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食堂維持了不到半年,所以能維持半年的時間,還包括夏收由上一年越冬過來的麥子和油菜等其他作物,會館前殿南側那整整半截被步曉堯指定的蘇門人永遠取之不盡、吃之不絕的糧倉終於被吃空了,一字兒那九口支起來也已經旺旺地燒了半年的大鍋,也終因再沒有雪白的大米或其他任何可食之糧成笆鬥往裏麵倒,而不得不熄了火。那一年,恰逢蘇門在多年之後又一次遭受旱災,旱象從四月下旬的夏收夏插露頭,當麥子登場,油菜子清了秸,那一畦畦水稻田裏的秧也才剛剛插下,正在等待著醒稞的時候,在那之後整兩個月的時間裏,天上就幾乎再未下過一滴雨,甚至連陰霾天氣也難得見到,代之以每天從清晨開始,那一輪火辣辣的大太陽就升到頭頂上來了,直烤得樹上的葉子蔫了,溪底的水流細了,大平壩子上那一條條已經被鏟得光禿禿的道路或田埂上,燙得人腳都不敢往上落。這樣的旱情,在蘇門以前也曾經不止一次地有過,甚至有一次比這回旱得還要更嚴重,但是,無論如何,蘇門旁邊那條溪裏的水是怎麼也不會斷的,而隻要那條溪裏有水,加之這之前大平壩子上到處豎著的那十幾部風車一轉,那清澈的溪水就怎麼也是能從溪裏車上來,源源不斷地灌進每一畦田,然後,讓你眼看著一畦畦田裏那剛插下去不久的秧苗由青變黃,再由黃轉烏,整個田裏也就會變得茂盛起來,那一年還依然會是一個豐收年,人們也一年年依然可以過得豐衣足食,太平瑞祥。這就是蘇門,這就是當年曾經被清朝皇帝光緒親自賜匾褒揚過的“蘇門”。可這一回,當旱情到來,原先人們都以為在進入高級社會後若是田裏要水,就可以用抽水機來抽,那抽水機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卻誰也沒能看到。抽水機沒有出現,大平壩子上原來的那十幾部風車又都被拆了去燒大食堂了,而火辣辣的太陽依然每天就像懸著不動似的在人們的頭頂上罩著,剛剛插下的秧田裏,眼看著幹得已經裂開了縫。當初曾經信誓旦旦,給大家做出過承諾的步曉堯,顯然也是猝不及防,他在麵對這日益嚴重的旱情逼迫,而又束手無策之際,隻好每天動員和組織全鎮所有的男女老少,青壯年男女勞力每人每天一副糞桶挑,老人和孩子也手裏都拿著個麵盆、水瓢等,總之,是一切可以用來盛水的物件到溪底下去端,然後倒進那一畦畦稻田裏,白天黑夜地從溪底往大平壩子上運水的人流不斷,並且喊出了“人定勝天”的響亮口號,可在這時,老天絲毫沒有給蘇門人留半點情麵,卻是再次顯示了它的威嚴與殘酷。進入五月,連著又是十八個後來被蘇門人稱之為“簡直蘇門就像是掉進了火簍子,整個兒都已經被點燃了”一樣的毒日頭,偌大一個平壩子,逾千畝水稻田,那一桶桶、一盆盆好不容易從溪底挑上來的水倒進田裏,轉眼就在那些裂縫裏隱沒了,而在離溪邊較遠的那些田裏,甚至連一桶或者是一瓢水都還沒得到,簡直杯水車薪也夠不上。在這令人絕望的時刻,也曾有人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北上槽湛家祖墳地旁邊的那塊小三畝,他們又不自覺地想起了當年蘇北人初到這裏,而且在蘇門立足未穩,是湛榮齋和四叔從蘇北老家引來的那長有一片片如鵝掌般大小葉子的紅苕,幫助蘇門人順利度過了那個大旱之年,救了所有蘇門人的命,並由此而奠定了蘇門興旺發達的基礎。可是,紅苕畢竟屬於代食品,是在災荒之年幫助人們賴以活命的東西,比起雪白的大米或麵粉,無疑是屬於根本無法相比的粗糧,而這些年來,蘇門既是有著如此肥沃的土地而又年年都風調雨順,糧米充足,栽植紅苕,那本身就是對蘇門這樣的大平壩子的一種浪費,所以,有多少年,蘇門人也早就不願意再栽紅苕了,甚至連紅苕秧子也不知道哪裏有,莫非,再派人到蘇北老家那邊去弄紅苕種來,而蘇北老家如今是不是還有紅苕?