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無常疑惑地對望一眼,似是不相信她的來意會這麼簡單。聶小倩微一側首,似有意無意地向身後看了一眼。她微微一笑,她這一笑,隻見嘴角一絲細紋漾開,如果照相書所說,那是一絲“苦紋”,主運途多舛。隻聽她道:“我不過是厭煩了與你們的躲躲藏藏,追追趕趕,所以就來了。”那笑紋象是這黑夜難明的混濁一點自傷的鬱燦,黑白無常不由心下放鬆大半。
聶小倩心中悲慨無數,但她不會流露出一絲---隻及心中萬千之一的悲楚與苦痛來給黑白無常他們看。她想起十四娘,心裏不由得歌吟俱啞地慟哭,但她不會哭給他們看。她心中有傷。本來她的功力與黑白無常就不相上下,但此時已無意相搏。她麵上神色如不耐傷痛,微微寡白,但這樣的她不似平時灑脫果毅的樣子,直有一種說不出的女子的柔嫩。
她一向很少對人低頭,卻見她此時卻低首向黑白無常道:“我束手就縛。”---死隻是一場沉睡吧?不見得比這黯黯難明的生更加難捱難耐。
黑白無常神色一寒,白無常忽一拍掌,兩袖相搏,一麵招魂幡就已在他掌間振了出來。黑無常向腰間一抽,勾魂索應手而出。白無常一振手,招魂幡就幻化作數十麵,在聶小倩周圍紛飛起。
---這一式,便是要將鬼魂身上所餘的魂魄拘役於招魂幡之內,然後帶到散魂台上,經千捶之後,讓它們魂飛魄散,而永世不得回生。
一見如此陣勢,聶小倩的臉色忽變得很奇怪,又像是開心又像是慘痛。那極喜與極悲的神色統一在一起,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苦痛的尊華。黑無常本持著勾魂鎖在一邊為白無常掠陣。他恐聶小倩反悔,好及時助陣。但這時見到聶小倩這種神情,一時竟怔怔地望著她,隻見她那悲喜交加的臉上,底色居然是……一片溫柔。
那數十麵的招魂幡構築了暗黑一域,不停地向聶小倩身上襲去。聶小倩卻將身子一側,如曠野閑立,目領長風一般,全不在意身邊漸漸已成之勢。
空中暗色一乍,招魂幡開始向內聚攏,吸收聶小倩的散魂餘魄。此陣一旦施為,隻要一柱香的時間,招魂幡便可盡收魂魄,轟聶小倩於皮毛不存,擊之成神形俱散。
陣中的聶小倩被抽去魂魄本是極痛的,但她若不出聲,一雙眼望著黑黑的夜。她的瞳仁本是很淡的顏色,但因忍著痛楚而變成一種比黑夜更黑的顏色,那幾乎是一種盲眼的黑。
陣外,白無常口裏低聲誦著---那是運起招魂術的密語,可以將最頑固的魂魄消解---那聲音搖搖蕩蕩,如蓮台密語,散如塵埃,聚如星鬥。如散如聚,如顯如秘,不可以一言方擬。
就在聶小倩神識將俱散之際,她模糊地想起一個問題:我最後想要的是什麼---如果人生的急流就在你身邊湍流而過,如果,所有人世的風暴已卷去你生命中所能擁守的一切,在最後的最後,你想要什麼?聶小倩最後一眼望了望天空,這是一個無遮無盡的夜了。夜裏,是不是一切最終的夢想會有實現的一刻呢?她知道,這該是自己最後的一眼了。
她的神識越來越不清楚了,她終於在閉上那一雙如此期望的眼的時候,口裏低低呢喃了一句,那隻有依依稀稀的三個字:“我……想你……”
本來以為此事已成,就要收功之時的黑白無常卻聽到空中一聲道:“你們且收她不得。”黑白無常聞言一驚,向門外看去,卻見郡君從鬼門關外走了進來,口中阻止道:“二位,請留手。”
黑白無常知道郡君是心地仁慈的仙家,本不該到地府來,但這時一來卻要似救下方才的鬼魂。他們向郡君拱了拱手,問道:“不知郡君大駕地府,卻是所為何事呢?”
郡君並不答話,雙手一結印,向招魂幡上揮去,很快聶小倩的魂魄從裏麵飄了出來,慢慢地形成了形體,但卻萎頓在地上,全然不醒的樣子。
黑白無常一驚,他們沒有想到郡君會一出手就將他們好不容易才擒到的鬼魂救走了。雖說郡君是他們惹不起的,但也不由得幽惻惻問道:“好威風,郡君此舉是要如何呢?”
郡君一笑道:“我不是來阻你們辦事,隻是這個女子你們且不能收。她這般束手就擒,一心赴死,卻是因為我私心的緣故。我心中有愧於她,我來是彌補過錯,帶她走的。”
“這鬼魂本該是歸我地府所管,既然她寧作野鬼,也不願來地府輪回投胎,那便是違了天數。今日她來地府就縛,我們自然要將她按規懲處。但郡君要就她,帶她回陽間,是違背了我們的規定。縱然我們願意放過她,那要如何在閻王爺麵前交待呢?”黑白無常他們自知沒有能力對抗郡君,隻得搬出閻王來壓她一壓,讓她有所顧忌。
郡君聞言容色忽正,道:“我本不想多事,但她是必然要帶走的。你們執意不肯,我就隻有強帶走了,你們閻王爺若是怪罪你們,就讓他來找我吧。我自會給他一個解釋。”說完,郡君不顧黑白無常相阻之勢,左袖一甩將他們振翻在地,然後右袖一展,將聶小倩卷入袖中,便向鬼門關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