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昨晚比今晚更難熬,痛苦似乎就不會有終局。人世跟我離遠了,我仿佛陷在地獄裏受苦刑。這時候我多麼需要安靜,可是那些輕病的病人卻帶說帶笑地吵個不停。他們快樂的聲音就像許多木棒在敲打我的腦子。第三床用牙齒敲著拍子低聲唱歌。第九床講著笑話。第八床哼著小曲。這其間第十二床還插嘴進來,要第八床唱《十八摸》,第八床並沒有理他,他自己卻色情地唱起來:“伸--手摸在--姐姐的……”我真想打他一個嘴巴!我又想大聲叫喊,可是我沒有力氣。我頭痛,傷口痛,四肢痛。我怕我不能再忍下去。我以為我的末日已經近了。但是我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你們應該休息了。人家病重的,剛開過刀的,晚上需要安靜,你們這樣吵不是故意給人家添病嗎?”

“是,是,”不知道是哪一個病人這樣答了一聲。病室裏立刻靜下來了。我看見楊大夫穿著白色工作衣立在我的床前。

“你覺得好點嗎?”她關心地問道。

我無力地搖了搖頭。

“你能睡罷?”她仿佛知道我的痛苦似的,再問一句。

我又搖搖頭。我忽然想起她對我說過要我在痛苦的時候背誦唐詩,我以為她會再拿這句話勸我,我便用力說:“我的腦子完了。唐詩也完了。我全記不起來。”

她撲嗤一笑,聲音小,而且馬上就忍住。她哂笑道:“你不要管什麼唐詩不唐詩。還是睡覺要緊。我給你再吃點睡藥。明天你的腦子就不會‘完’了。”

今晚,她來得早,就是在查病房的時候。

“你覺得好點嗎?”她還是關心地問。

我搖搖頭。

“睡藥給你開好了。你吃的時候,問小姐要罷。我看你今天好多了。你可以放心。”她和善地笑了笑。

聽了她的話,我才覺得我的確好些了。我還可以聽清楚並且強記住外科主任黃大夫和林大夫在第六床床前談的話;

“他不應該有這樣高的熱度。四天都不退熱,你看會不會是Malaria(瘧疾--他們講英語,講得慢時,我可以聽懂一些單字)?”黃大夫的聲音。

“我在研究。我看又不像Malaria。”林大夫回答。以後他講著很流利的英語,我抓不住他的意思。

黃大夫也講了兩句英語,我聽懂幾個單字,我猜想他是在說,要是轉了別的病,膀子就有點麻煩了。

林大夫拿起方木櫃上第六床的茶壺搖了搖,大聲對病人說;“你要吃水嘛。你不吃水不會退燒啊。”

“我嘴巴淡,”第六床答道。

“這不是理由。你應該把開水當藥來吃,不管嘴巴淡不淡都要吃!”林大夫的話總是用那種粗暴的聲音說出來的,他什麼時候都像在跟別人生氣一樣。他這幾句話像起鏽的鋸子似地在我的頭骨上遲鈍地鋸著。

我居然支持著聽了這幾句對話。但是現在我崩潰了。我的頭像被什麼東西打碎了一樣。

我想到了我的救藥,那唯一的可以給我帶來睡眠的東西。我放棄了掙紮。我高聲喚起“小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