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十四娘走到窗前向前院裏看去,那是她剛剛舉行婚禮的院落。那個院落裏有鮮紅的掛彩,有綿軟的地毯……有塵世的幸福,有人世的美滿。那裏還有一個與她拜過堂的男子。
-----那些居然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她知道,那場婚禮上的男子對自己是懷了什麼樣的期盼。可是,她眼裏神色突然一定……她經曆了一次被別人愛的時候,看過那人的努力,那人的傷心。但有些記憶,是一輩子也拋不開,也放不下的。而自己修仙的念頭,這時卻再不能像個封口的細頸瓶,把自己封在裏麵,走不出來……那麼,這個世界是如此之大,而,她再也不會躲開愛了。
一念既起,她離開窗前走到梳妝台前,伸手將頭上零零碎碎的插飾取下,又一旋身,解下身上的嫁衣。她內裏有一件白色長裙,原來她竟穿了兩件外袍。她一推門,竟不顧一室紅燭暖酒,走了。
讓我向更暗裏奔去。有個女子長衫背風地,向夜裏更暗更無人的地方投去。那一片無知無覺地在這傷心女子地足下盡情延展著,可她呢,她初知悅慕地心中卻如此被傷得千瘡百孔。
她望著這個一直憎惡得黑色暗夜,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無緣---如果無緣,為何相識?聶小倩一時滿心滿肺地想:為何相識?為何相識?---而她不愛我,她不愛我!
她不愛我---聶小倩隻覺得心中鬱悶無可訴說:她不愛我!不愛我……然後聶小倩倦了,幾百年從沒有過的那麼倦,倦成一種懈怠。終於,那疾奔的步子由快到慢,再變為靜止。
那一刻,山河好靜,歲月殘夜,一切都好靜,似乎為了安慰一個女子受傷的心。聶小倩坐到草叢裏,把頭埋在草裏無聲的一苦---她---不愛我。
聶小倩一抬頭,天上的星空在曠野裏顯得好清晰。聶小倩靜靜地看著:她從來不是一個缺少表達力的女子,可為什麼那些愛著十四娘的心意卻總是無法向她訴說呢?
這時看到星星,聶小倩突然記起有人曾經告訴她的話,星星眨一次眼,世上就是幾千年。可愛呢,為了愛的痛,這痛要持續眨幾千幾萬次眼?
這一坐有好一會兒,而聶小倩卻沒再抬起臉來。終於,她站起身來向西邊走去。洛陽城外的夜有一種荒荒的黑,狹窄的山間到處都有雨水和河流衝出來的深溝。這山間,崖岸陡峭,那崖上的樹也是孤獨的,那片荒荒的黑籠罩的夜,擋不住那一望無盡的蒼黃,山澗有很小的河流,岸邊的路很窄,幾乎不容人行,而聶小倩卻在這裏輕衣薄身的走著。
這長夜漫漫一行,讓聶小倩心中有一種感覺:不管十四娘是怎樣,或站在那一邊,她是愛她的。聶小倩這時是向著酆都的方向走去---她是要去再死一次。她的死,可能會有種種猜想。但有人會想到,她這孤魂入地府,其實是為了她嗎?像她這般的鬼魂一入地府便會是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之苦。但其實她隻是要,死給她看。
---郡君既不肯助我再生為人,而你又不曾象珍惜細嫩絕品的瓷器一般來待我。如果我已不能和你在一起,你且不珍惜,那我何妨摔碎給你看。一切一切,隻為摔碎,給你一看。
---如果你依然不肯略不動容,那我服你,無話可說;但如果你動了容了呢?我用一死,搏你一痛。聶小倩有一種灑然的感覺,話說來很長,但這些念頭電一般在她心頭閃過。
走了一時,聶小倩旋身向地下一沉。這時已離地府不遠了,聶小倩靜靜向前走著。地府的大門很高大,全是由厚重的石礎組成了門基,映襯那石礎玄黑色粗重的紋理,就連大門也是濃重的黑色。
其時聶小倩已向門內走去---沒料到,最不願來的地方還是來了。她向裏喊著:“黑白無常可在,聶小倩來了。”她本來聲音輕輕的,但一會兒之後,她的聲音卻猛地起了一個高調,象一道鋼絲往空裏拋---難道連死都是這麼難嗎?她想一撒手,任著那僅餘的魂魄飛出去,再也不收它回來,最後讓這一場愛跌進泥土化為腐泥,心甘情願,寄此生於土中……
本來黑白無常正在清點今日所收的鬼魂,但一聽到聶小倩的聲音,心頭的新仇舊恨一起翻起,他們很快地來到聶小倩跟前。黑白無常互顧一眼,成犄角之勢把聶小倩圍在中間。他們站得看似隨意,卻是進可攻,退可守,隻此一站,便可見黑白無常那不一般的心思。隻聽他們說道:“當日若不是有好人援你,我們必定會鎖你回地府。如今我二人不尋你麻煩,你卻找上門來,分明是找死。”
這時聶小倩孤身陷敵,卻都雅瀟灑爽雋非常。她似渾然不覺黑白無常所成之勢,側頸而立,半晌廢然道:“我來不是向你們尋隙,隻不過那日你們捕我不成,我來投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