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八日(星期四)
昨晚我睡得熟,我似乎還做了一些夢。我一夜沒有醒過。但是老李把我叫醒了。那個時候我真恨他。我需要睡眠,我需要安寧。天都還沒有亮,他為什麼要喚醒我?我努力睜大眼睛,我昏昏沉沉地捱著時刻。
像前昨兩天那樣,林小姐來給我洗了臉。
窗外一陣一陣的雀噪隨著曉風送進來。我的腦子漸漸地清醒了。鳥聲像水似地在我的腦子裏流過,我感到一陣輕微的舒適。這種情形,前昨兩天都不曾有過。楊大夫並沒有騙我。我的確慢慢地好起來了。
一群麻雀愉快地從一麵破紙窗飛進來,又從另一麵窗戶飛出去,還留下一隻在梁上安閑地唱歌。病室的上空一片金光,外麵是一個美麗的晴天。
我的記憶恢複了,心安定了。腦子像被清水洗淨了似的。昨晚的痛苦變成了一個渺茫的夢。我高興地想著:我複活了。今天我覺得我是一個病愈的人。雖然我還不能夠劇烈地轉動我的身子,可是我的傷口已經不痛了。
每餐一碗“半流質”的食物已經不能滿足我的饑餓。我決定求助於老許。那個年輕的茶房每天仍舊到我的病床前站一兩分鍾。他不是來問我要不要菜,卻是來問我的病有沒有起色。我並不是他的老主顧,幾塊錢的小費和幾句溫和的話使他對我發生了好感。在我的痛苦中我看到了他的同情和關切。我感謝他,我也就覺得人與人之間原是很容易接近的了。
上午大夫們來看病人。馮大夫和楊大夫到我的床前來了。
“怎麼樣?今天好些罷?”馮大夫長者似地問道。他那銳利的眼光在我的臉上掃了一下,他的八字胡蓋著的嘴唇半張開微笑了。其實他不是在發問,他一定已經看出我的健康的進步了。
“好些了,”我點頭答道。楊大夫沒有講話,她親切地微笑著,她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臉上。
“傷口不痛罷?”馮大夫又問道,他一麵在翻看手裏拿的病曆表。
“不痛,”我答道。
“我看看你的傷口,”馮大夫說著,就把病曆表遞給楊大夫,過來揭起我的鋪蓋。我上身沒有穿衣服,傷口被大繃帶綁著。他動手解開大繃帶的結頭,像剝筍似地解開一層又現出一層,最後傷口快露出來了。我忽然害怕起來。我掉開頭,不敢看自己的傷處。
“很好,”馮大夫仍舊埋著頭說。“下星期就可以抽線了,楊大夫,請你過去拿點棉花、紗布來。”
我看見楊大夫掉轉身子走開,又看見她回來。我始終不敢看自己的胸膛。我覺得傷口痛了一下。我咬住下嘴唇,準備忍受更大的痛。但是馮大夫的手已經在收緊大繃帶的頭子了。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氣。
馮大夫抬起頭來,他的眼光又在我的臉上掃了一下:“不要緊了。再養幾天就完全好了。”他滿意地笑了笑。
楊大夫沒有說什麼話便跟著馮大夫走了。我看見他們站在第二床的近旁談了好一陣話,似乎在議論那個老人的病勢,過後又到對麵那一角去了。第二床靜靜的,一聲呻吟也不發。他的生命似乎在漸漸地消失。他的兒子仍舊一天早晚來兩次。他上午停留不到半點鍾,下午倒常常耽擱一兩個鍾頭。上午照舊拿來漱口盅,下午又把它帶回家去。他似乎希望就靠這一點點雞湯和豬肝湯挽救父親的生命,卻沒有注意到那生命已經臨近油幹燈盡的境地了。這天他照常地拿著漱口盅來,照常地俯下頭跟他的父親講一兩句話。不過他不再用手帕蒙蓋嘴、鼻了,他戴上了紗布做的白口罩。這使他的臉顯得更蒼白,更無精神。他彎下身子扶著父親翻了一個身。過後他便到洗臉架前麵去洗了手,正朝著門外走去。
