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湛靜薇帶走!”
賴小寶也跟著吼了一聲,立即,就和身後的幾個人衝上前去,把早已被這突如天降的一切嚇得縮成一團的靜薇用繩子綁了,強行從湛宅裏拖了出去。
臨離開前,妹子又帶著人闖進湛宅北屋靜薇的房裏去進行了一番搜查。
妹子指認靜薇為蘇門暗藏的反革命,把靜薇從家中揪走,而且親自帶人到湛宅裏搜靜薇的臥房,這一事件從表麵上,妹子的借口是靜薇年近四十不嫁,而選擇在湛宅獨自幽居,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複辟變天陰謀。實際上,是妹子早就不知道聽誰講,靜薇自從當年美薇死後,在她幼小的心靈裏便萌生了對韓傳的同情,這種同情,隨後竟漸漸演成再也揮之不去的多少年來對韓傳的單相思戀,使她懼婚、拒婚,以致每當有人試圖到門上提親,都被她一口回絕,這在蘇門也早已是人所皆知的事實。而妹子,自小是由封聾子和鳳蓮子抱回去撫養大的,長大後,便對韓家似乎也有著一種天生的仇恨,在從封聾子和鳳蓮子的口中以及鎮上其他人隱隱約約的談論中,她早已經獲知了那個被叫做擋子的她的親生母親,以及在她的血脈裏可能與韓佩雲又是一種怎樣的關係。所有的這一切,在她初諳人世之後,在她的心目中除了恥辱、憎恨,再沒有其他,以至,無論她是在封聾子和鳳蓮子家裏時,還是在她走出封聾子和鳳蓮子的那個家,作為蘇門鎮婦女主任之後,多少年來,她不僅從沒有到韓宅的那間北屋裏去過一次,而且,即使每次在街上看見韓佩雲,無論在哪裏,她也都視而不見,連目光都不肯往韓佩雲身上斜一下,更不用說主動喊韓佩雲了。大概正因了此,妹子對靜薇也由當初的好奇、神秘,進而發展到有如對韓家人一樣的仇恨,並最終將對韓家的一切全部轉嫁到了靜薇的頭上,決意把這個在年輕時與她幾乎有著同樣美麗的老姑娘從閨房裏揪出來,當眾進行羞辱。自然,這隻是她個人的內心一角。
靜薇當天被妹子等人從家裏揪出去,先是在街上遊了半天街,作為蘇門肅反的最新戰果,把靜薇五花大綁著,並且有人緊緊地揪著她的頭發,高喊著“堅決打倒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湛靜薇”的口號,從街上一路遊行示眾,末了,又押到會館春秋祠裏由妹子親自審訊,所謂審訊,妹子雖然沒有學著當年藍大毛子的那些做法,把靜薇也吊起來用馬鞭子,用竹片抽,施以各種酷刑,卻是別出心裁地,讓人找來一個木盆,木盆裏放上許多碎磚頭瓦片並且倒了有半盆尿液,在這滴水成冰的四九天裏,就那樣讓靜薇跪在木盆的尿液裏和磚頭瓦片上,交代她為什麼一直拒絕出嫁,而甘願在湛家做一個老姑娘,這之中,究竟是在懷念作為蘇門首屈一指的大地主湛家曾經有過的輝煌,夢想有朝一日再複辟變天,還是另懷有怎樣更險惡的反革命目的?這期間,為了使靜薇開口交代,妹子還曾自己或指使賴小寶等人打靜薇的耳光,並且不止一次地把靜薇的頭使勁往尿盆裏按,審訊持續了將近一個下午,到了傍晚,妹子見從靜薇嘴裏實在得不到任何東西,隻好宣布暫時把靜薇放回家,並且要靜薇回家進行反省,第二天再主動到會館向政府交代罪行。
靜薇被從會館裏披頭散發地放回家,湛宅院子裏,鳳蓮子等人仍然在忙著巧妮子的後事,給巧妮子的遺體穿戴壽衣,加之天色已晚,幾乎沒有誰曾注意到她,當時,確實是誰也沒有看見她被又放了回來。她一回到家,就把自己關進了北屋的房裏,等到後來,綺薇忽然想起,推開她的那間房門一看,她也已經一根繩子在房裏的梁上吊死了。
