嗎?
可是,我以前就沒有過類似的錯誤嗎?下放時我還在門縫裏偷看過女房東洗澡呢,隻不過我比徐誌明運氣好一點,沒讓人抓住罷了。而且……再說……
--就這樣,景予飛腦子裏又仿佛冒出了個苛刻的小人兒,總在那裏不依不饒地和自己辯論不休。而且,明知這種無謂的自我駁難太無聊太可笑也太不必要,就是欲罷不能以至又弄得自己筋疲力盡,腦袋嗡嗡直響,眼前幢幢幻影。
直到喻佳推門進來,才把他暫時從陷阱裏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