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在經受著這場饑餓的也包括湛榮齋一家,而且,湛家甚至比鎮上所有其他人家的處境更難。無論家裏再怎樣沒有吃的,哪怕是連續幾天揭不開鍋,家裏再找不出任何一點兒可以進口的東西,作為被管製和強迫改造對象的湛榮齋,是絕對不允許亂說亂動,不被允許與鎮上的其他人一樣到附近的山林裏去剝樹皮,到溪邊上去挖蘆根的,哪怕餓得連站都站不穩,掃帚都拿不動,湛榮齋被勒令每天清晨掃大街的任務也還是一天都不能缺。在那段日子裏,湛榮齋一家賴以維持最起碼生存的,全都是靠院子角上當年巧妮子織布的竹架下,那一蓬早已枯死的南瓜藤。甘德一死後,也已經是一個人生活的綺薇又回到了湛宅,回到了湛榮齋和巧妮子的跟前,她把那蓬枯南瓜藤全都連根拔起來,用刀一截截地切成碎片,再在水裏反複浸泡,待枯南瓜藤差不多比原先膨脹了近一倍,也較鬆軟後,與以前家中喂豬時剩下的一點稻糠相拌,每天就隻能煮那麼幾碗。而就連這樣的食物,湛榮齋自己也常常都舍不得吃,總是讓綺薇先給四叔送一碗過去,再盛上一碗端進房裏給巧妮子,剩下的,然後才是湛榮齋、靜薇、綺薇自己。此外,到四叔花圈店來買花圈的人因為實在籌不夠錢,有時也會想法送一點兒什麼吃的來,幾根胡蘿卜,或者是半張麵餅,而四叔每次在得到這些簡直比金子都還要貴重的食物後,也從來沒有一個人享用,而是就全都拿給了綺薇,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救了四叔自己和湛榮齋一家的命。
自入冬以後,巧妮子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因為饑餓,也因為自失去至禮後瘋病的長期折磨,此時的巧妮子整個人瘦得幾乎脫了形骸,並且,病也發作得越來越頻繁,每次發作,無論是早晚,也無論是白天黑夜,她都會像是忽然受驚了一般地拚命撲打著房門,或者是又從房裏跑出來,甚至跑到外麵的街上,口中含混不清就那樣一直不停地:“有人想害我們家至禮,我全曉得,你們快放開我,不能讓他們把我家至禮帶走……”直到綺薇、靜薇,或者是湛榮齋一次次把她勸住。到了後來,即使躺在床上,也時常會渾身不住地震顫,嘴唇不住地抖動著,仿佛真有什麼巨大的恐懼就在眼前,這樣,湛榮齋也時常陪著巧妮子。以前,湛榮齋作為蘇門的會首,每天除了三頓飯的時間在家裏,其餘大都在外為鎮上各種各樣的事奔走、操勞,很少能像現在這樣空下來。而現在,似乎已經沒有人再需要他了,蘇門也不再需要他了,而世道更迭,過去的一切不折不扣被打了個顛倒,他由原來的蘇門會首變成了反革命大地主、偽保長,成了被控製和強迫改造的對象,他每天早晨從外麵掃了街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走進屋裏,來到巧妮子的床前,有幾次,見巧妮子精神稍好,而外麵太陽又曬得正暖,他就自己把巧妮子扶到院子裏,再讓靜薇搬過來兩把椅子,和巧妮子一起坐在太陽下麵。有時,他又和巧妮子一起回憶當年來四川的途中,在湖北襄樊附近的一個叫牛首的鄉場上,初省的湛榮齋跟著父親湛九如,以及韓西伯、封聾子和鳳蓮子等人,與流落在那裏的巧妮子相遇,回憶在那些艱辛的遷徙途中,伴隨著寒冷、饑餓勞累,在他們之間曾經有過而至今都還能記得起來的許多短暫的歡樂,或者是一鱗半爪已經不那麼清晰的種種趣事。每到這時,巧妮子也就能立即安靜下來,原本那雙呆滯渾濁的眼睛,立時會變得清澈起來,靜靜地那樣望著湛榮齋,聽湛榮齋講,而且,她似乎都已經聽懂了,聽明白了。而當湛榮齋憶及當年蘇門人為了粉碎湖廣人想來強占大平壩子的陰謀,在這塊大平壩子上站穩腳跟,被迫把當時才剛剛六歲的珍子和天女子家的杏子一起賣給從成都來的人販子這些往事時,巧妮子的眼睛裏,這時也早已經滿是淚水了。隻有在這一刻,湛榮齋發現,除了衰老和極度的消瘦,已經瘋了這麼多年的巧妮子,似乎才又完全恢複了常態。
巧妮子到底沒有能熬過那個冬天,就在那年冬天的一天早晨。湛榮齋掃完大街回家,走進屋裏,綺薇,靜薇,包括四叔,都已經圍在了巧妮子的床前,其時,巧妮子就已經不行了。清晨,湛榮齋從房裏離開時,巧妮子都還是好好的,就那麼一會兒時間。躺在床上的巧妮子除了渾身在不住地震顫,並伴有一陣陣的抽搐,而整個人已經完全處於昏迷之中,就連一口涼水也喂不進去了,可是,當湛榮齋走進屋裏,她卻忽然又把眼睛睜開了,艱難地轉過頭來,把一雙慌亂而且是極度恐懼的目光望著湛榮齋,就那樣望著,並且,竭力把她那隻瘦骨嶙峋的手也顫顫地抬了起來,湛榮齋連忙上前把巧妮子的手緊緊握住,把臉貼在巧妮子麵前,大聲地喊:“綺薇她媽,綺薇她媽,我在這裏呢,我在這裏!”