同一天時間,巧妮子和靜薇相繼離去,當靜薇的遺體被從房裏抬出來,與巧妮子的遺體並排停放在湛宅北屋的中廳裏,兩個生前與湛榮齋最為親近、相依為命的女人,就這樣忽然都去了另外一個世界,此時,不僅湛榮齋,包括當時在場的鳳蓮子、裘喜貴等所有的人一時都手足無措。人們不明白,湛家這是怎麼了?湛家這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如此巨大的災難,竟然是這樣接二連三,而且是一連串地往湛家頭上砸。眼下已經落到如此境地的湛榮齋,還怎樣才能夠再經受住這種沉重的打擊?當綺薇早已又傷心欲絕地撲在巧妮子和靜薇的遺體上哭得幾乎昏了過去,這時間,湛榮齋卻是用拐杖支撐著略略有些搖晃的身子,來到巧妮子和靜薇的遺體跟前,一聲不響地審視了巧妮子和靜薇的遺體好一陣,然後,他讓四叔請來了鎮上的兩個木匠,與裘喜貴等人一起,把從兩側廂房上拆下來的木料,打了兩副厚厚實實的棺材,巧妮子和靜薇一個人一副,在臨把兩個人的遺體放進棺材裏大殮時,湛榮齋又親手把四叔不知是通過什麼辦法弄來的約有一小把白米,先用水仔細淘淨泡軟,把米分成兩份,親自放進巧妮子和靜薇的嘴裏,再把二人的嘴都合上,並將剩下的全都撒在了巧妮子和靜薇兩個人的棺底,這才放心地讓人把棺材一一蓋上。
在巧妮子和靜薇的棺材從湛宅裏抬往北上槽湛家的那塊祖墳地裏安葬時,湛榮齋沒有隨著一起去,他隻是對幫助他去送葬的四叔和裘喜貴等人交代了又交代,巧妮子的墳埋在什麼地方,靜薇的墳又埋在什麼地方,在誰的墳旁邊,他似乎還想把一切都安排得很有條理,竭力不留下一點兒遺憾,可是,當這一切都做完之後,兩副棺材都被從湛宅裏抬出去,空空蕩蕩的湛宅裏整個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他才又忽然拄著拐杖快步走向了門口,似要追尋兩副棺材被抬往大平壩子上去的方向。隻有在這時,他才分明意識到了什麼,也隻有在這時,他才發覺,有一種什麼在他已經完完全全陌生的,曾經是被他鄙棄的,滾燙的東西,不經意間又已經從他的臉頰上流了下來。
後據說,步曉堯在被送進雅安的大牢裏去以後,未經一月,即莫名其妙地患上了極罕見且極嚴重的失語症,初是監獄方有關人員在每次提審,凡問及他以前在成都以及被組織上作為特派員派回蘇門直至後來擔任蘇門鎮書記期間的所作所為,皆無一言,隻是那樣癡呆呆地望著問他話的人。隨之,即使在平時,也再未曾有人聽見他說過一句話了。而這裏的關鍵,他好像又不是不說,而是他的語言功能仿佛在一夜之間真的是徹底喪失了,有時,分明看見他大張著嘴,似急切有什麼話要說,卻怎麼也說不出來顯得痛苦至極,臉上甚至寫滿了猙獰。而隨後從監獄裏傳出的消息是,就在那之後不久,步曉堯趁著某一天其他犯人都出去放風之機,自己用褲帶挽了個圈,在監房裏也吊死了。
