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到來,徐誌明一步跳過來,肉嘟嘟的大手在他肩上親昵地拍了一下:景館長!好久不見啦,沒把老弟給忘了吧?
景予飛說是你把我忘了吧。快年把沒你音信了。這車也是才換的吧,看來你的效益真不錯呀。徐誌明點點頭:麻煩也不少,哪比你坐機關的一副朝南麵孔好哇。不過現在汽配行業正是景氣上升的時候。車嘛,我平時是喜歡尼桑的。這個是專門辦事時用的,豬鼻頭插根蔥,不想讓那些官老爺把私企老板看扁了。
說著,打開車門把他讓進去。景予飛客氣道:什麼事把我們董事長忙得這樣,吃過飯再走也不遲嘛。
徐誌明嘿嘿一笑。景予飛注意到,到底人到中年了,徐誌明也比以前沉穩許多,笑起來很收斂。當然,更因為胖了,福相了,所以他現在的嘴巴也不像從前那麼顯闊了:以後吧。這回太忙,還有個安監局朋友的東西要送掉,接著還要往上海趕。我把你帶回家吧。
景予飛說那就不用了,我中午一般在食堂吃。可徐誌明已經熟門熟路地上了路。同時告訴他,快元旦了,少不了給方方麵麵備點東西,順便也給他帶了一份。
到了家才知道,徐誌明竟給他帶來條一米多長的大青魚。還有兩條軟中華。
煙是不用說,景予飛一見就喜出望外。可是這麼大條魚,讓我怎麼辦啊?
當然,他也知道,這不光是徐誌明的厚意,也是澤溪的風俗,年年有餘,且有“大餘”--以往每逢過年時,滿大街都是自行車屁股上拖一條大魚走親拜友的。現在日子好了,許多人山珍海味也不稀罕了,這風氣就漸漸淡了。但是,送大魚的這份情誼卻是不變的。
想到情誼,景予飛又愣了神。
從小到大的同學也好,朋友也好,保持到現在的,扳扳指頭,竟數不出幾個來了。而徐誌明可說是唯一一個還和自己保有情誼並且從來對自己無所求,幾乎從來都是單邊付出的好朋友。無論在精神上還是在自己困頓時的物質上,他都給過我太多的支持和關照。盡管他本人的事業和財富乃至社會地位早已不可和同學少年時同日而語了。
這才是朋友,這才是兄弟,這才是……完全可謂是手足之情啊。
景予飛唏噓著,不知怎麼思路一轉,突然蹦出一個令他十分局促而不安的念頭來:可是我呢,比起他來,我當得起這份情誼嗎?或者說,我稱得上是他的好朋友嗎?他頓時又像上午一樣,突然掉進一個陷阱似的,思維風車般地在這個問題上拚命地打起旋來--這麼些年了,尤其是到了藩城以後,哪怕是逢年過節的時候,我怎麼就從來沒想到要去看看他,關心關心他的現狀、家庭什麼的,或者給他送上一條魚,主動請他吃頓飯什麼的呢?回澤溪也罷了,他是地主。可是他來藩城的時候,哪怕名義上是我請客,到頭來哪次不是他埋單呢?而我似乎早已對這種格局習以為常了,似乎這都是天經地義的--我這人是不是有點薄情寡義啊?而站在他的角度看的話,或者換了我,遇到像我這號人的話,還會願意再來往,再當做朋友處嗎?
推而廣之,我在與其他同事或者朋友的相處上,能趕上徐誌明對我這樣一無所求而始終真誠無私嗎?怎麼好像一個例子也找不出來呢?
不對,我怎麼能這麼看問題呢?各人有各人的相處方式和處世習慣,我向來不屑於世故的那一套,雖然也許沒怎麼有惠於人,卻也並不刻意貪圖別人的情誼或者好處呀?而徐誌明生來就是這種人罷了,況且我對他也並不能算薄呀?
他又開始搜索枯腸,拚命為自己找理由,找對徐誌明的好來。思來想去,倒還真找到了不少:比如小學時他飽受同學歧視而自己從來不歧視他;大起來尤其他起步做小生意,活得還不理想又毫無社會地位時,我一如既往尊重他,未必不是他對我感恩的緣由嘛--他這號人,錢不缺了、社會尊重乃至酒色財氣也一樣不缺了,缺的不就是“真情”二字嗎?想來在他心目中,我就是這樣一個象征呢。
對了,差點都忘了,我在他最最困厄的時候,不是給過他莫大的精神和物質支持的嗎?恐怕他現在再怎麼,也難以忘懷這段緣分呢。
這段往事景予飛自己也早就忘沒影了,現在居然又被他從記憶的箱底裏翻了出來--那還是1972年的時候,景予飛初中畢業在澤溪鄉裏下放過一陣。有一天突然發現大田裏吵吵鬧鬧的,湧現出一幫奇形怪狀的人來;他們不分男女,統統穿著件灰黑色的粗劣混紡布工作服,垂頭喪氣一聲不吭地,跟著幾個穿製服的公安人員,歪歪扭扭地在田埂裏吃力地行走。隊長興奮地指著這約摸三十來個年輕男女,說是些勞教分子,上頭讓他們幫大隊搶收雙季稻來了。原來這幫人都是縣裏在春季嚴打時抓起來的。因為都是些小偷小摸或耍流氓的,夠不上判刑,所以輪流押到各地鄉下去割稻,謂之勞動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