巧妮子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仿佛仍然在一遍遍地不停地念叨:“有人……想害我們家至禮,快,快……不能讓他們把我們家至禮帶走。”
然後,就永遠閉上了眼睛。
巧妮子死了。
就在巧妮子死的當天中午,巧妮子的遺體都還停在湛宅北屋的中廳裏,聞訊早早趕來的鳳蓮子等人眼含淚水,正在湛宅裏幫助料理巧妮子的後事。這時,裘喜貴也來了。
裘喜貴一來到湛宅,就把湛榮齋拉到旁邊說:“不好了,湛會首,段必釗他們又要在全鎮搞什麼肅反了呢,據說,也是從上麵一級級部署下來的。”
鳳蓮子當時正好也在場,似懂非懂地在一旁說:“大食堂垮了,鎮上都餓死這麼多人了,連出去逃荒要飯的,都被他們說是什麼現行反革命抓了起來,難道還嫌不夠,如今他們還有哪門子反要肅?像這樣再肅下去,還讓不讓蘇門人活命了?”
裘喜貴:“還不止那些人,這回的肅反,聽說又是一場全國性的運動,是要徹底肅清解放以來那些還沒有被鎮壓和揭發出來的一切大小反革命分子。”
湛榮齋眉頭都沒有稍皺一下,漠然道:“由他們去肅吧,不把蘇門整個兒都折騰幹淨,他們大概總不會歇氣的。”
裘喜貴著急地說:“湛會首,鳳蓮子嬸,你們可能還不曉得,這回,在蘇門領導和指揮這場肅反運動的,已經不是步曉堯了,聽說是段必釗。由於家庭出身的原因,步曉堯這回是被段必釗他們另外幾個人死死地扭住不放,並且,被段必釗一口咬定為表麵上偽裝革命,在迎接蘇門解放以及土地改革運動以種種拙劣表演騙取了上級黨組織和廣大革命群眾的信任,竊取了中共蘇門鎮書記的要職,而實際上是整個蘇門隱藏得最深,用心最為險惡也是最大的反革命。昨天夜裏,就已經由段必釗和賴小寶等人經過策劃,在春秋祠旁邊步曉堯的那間辦公室裏,突然被執行逮捕,並且連夜審出了三七二十一條大小罪狀,今天一早,就被五花大綁送到雅安縣城的大牢裏去了。接下來,據說還要在蘇門進行深挖細查,發動群眾開展大檢舉大揭發,揪出一批暗藏在各個角落裏的反革命。”
裘喜貴說到這裏,不無擔憂地對湛榮齋說:“我聽說,在這回已經被他們認定的反革命嫌疑人裏麵,也包括了你們家的靜薇。而要把靜薇也作為肅反對象的,不是別人,正是妹子。據當時妹子的說法,‘靜薇作為蘇門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反革命偽保長湛榮齋的幺女,如今都已經是這麼大歲數的老姑娘了,仍然不思嫁人,肯定是還要待在湛宅裏為湛家有朝一日的複辟變天作準備!’”
湛榮齋依然一言未發。
鳳蓮子有些不敢相信:“是妹子?妹子她這回竟然要把靜薇也弄了去肅反?”
裘喜貴肯定地說:“是你家妹子!”
鳳蓮子:“沒得命了,真是傷天害理呢,封家怎麼就抱養了這麼個逆天道的東西……”
湛榮齋和裘喜貴、鳳蓮子正說著話,這時,隻聽“哐”的一聲,湛宅的大門被人猛地踹開了。隨即,由妹子親自帶領的賴小寶等五六個人已經從外麵衝了進來。
妹子一來到湛宅裏,就大聲命令:“把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湛靜薇給我揪出來!”
湛榮齋拄著拐杖從北屋裏出來了,一同從湛家北屋裏走出來的還有鳳蓮子、四叔、裘喜貴以及剛剛穿上孝服的綺薇和靜薇。妹子稍稍愣了一下,她大概還不知道巧妮子是在這天早晨才剛剛死了,她更沒有想到,她的養母鳳蓮子竟然也在這裏,此時,她在湛宅裏所麵對的竟然是這樣的場麵。鳳蓮子不顧年老體邁,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幾乎是撲倒在了妹子麵前,雙手緊緊地抱住妹子的腿苦苦哀求:“妹子,靜薇她不是反革命,你們不能作踐她,你們不能這樣把她揪去也肅反了,媽求你了,你們千萬不能這樣對待靜薇,你們這樣做是要遭報應的!”
妹子站在湛宅院子中央一動未動,她隻是冷冷地看了自己的養母鳳蓮子一眼,然後,毫不猶豫地又把頭抬了起來,全不為鳳蓮子的哀求所動。而且,就在賴小寶等人這時也都猶豫不決之際,她已經迅速鎮定下來,再一次大聲命令:“你們還等什麼?還不趕快把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湛靜薇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