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1 / 3)

“我站在城樓觀山景,忽聽得城外亂紛紛……”

段必釗以前是從來都不會哼什麼小曲的,不用說小曲,自十六歲一雙草鞋一杆槍參加革命,幾十年南征北戰而從小連一天學堂也沒有上過的他,就連自己的名字都是在部隊的識字班裏學會的,那些明顯屬於小資產階級情調的什麼曲、什麼調,那些靡靡之音,似乎都與他不沾邊,他身上既沒有這樣的細胞,而且,這與他慣常總是一身已經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胡子拉碴留在蘇門人心目中的那份老成穩重也不相符。可是最近,人們忽然發現,已經年逾四十的他不僅每天把那套舊軍裝穿得整整齊齊,胡子刮得溜光,而且,在他嘴邊忽然也會掛有一些莫名的小曲了。小曲雖為極隨意,而且他哼出來的也不一定是個什麼調有什麼譜子,或者壓根兒就不知道他所要哼的到底是個什麼,有時讓人聽著甚至更像是在模仿某種響器的擊打,譬如:“我站在城樓觀山景”這一句,他可能就會模仿著某次曾聽別人口中唱過的,哼成“嘀咯當嘀當嘀當”,但是,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當時就是想哼。概言之,是在某種心滿意足之際內心的自然流露,是屬於表達某一時某一事某種情緒的那一類。當然,這種情況,其實也不怪,因為,在段必釗而言,這無疑又是一種高雅,一種時髦。尤其是今天,戎馬一生,把自己的大半輩子都獻給了革命和解放事業的他,現在雖然已經下到了地方,但就在這極短的時間裏,他又已經一躍而為蘇門鎮的頭號人物,中共蘇門鎮書記兼鎮長,國家幹部。這在大清朝大概也能是沾得上個什麼品了吧,每月拿著一份國家固定發給在當地人看來不菲的薪俸,而且,接著又把如花似玉,其美豔於蘇門可以令任何一個算得上漂亮的女人失色的妹子娶到了身邊,住進了在整個蘇門也堪稱第一的韓宅,黃袍馬褂、洞房花燭,所有的這一切隻在轉眼間,有時就讓人感覺到像是在做夢似的,他就已經全擁有了。這樣,原來那些隻是以前聽別人唱過或沒有聽別人唱過的,或者根本沒什麼詞而隻是以“嘀咯當嘀”來表示的各種小曲,很自然地,如今就經常出現在他嘴邊了。

段必釗五音不全地哼著這兩句唱詞,來到作為韓宅前屋的佩雲閣樓上,偌大的茶坊,現在已經成了他一個人在專享。他在臨街的一張桌旁坐下來,蹺起了二郎腿,鎮通訊員多多已經把一壺茶給他沏好了,並從旁邊的舊帆布包裏拿出一個卷了邊的公文簿遞到他麵前。

段必釗接過公文簿,看也不看就又丟到了桌上:“說,鎮上今天都有些什麼事?”

多多湊到他跟前:“報告書記,今年蘇門的水稻田麵積計劃是多少?縣裏前天就要求報了,昨天下午又來電話催過。另有縣上新撥下來一筆款子,是用於購買化肥和農藥的,也要求去辦理。今天下午,鎮上有個夏收夏插動員會,也是昨天就已經通知下去了的。”

段必釗顯得有些不耐煩:“那些該報的你們就給縣上報,該領的就派人去領,還總是來問我做什麼?你剛才說還有什麼?”

“今天下午的夏收夏插動員會。”多多答。

段必釗抿了一口茶,把茶壺放下:“這個會今天也不一定非要我去參加了,你去告訴順子副鎮長,就由他代表我在會上講幾句行了。”

多多聽完,把桌上的公文簿複又撿回到舊帆布包裏,離開茶坊,“噔噔噔”地下了樓。

一段時間以來,段必釗就習慣於在家裏辦公了。這樣說,中共蘇門鎮委員會和蘇門鎮人民政府的牌子,依然也還是掛在東街口外的會館大門口,辦公地點也還是設在會館中殿的春秋祠裏。但段必釗以為,他如今是中共蘇門鎮書記和鎮長,黨政一肩挑,換言之,他就是鎮黨委和鎮政府,他無論在哪裏,鎮黨委和鎮政府也就在哪裏,妹子又是鎮婦女主任,除了剛當上書記的那幾天,他曾鄭重其事地到會館裏去辦過幾天公,漸漸地,他也就懶得再天天都到會館裏去了,加之,新婚宴爾,老牛嫩草白天長夜天短,每天隻恨不能一天到晚都在家裏擁著嬌妻我歡你愛,不僅他自己不去,還常常不讓同樣是作為鎮政府另一個重要成員的妹子去,凡是在他所謂小事,他是一律不屑去管,也不願意去管的。即使是一些較重大的事情,他也盡量能推就推,能拖就拖,而且,總是由多多到家裏來向他請示,反正,每月國家發給的那份固定薪俸是一分也不會少。佩雲閣儼然成了蘇門的第二黨委和政府所在地。他每天早晨和妹子總要睡到八九點鍾才起來,然後有時候是自己,有時則和妹子一起到佩雲閣樓上的茶坊裏來喝喝茶,也就是中午飯時候了。而且,他還經常和順子等人一起在佩雲閣樓上的茶坊裏一起打麻將,經常是一席麻將自天黑擺開,通宵達旦。蘇門人說:段必釗自從擔任書記、鎮長後,幾乎再未有人見他到大平壩子上去過,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讓順子把這中間已經在蘇門幾乎絕了跡的麻將牌,從原先順子那兩間茅草房搬到了佩雲閣樓上的茶坊裏。

