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星期三)
我想不到我還會活著。我想不到我還能夠躺在床上安靜地(雖然是虛弱無力地)看著、聽著四周的一切。我覺得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其實我不過做了一場大夢,一場可怕的噩夢。
我還不知道我前昨兩天是怎樣度過的。我不敢回想那兩天中的痛苦。
現在我似乎沒有大的痛苦了。開刀的地方有時隱隱地痛一陣,然而這是很容易忍受的。不方便的倒是我不能轉動身子,我必須安靜地仰臥,而且我還很虛弱。我容易感到疲倦。我隻能吃流質,我的胃口也不好。
上午馮大夫和楊大夫來看我,問我的肚子脹不脹,他們對我的狀況相當滿意。我著急地問他們我開刀的結果,他們隻說經過良好,開刀時間不久,流血也不多,並沒有找人輸血。這似乎是個好消息。我聽到也有點高興。
楊大夫並沒有離開病室。她在給第二床和新十一床的病人換藥。新十一床那個孩子的傷口好多了,今天換藥的時候他沒有哭,不過輕輕地噓了幾聲。第二床似乎還是那個樣子。她換好藥洗了手以後,又到我這邊來。
“你今天好多了,我並不騙你,沒有危險罷?”她笑著問道。
“楊大夫,謝謝你啊,”我隻能這樣回答。
“你還記得前天的情形罷,起先你兩隻眼睛老是望著我,後來……”她像一個長姊似地微笑道。“後來”下麵的話她咽住了。
“電燈那麼亮,睡在手術台上,綁住兩隻手,就像牛羊等人宰割一樣,我有點害怕,”我慢慢地輕聲回答。
“後來?”
“後來你們把帕子蓋到我的臉上,我聽見你在喊我噓氣,又喊我數一、二、三。我隻覺得難過,透不過氣來。難過到了極點,我就沒有知覺了,”我仍舊慢慢地一邊想一邊回答。
“後來?……”
“我不曉得什麼時候才醒過來。你在給我打鹽水針,我隻覺得兩隻腿又腫,又燙,又痛,說不出的難過。我心裏又發嘔。我傷口又痛。肚子又脹。我不曉得那天跟你講了幾句什麼話。”
“你不肯打鹽水針,你吵著要把針弄斷。幸而你沒有氣力,我還給你打過一針葡萄糖,還給你放過氣,”她帶點哂笑地說。“好了,你休息罷。你還不能多講話。”
她正要走開,我卻把她喚住了。
“楊大夫,第二床的病怎麼樣?是不是好一點?”我問道。
她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皺起眉毛搖搖頭說:“恐怕好不了。我給他換藥的時候,我真害怕。他生梅毒。”
“梅毒?你要當心啊!”我吃驚地說;接著我又問。“他不是吃長素嗎?年紀又這麼大,怎麼會生梅毒?”
“哪個曉得他會生這種病!到第三期了,一身都爛了,臭得很。我真害怕……”她把下嘴唇咬了一下,便轉身走開了。我知道她到對麵那一角給病人換藥去了。
我替她感到不快。但是我也沒有辦法幫助她。對那個老人的命運,我並沒有多大的關心。隻是那個中年公務員的有苦無處訴的蒼白臉孔卻浮現在我的眼前。這個打擊他應當用怎樣的力量去忍受啊……
我倦,我頭昏,大繃帶(它另有一個正式名字,但是我卻叫它做大繃帶,這是專用來綁肚皮的)使我氣悶,我的背壓在大繃帶的墊布上很不舒服,我的四肢酸痛。我不能再用思想了。
白天我的心境還好。我沒有感到特別的不舒服。我隻是虛弱,沒有精神,沒有力氣,沒有興致。我想睡,也能睡;不過我容易驚醒,醒後更覺得疲倦。
夜給我帶來了痛苦。電燈光,哪怕是從條桌的上空遠遠地射過來的,也會刺痛我的眼睛。病人的談笑,哪怕就隻是偶爾的幾句,也像利爪似地搔著我的腦子。偏偏一到晚上,他們(第三床,第八床,第九床,還有那個等著挖眼睛的第十二床)就大聲講起種種的笑話。我煩躁,不安,傷口痛,肚子脹。我一閉眼就覺得那根細的橡皮管從我的鼻孔伸進來。我感到說不出的難過,說不出的厭惡。我的思想,我的記憶全破碎了。有時候我會覺得我的腦子裏裝了一堆渣滓,一堆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