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這時,夜黑了。辛十四娘抱著膝蓋坐在喜床上---這個姿勢是聶小倩喜歡的。就像那日,她是如何見到聶姑娘把她的身體蜷伏到膝蓋上,一頭長發是她的衣飾,那麼漫漫長長地鋪了開來。

忽然有一點腳步聲在她耳旁響起,其實這腳步很輕,幾乎是無聲的,但她就是覺察到了。辛十四娘隻覺呼吸一緊,她抬首看窗外。窗外的樹蔭下,卻有個身影漸行漸近。那會是---她麼……

來的正是聶小倩。她步履無聲,身形很瘦。她走進喜房裏,兩人靜靜地對著。聶小倩看著辛十四娘,看著看著,似乎就透出些讓她心動的姿勢。辛十四娘的身形依舊窈窕如初。隻是她身上那一身嫁衣,那顏色那樣紅,像是心口上滴出來的血,紅得快要燒起來。聶小倩覺得那紅燙地她渾身一痛。她雖性格灑脫,但有些情,有些愛,一旦刻入骨裏是怎麼也忘不了的。她看著那人,她曾與這人同宿好久,而這人那時瘦腰細肩,清冷如斯---猶在心底。可如今,她成親了,嫁給了一個人。這當真是,世事如棋……

這是聶小倩與辛十四娘別後重逢第一次最苦澀的會麵。聶小倩知道自己對辛十四娘的愛還有餘溫,象那燭台中,微微瑟縮的火,掙紮著要從那焚燒後的燭淚裏試著探出一點紅心來。

她二人默默相望,好久才聽到聶小倩口裏哼出一聲苦笑:“辛…姑娘,又見到你了。”辛十四娘緩緩點頭,她聽出聶小倩語意苦澀。她怎麼會不苦澀?多日一別才得一麵,而她此來,自己卻……

聶小倩看著她輕輕道:“其實,我是這樣的,想斷就斷了罷,我隻想要你告訴我。隻要你好,我怎麼都可以。”但她退了一步,臉上微微一苦,“但,我是你的誰,憑什麼要你告訴我呢?”

見到她這樣,辛十四娘不由心中一亂,口裏道:“聶姑娘,這隻是我一次曆情劫而已。郡君說我與他有些緣份,而他又為我一場病了。其實…不過一次曆劫罷了……你不必在意。”

聽了這話,聶小倩突然笑了起來。她走上前去,走到床邊,整個身體攤在辛十四娘身旁,抱著自己哈哈大笑起來。辛十四娘一怔,不知她在笑什麼,隻得問道:“聶姑娘,你……”

聶小倩還是笑著,笑到眼角溢出了淚光,笑到喉嚨幹涸地啞了,笑到那神情與音調都淒楚不堪,猶如低泣。她心裏淌血,臉埋入手臂中,顫抖的身體壓抑不下那道詭異的笑聲。

“十四娘啊十四娘…”從躺著的姿勢遙看正坐的辛十四娘,聶小倩抬起手,輕點著自己的心口,“是要曆情劫嗎?那麼,我不行嗎,為什麼愛著你的我不可以呢?”聶小倩一轉身,她啞然失笑,一手捂住臉像在壓抑笑意,又像製止哭嚎而出的欲\望,“因為我是一隻鬼,還是一隻女鬼,是嗎?因為我不能給你所希望的,是嗎?”她腳步踉蹌地向後退著。

“其實,都是我的錯,從以前到現在,我從來沒辦法讓愛的人也一直愛著我。因為我是一隻鬼魂,所能帶給他們的永遠隻是憎惡或遺憾。十四娘,你不要愛我是對的。”這時聶小倩已退到窗邊,

月光灑落,映照出她那張逐漸淒苦的臉,“罷了,所有的一切後果都該來承擔。…那麼,我要走了,你也要好好地生活下去呐。”她神色一斂,慢慢轉身去,向牆外走去。

在就要出牆之時,聶小倩輕輕一歎,回首向著辛十四娘的所在看去。這一眼,像是對這寒涼一夜的回視,為證明自己一腔熱望,一番感寄,一回相遇,一生枯守,那麼,究竟在守著什麼呢?

在這一回眼的瞬間,聶小倩和辛十四娘都靜止不動了。這一瞬很短,但對於聶小倩來說,幾乎象千載那麼長,在她最後一回頭的時刻,她眼中的是十四娘,隻有辛十四娘。聶小倩心中不知怎麼突然有了一種愴豔的感覺。愛呀愛,她心裏有一種這愛好美的感覺:沒有與我對舞,即使這一場傾赴已是空,我也要舞出一段絕戀。

聶小倩走後,辛十四娘以膝支頜坐在床上,她麵色迷茫。這一次的成親本是她的選擇,而聶姑娘也如她所望一般放開了,那梗壓在她心頭的似乎永遠無力的不知如何對待的人走開了。

可不知怎麼,她心中反而沒覺得一絲輕鬆,隻覺悲梗,空空的,空空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愴。辛十四娘抬手輕拂身旁的床鋪---剛才聶姑娘在這裏躺過---

她隻覺得和聶姑娘相處的一切仿佛全都到了眼前。昨日,似乎僅隻昨日她還在與聶姑娘呆在山中,而…聶姑娘還在說:“……那是,因為……我,悄悄地,喜歡了你!”

辛十四娘放下膝蓋,輕拂床鋪的手握了握,似是握住了一隻手---你是在喜歡著我嗎?她一剔眉,想起自己曾經空無一物地看著聶小倩的眼:那眼看在聶姑娘眼裏會是怎樣絕望的感覺啊!

辛十四娘心裏想:這一次的見麵,聶姑娘該是多麼的傷心。那就像一縷星光發在幾千萬年前,路途迢遞來到她的身邊,卻發現,這裏天光已經大亮了。

---外麵賓客的喧鬧聲遠遠傳來,但辛十四娘卻浸入到了另一個念頭裏:她在想象著聶小倩的眼,她的眉,她的鼻和唇。不知怎麼,隻是這想象就給她一種寧靜的感覺:今夕何夕?今夕何夕?往夕,她用她的手臂挽著自己的肩背,其實,在那一刻自己不再是一個心冷如清的妖了。在幾百年的倥傯歲月中,自己可以有一個機會放下心中的執念,而隻有,隻有一次的翹首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