這天,段必釗口中哼著小曲,照例在韓記大茶坊裏蹺著二郎腿喝茶,忽然,樓下傳來一片嘈雜聲,還沒等段必釗放下手中的茶壺,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時,幾名原來都是鎮上的二十歲左右青年,每人胳膊上戴一個用紅布做成的袖套,在裘喜貴的兒子裘大鬆的率領下,順著佩雲閣下麵的樓梯衝進了茶坊。到了段必釗麵前。裘大鬆竟是以一副命令的口氣說:“我們是蘇門鎮向陽紅衛兵造反戰鬥兵團,是堅決捍衛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紅衛兵戰士。全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了,這場大革命是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其宗旨就是要狠抓階級鬥爭,大破四舊、大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為了表達我們蘇門人民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無限忠心,現在我們命令你,在今天天黑以前,組織人把全鎮的街道和所有人家的房屋全都用油漆刷成火紅色,讓蘇門成為毛澤東思想的紅海洋。”

段必釗聽罷,剛剛準備站起來的身子又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椅子裏:“什麼?你們都說什麼,還要革命啊?”

裘大鬆正色道:“革命無止境。你這種思想,實際是一種革命到頭論的表現,已經是非常危險了。什麼叫還要革命?這命不但要革,繼續革命的腳步不但一步也不能停,而且,這一次在全國各地已經轟轟烈烈開展的,是一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在這場革命運動中,對於我們蘇門每一個人來說,或者是做一個革命派,或者是做一個反革命派,都必須要立即做出抉擇,騎牆的事肯定是沒有的。”

段必釗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完全鎮住了,他望著圍在他跟前的裘大鬆等人:“可是……要把整個蘇門都刷成紅海洋,那可是得多少紅油漆。光是要買那麼多紅油漆回來,就得要多少錢,這錢現在又從哪裏去籌?”

裘大鬆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們已經掌握,就在前幾天,縣上剛剛撥下來一筆款子。這筆款子現在還在鎮政府的戶頭上沒有使用,希望你不要掩蓋事實真相,不要做企圖阻擋曆史車輪前進的螳螂,那是自不量力!”

段必釗:“那,那是上麵撥下來,用於今年大春蘇門購買化肥和農藥的專用款。”

裘大鬆立即說:“革命是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也是當前全國、我們蘇門全鎮各項工作的中心,不抓革命又怎麼能夠促進生產?孰輕孰重,田裏的收成可以這一季都不要,革命又怎麼能夠被耽誤一分一秒?”

“忠不忠看行動,廢話少說,我們命令你,現在就立即安排人到雅安去買紅油漆!”

這時,一旁的其他人也都在催促。

段必釗當下已經由不得他同意還是不同意,在裘大鬆等人的挾持下,從佩雲閣樓上的茶坊裏下來,來到東街口外會館中殿的鎮政府。一路上,段必釗看到,不止有一批也全都是胳膊上戴著紅袖套的紅衛兵,紛紛衝向了湛榮齋等人家,說是要對全鎮所有的地富反壞右分子進行徹底的無產階級專政,再次都揪出來打翻在地,另有許多紅衛兵手持棍棒、鐵錘或是砍刀,在街上見到無論是誰家房前屋後凡是有石獅子、屏風包括房屋簷口窗子上的雕龍畫鳳,也都被作為封資修的象征一律推倒或者砸爛。來到會館,會館的前殿,特別是春秋祠和後麵的關帝聖尊殿裏早已經是一片狼藉,春秋祠裏的所有碑文被砸爛。關帝聖尊殿前院子裏原一直為蘇門人所供奉為神樹的那棵古紅豆杉已被澆上煤油後點燃,殿裏的關帝及康孟楊溫等所有的聖人塑像,有的被推倒、砸爛,還有的被以繩索套在脖子上拖到門外,架在那棵古紅豆杉樹上一起焚燒,大火和濃煙籠罩了整個會館後院。而原來在中殿那幾間辦公室裏辦公的鎮黨委、鎮政府的領導和所有工作人員,除賴小寶當下在裘大鬆所派的幾名紅衛兵監督下,連夜趕往雅安去購買紅油漆外,其餘人大多嚇得不敢說一句話,還有的嚇得跑回家躲了起來。

直到這時,段必釗才知道,平常在鎮上就連他父親裘喜貴一輩子也都老實巴交,如今雖已經二十一歲可嘴唇上連毛都還沒有長出幾根的裘大鬆,已經成了蘇門最大的向陽造反戰鬥兵團的總司令,而就在蘇門,同時宣布成立並且舉起了大旗,隻是名稱不一樣的紅衛兵造反戰鬥兵團,另外也還有好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