楊大夫也到那裏去洗手。她把他喚住了。他們就站在病室門口談了一陣話。我不知道他們在談什麼。後來他們一路走到第二床床前。兒子站在那裏,垂下頭,彎著背,帶著可憐相呆呆地望著他的父親。楊大夫卻一直走到我的麵前來。
“楊大夫,我可不可以在外麵叫豬肝湯、叫麵來吃?”我不等她開口便問道。
“可以的,”她笑答道;“不過你不要吃多了!最好叫他們弄幹淨點。”
“醫院裏那一點點東西,實在吃不飽,”我解釋道。
“這就證明你的病已經好起來了。可見你的腦子並沒有完,唐詩也還沒有完啊,”她抿著嘴笑道。
我略略紅了臉。我想起前三夜的情形,解釋地說:“楊大夫,你不曉得我那個時候多難過。”
她憐憫地看了我一眼,含笑說:“不過現在算是過去了。以後我擔保你不會再痛羅。”
“頭等病房那個人開刀沒有?”我忽然想起就問道。
“昨天開的刀。結果很好。他的膽囊拿掉了。他身體真好,”楊大夫答道。
“那麼我開刀的結果怎樣?我的膽囊拿掉了嗎?”我接著關心地問。
她遲疑半晌,才說:“也很好。你沒有流多少血。”她隻算回答了半句,並沒有答複我的重要的問題。我知道事情有點不妙了。在她的鼻上眉間我看出一點陰影。
“楊大夫,請你對我講真話,我的膽囊是不是沒有拿掉?”我著急地問。
“沒有,”她低聲答道。她把眼睛掉開去看別處,但是馬上又掉轉來望著我。“其實也沒有多大關係。你膽囊旁邊粘液太多,隻來得及給你分開整理一下。要拿掉,時間不夠,你身體又差一點。其實以後也不見得會再發病。即使幾年後再發,你還可以來醫院開刀。”
“那麼他,頭等病房那個人--”我帶著憤怒說,後麵的話,我說不下去了,我掉開眼睛不看她。
她受窘地紅了臉,躊躇了一下,過後她溫和地、充滿感情地說:“你不要誤會,並不是故意不給你拿掉,當時我一直在旁邊看著,馮大夫總算盡了力量。三十床身體好,他沒有那許多粘液,拿掉也容易些。絕不是因為他住頭等病房我們就特別看待他。你可以相信我。”我的眼光又射到她的臉上了。她的眼光是那麼柔和,那麼善良,那麼真誠,而且那麼明亮。它們慢慢地卻又是深透地進到我的心裏。我的不平,我的憤慨,我的懊惱全被趕走了。我覺得慚愧,我不敢正眼看她。我想說一兩句解釋的話,但是,我張開嘴,隻吐出一個含糊的字音,我的嗓子就啞了,我覺得我淌了眼淚。
“你真是一個孩子。我說兩句話,你就哭起來了,”她帶著憐惜的口氣責備說。“這是我大意,我不該說得這樣早。我以為你會相信我的話。”
“我相信的。你不像一般的大夫,把病人當成機器一樣。你跟別人不同,我說不出,你不要笑我……我那兩天想到過。要是我像前一個十一床那樣死在醫院裏,你會為我流眼淚……”我激動地聲音戰抖地說。
“你不要講這些廢話,”她揮著手阻止我說。“你不要把我也引哭了。不管怎樣,你還是我的病人,你還得聽我的話。好好地保養身體,不要去想那些無益的事。其實你的病不見得會再發,膽囊不拿掉也好。”
“是,我聽你的話,”我感動地說。
她滿意地笑了。“這樣就好。你休息一會兒罷。等一陣密斯脫周要來給你灌腸,”她說。
第三床昨天並沒有出院,為這件事他幾乎跟廖大夫吵了架,廖大夫已經用了英國的粗話罵他了。他也賭氣地明白說他就要賴在醫院裏麵。後來還是楊大夫和張大夫兩個人來把廖大夫勸開,第三床才安靜地躺下去蒙著被單睡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睡,可是從這個時候起他一直沉默著,就是他露出頭來不睡的時候,他也是帶著寂寞的樣子板起臉孔不作聲。一直到傍晚,朋友給他送了錢來,他才坐起來有說有笑了。
今天午飯前老許來的時候,第三床剛看見年輕茶房的頭(頭先伸進病室來),馬上高興地叫起來:“老許!老許!”