即使有,四川到江蘇那麼遠的路程,若是再臨時派人回蘇北去弄,來回這麼一折騰,又需要多少時間,紅苕的季節還能不能趕得上?這些全都是未知數。而最根本的,作為鎮書記的步曉堯絕不會同意這樣去做,已經進入了共產主義初級階段的蘇門,豈能重新回到多少年之前的舊社會,再回到那在蘇門曾經出現過的靠紅苕度荒的日子,天無論再怎樣旱,地裏的莊稼再怎樣被旱死完,大食堂裏每天總還是會有吃不完的米飯和肉的。於是,包括那些曾經感到焦灼甚至是絕望的人,這時也難免在心裏這樣哄騙自己。待到那十八個毒日頭過去,大平壩子所有的稻田裏那些剛插下去的秧苗,幾乎都已經是一片枯黃,即使挨溪邊的那幾塊田裏有被救活了的,也終因其間曾幾度幹涸而都成了再也長不起來的死稞子。至此,多少年來,一直作為蘇門人的榮耀和驕傲,也是蘇門人一年之中最主要收成的水稻,在那一年裏幾乎絕收。可是,也就是在那一年,步曉堯在給縣委的報告中,為了不辜負陳書記對蘇門的期望,充分展示蘇門人民嶄新的精神風貌和取得的戰鬥成果,堅決把全縣其他各鄉鎮乃至全國各地的產量都比下去,竟稱:“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奪得了蘇門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豐收。其中,水稻單產達到了一萬一千多斤。”隨後,在全鎮人疑惑的目光和一片反對聲中,把糧倉裏本已所剩無幾的最後一點兒糧食,敲鑼打鼓地全都送到雅安去交了公糧。直到有一天早晨,當全鎮人手拿碗筷飯缽擁往會館,準備到大食堂裏開早飯時,才看到步曉堯、段必釗、順子、妹子、賴小寶等全都一聲不響地站在會館的前院裏,而大食堂裏的九口大鍋一口口全都鍋冷水靜,裏麵再無一顆米粒,一會兒,大食堂負責人順子忽然宣布:“斷糧了,從今天起,大食堂正式停辦,至於吃的,大家就都還回去自己想法子吧!”頓時,所有的人一下子都蒙了,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事實完全給嚇住了,嚇慌了神。斷糧了,蘇門竟然斷糧了,蘇門怎麼會斷糧,會沒有吃的,不會的,這怎麼可能?可這竟然是確確實實的。而且,大食堂斷糧,停辦了,全鎮所有人家家裏凡是可以吃的即使是連最後一把種子都沒有剩下,早就被繳得幹幹淨淨,連家裏的鍋灶、煙囪都已經被推倒了,接下去,蘇門人將怎樣活下去?在順子將這一決定剛宣布完,有那麼很短的一會兒時間,擁在前院裏的一千多人一片沉默。但這隻是那麼一會兒,隨後,就傳出了不知首先是誰家女人“嗚嗚”的哭聲和滿院子不堪入耳的辱罵和歎息聲。
也是在這一刻,忽又有人在傳:“封聾子死了!”
原來,封聾子在昨天前半夜正是該打一更的時候就死了。至於怎麼死的,就連鳳蓮子也始終沒說清楚得的什麼病。至此,許多人好像也這才想起,昨天夜裏,確實沒有再聽到“謀略家”封聾子的梆子聲。
多年以後,鎮上人在憶及大食堂斷頓的這個日子時,總是習慣用“謀略家封聾子死的第二天早晨”這句話。鎮上人這樣說,並不是說封聾子未死時在蘇門可以稱作怎樣的偉人,以他的死而定義大食堂停辦這一天。實際上,在蘇門被人們戲稱了幾十年“謀略家”的封聾子,實在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但是,直到他死,當封聾子正好是死在蘇門大食堂垮的前一天夜裏,恰好躲過了蘇門那場空前絕後的大饑荒,人們才忽然發現,原來,封聾子是真真切切可以在蘇門堪稱第一似乎總具有先知先覺的人,一個生活在半盲聲的世界裏,平時難得見他說一句話的大智者。縱觀封聾子的一生,自從當年他與湛九如、韓西伯三戶人家一起來到蘇門,湛九如和韓西伯分別都插下了大片大片的好田,而他不多不少剛剛插下了挨埡口下麵的那塊“封家十八”,僅僅就是靠著這十八畝田,幾十年間他和鳳蓮子老兩口起早趕晚,辛勤勞作,雖說從來也沒有多少剩的,但在蘇門一直尊享著當年與湛九如、韓西伯最早到蘇門來插茅稈花資格的同時,全家人的生活也是綽綽有餘,後在蘇門解放進行土改時,也是剛被劃了個上中農的成分,連富農都沒有攤上。