段必釗借肅反之機,以“蘇門暗藏得最深的曆史反革命”的罪名把步曉堯送進雅安的大牢裏去後,自己很快取而代之,登上了蘇門鎮委員會書記的寶座。段必釗當上蘇門鎮書記,其實並沒有費多大工夫,那時候,深陷於饑荒中難於自拔而餓死人的並非一個蘇門,在雅安全境乃至山下素被稱為“天府糧倉”的整個川西平原上,剛剛進入共產主義初級階段經曆著合作化運動高潮洗禮的各縣、鄉鎮,那些多以湖廣人為主的一個個村落,麵對這場本來並不算十分嚴重的旱災,仿佛都喪失了最起碼的抵禦和承受能力,變得虛弱不已,不堪一擊,所謂“十村九水腫,餓殍望門楣”,即使活著的人,也不知道哪一天哪塊門板將是被用來抬自己的。而且,在一些地方,甚至還出現了實在無法忍受饑餓的人把已被餓死者的遺體從墳墓裏掘出來煮了吃的事。在這樣的情況下,適時而至的肅反運動,經過一遍遍深挖細查,各地許多哪怕有一點點的蛛絲馬跡,抑或個人包括家族曆史上曲裏拐彎凡是能夠與“反革命分子”這個稱謂牽扯得進來的人,又全都被抓、被關,甚至被就地鎮壓了,這之中,在到了肅反運動的後期,被作為反革命分子遭逮捕的,竟然也包括中共雅安縣委的陳書記,其反革命實據是當年紅星軍在天全、蘆山一帶與國民黨軍隊作戰時,有一回,部隊半夜裏經過尖嘴峰下,身為紅星軍師副政委的他竟然認敵為友,喪失革命氣節及最起碼的警惕,親自前往梅花寨裏與後來成為國民黨雅安縣保安團司令的藍大毛子親切洽談,並且達成了包括紅星軍大部隊在從尖嘴峰附近通過時互不侵犯等數項約定。而那些約定後經證實,很快被藍大毛子拿了到同樣是在尖嘴峰附近的國民黨軍隊那裏邀功請賞去了,險些對紅星軍,對革命造成了重大損失,而檢舉陳書記這一罪狀的,正是當年與陳書記在一起出生入死,共同參加過無數惡戰的原身邊的一名警衛員。步曉堯坐大牢死在牢裏了,陳書記以及還有各地許多與陳書記有著相同或者類似嫌疑的大大小小的領導人都在這場肅反運動中被逮捕了,於危局中新組織的中共雅安縣委為了及時恢複黨對蘇門強有力的領導,似乎未曾多加考慮,就順理成章地委任雖然沒有多少文化,卻有著絕非一般人可比革命資曆的段必釗,接任中共蘇門鎮委員會書記。
段必釗當上了蘇門鎮書記,為了安撫在這場肅反運動中堅定地站在他這一邊,並且給予了他積極配合和支持的順子,委任順子為新組成的蘇門鎮人民政府副鎮長,這樣的職務,在蘇門雖無多大的實權,但在名義上,也可算是蘇門第三號人物了,妹子則繼續擔任蘇門鎮婦女主任。而在那之後不久,段必釗就利用他作為鎮書記的有利地位,並稍稍施展了些技巧,很快贏得了妹子的芳心,在土改時已經被沒收為公產的韓宅裏,舉行了一場簡樸而又不失隆重的婚禮,正式娶比他小了足足有二十多歲,就連當他女兒也嫌年輕的妹子為妻,雙雙住進了韓宅,成了韓宅裏的新主人。
段必釗和妹子舉行婚禮的這天中午,當身著一套約有八成新的舊軍裝、梳著油亮的小分頭,躊躇滿誌的段必釗挽著麵若桃花的妹子的手,在一片炮仗聲中走進了佩雲閣大門時,韓宅原主人,如今就連臉上、脖子上也早已經都長滿了梅花大瘡,已經在蘇門街頭流浪了有好幾年了的韓佩雲,此時正在東街口旁邊一戶人家的山牆下,邊曬太陽邊捕捉身上大概是永遠也捕捉不淨的虱子。旁邊有人逗他:“韓老爺,你家今天招女婿,把鎮上的大書記都招回去做駙馬了。聽見沒有,那邊都放炮仗了,你怎麼還一個人坐在這兒?”
韓佩雲大概是因為太專注,根本就沒有聽清楚,連頭也沒有抬。
逗他的人又往他跟前靠近了些說:“哎,韓老爺,今天到底是不是你家招女婿,妹子到底是你家韓傳給擋子留下的,還是你的種?”
韓佩雲抬起頭來,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呔”,猛地朝逗他的人吐了一口唾沫:“我日你的媽,我日你家祖宗八代!”
逗他的人嬉笑著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