老許帶笑地走到他的床前。這個年輕人的笑容裏似乎藏得有憂愁。
“給我來一份‘大紅蹄’,一碗豬肝湯,我吃完中飯就要滾蛋羅,”第三床孩子一般快樂地說,一排黃牙露了出來,眼睛接連地閃了兩下。
“你今天出院嗎?”老許客氣地問道。
“不出院就賴在這裏嗎?人家已經趕過幾回啦!”第三床收了笑容板起臉答道。
“你講笑話罷。你不出院,哪個會趕你?你要走,留都留不住,”老許陪笑道。
“哪個跟你講笑話!你還不曉得我昨天差點跟廖大夫吵起來!我沒有見過像他這樣不講理的大夫!昨天上半天錢沒有送來我走不了,隻好受他的氣。現在我不怕他!”第三床冷笑道,說到最後一句,他現出得意的神情,顴骨顯得更高,嘴顯得更突出,口沫也濺出來了。“快去!快去!不要耽擱時間。”
老許唯唯應著,卻走到我的床前來。他望著我說:“你今天好些了?”
“好些了,”我點頭答道。“給我煮碗豬肝湯罷。”
“要不要吃麵?我給你弄點真正的雞湯下碗麵來,包你吃著會講好,”他俯下頭壓低聲音說。“對麵十六床今天燉得有一個雞,勻點湯,不要緊。”
“好罷,”我起初想說不要,後來又想答應他,最後便說了這兩個字。“這兩天消息怎樣?”我忽然想起湘北的戰事,順便又問了一句。在這個病室裏難得有人講起戰事的消息,這裏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連我也不怎麼關心外麵世界的事情。
老許搖搖頭說:“不大好,聽說長沙已經丟了。”
“不會罷,長沙會戰三次都沒有丟過。報上怎麼說?”我不相信他的話。
“報上沒有提,說是離長沙還遠嘞,”老許低聲說。
“那麼你不用害怕。不要亂相信馬路消息,自尋煩惱,”我哂笑地說。
“老許,快去呀!”第三床不耐煩地催他。
“老許!老許!過來!”第九床大聲叫著。
“還早嘞,現在離開飯還有一點多鍾,”老許咕嚕著走到第九床那裏去了。
“快去,先給我煮碗大鹵麵來再說,”第九床昂著頭得意地說。
“我來盤白菜炒肉絲,”第八床正站在他那個朋友的床前,身子一蹦一跳的。臉上老是帶著故意做出來似的滑稽的笑容。這是一個原籍湖南的人,可是他同別的病人(我也應該算在裏麵)一樣,對湖北的戰事一點也不關心。別的人也許根本就不知道這次的戰事,在病室裏,人無法看到當地報紙。
“老沈,過來坐坐罷,”第三床拍拍床沿對第八床說。
“老蘇,你今天真的要走嗎?”第八床轉過臉去,笑問道。
“不走我在這裏養老?”第三床在高興中帶了一點憤慨的調子說。
“你走了,第四病室也就清靜多羅!”第八床笑道。
“我看你也該走了。賴在這裏有什麼好處?”第三床說。
“你不要說,這裏住一天究竟比在外麵花錢少得多!橫順我那位郭大夫脾氣好,容易講話,多住兩天也不要緊,還可以多點幾天眼藥,”第八床滿意地笑著,走了過去。
“奇怪,廖大夫跟郭大夫相貌身材都很像,脾氣卻差了那麼多,”第三床說。
“郭大夫是塌鼻子,所以脾氣好。廖大夫鼻子高,你如果對準鼻子打他一拳,他脾氣一定會變好的,”第八床開玩笑地答道。
“我們這些人當中,我看還是老廣最舒服,他一天隻曉得笑,隻曉得吃,”第三床兩眼望著第十床說。那個廣東青年穿了一身拷綢短衫褲,盤著腿坐在床上,正把一塊大麵包塞進咖啡罐裏,麵包比罐子大,塞進去也困難,麵包屑不住地往下落,他一一地拾起來放進口裏去了。他沒有痛苦,隨時可以往外麵跑,又不吃藥,每天就敷點‘熱敷’“注釋1”。自己又有錢花。
“現在自然舒服。如果真要開起刀來,也夠他受的,”第八床冷笑說,他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神氣。“這個老人家怎樣?這兩天哼都不大哼了,恐怕又要回老家罷,”他指著第二床說。
“恐怕靠不住,說是害梅毒,想不到這樣年紀還生那種病,”第三床說。
“梅毒?那真怪。他不是吃長素嗎?”第八床驚訝地說。
“越是吃長素的人越靠不住,--,”第三床剛說到這裏,看見老人的兒子手裏拿著一個紙包匆匆奔進病室來,便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