因而,又極其巧妙地避免了作為革命的對象,被鎮壓的遭遇。這種日子一直延續到合作化大躍進年代。自到蘇門落業以來差不多半個世紀都過得風平浪靜,而在大食堂斷頓的前夜,他卻偏偏選擇了離開。所有這一切,都足以證明了他何等的遠謀大略。蓋棺論定,封聾子,當年因了他及時準確的鑼聲引導蘇門人用鳥銃釘耙第一次成功擊潰藍大毛子的偷襲,許多人在稱他為“謀略家”時顯然還帶些調侃意味,而現在看,實乃精辟之致。
那一年冬天,對於所有蘇門人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
大食堂垮了,那雪白的米飯和大碗的燉肉終於吃到了盡頭,再也沒有吃的了,緊接著來到蘇門人麵前的不是別的,是饑荒,是蘇門人記憶中一場空前絕後的大饑荒。這場饑荒來得太突然,也太猛烈,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吃的,吃什麼?蘇門人靠什麼活下去?在大食堂停辦以後,被打蒙了的蘇門人,這時才紛紛想起把自己家中那被賴小寶等人搗爛了的灶台再重新壘好,煙囪也重新再豎起來,可是,灶台壘好了,煙囪重新豎起來了,拿什麼往鍋裏放,什麼可以放到鍋裏去煮了填飽肚子?那時候,幹裂的大平壩子上一片荒蕪,地裏實際上也再看不到任何人在勞作,隨著一頓兩頓,一天兩天,大人小孩肚子裏沒有任何食物可進,人們這時所想的,想盡了一切可以想到的辦法所做的,就全都隻是為了一件事,到哪裏才能弄回來一點兒吃的,才能活下去。饑餓,迫使人們紛紛撲向了鎮邊上那些大大小小已被荒蕪的曬場,把那些還是往年廢棄在曬場邊的稻秕子又重新扒起來,放在篩子裏一遍遍仔細地過,試圖從中能找出幾個癟稻來,即或是半把也好,然後,小心翼翼地拿回到家裏去放在碓窩裏,一下下地搗碎,再去掉殼子,好歹能落下那麼一點點似米似糠的粉末,又到山上的樹林子裏去挖回許多野菜,一起放到鍋裏煮成糊狀充饑。後來,場邊上的那些稻秕子裏再篩不出一顆了,附近山上樹林裏的野菜也再挖不到了,又有人去把曬場邊上的那些稻秕子全都弄回家,直接放在碓窩裏搗碎,和著從溪邊挖出的蘆根甚至是苦澀不堪的榆樹皮一起煮了下咽,而這也還是秋天,是在大食堂剛剛停辦不久。進入冬季,連曬場邊上的稻秕子也全都被吃完了,溪邊的蘆根包括稍遠一點的山林裏許多樹皮也都被剝回來了,冰封如鐵的大平壩子上,人們再也無法弄到哪怕是一點點可以下咽的東西了。饑餓,還是饑餓。人們的眼睛都餓綠了,許多人餓得渾身浮腫,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隻有在床上躺著。也有許多實在忍受不了的,就閉了門,大人小孩攙扶著,腋下挎一個補丁疊補丁的布口袋,手裏拿一隻破碗翻過蘇門東南側通往下溪的埡口,往山下麵川西平原上的下溪、水口、夾關,甚至更遠的邛州大邑等地方去討飯,而且像這種結伴到山下去討飯的一經有人開了頭,往山下去的人就越來越多。步曉堯和段必釗獲悉後,一致認為這是給蘇門的臉上抹黑,給毛主席共產黨的臉上抹黑,嚴重損害了黨的形象,都已經進入共產主義初級階段的蘇門,怎麼還有人全家去討口要飯?當即就令賴小寶組織特別行動隊,不分白天黑夜在埡口上進行攔截,有發現者一律抓回以現行反革命罪論處。昔日曾經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的街道上,顯得空曠而蕭條,不用說佩雲閣樓上的茶坊早就歇了業,再不會有人聚到那裏去喝茶,沿街的店鋪也大都關了門,大概隻有一兩家還在勉強開著,甚至連以前每天從早晨天不亮開始,就總是絡繹不絕地來到蘇門,在這裏貿易、集散,或是進藏前臨時在這裏歇腳的那些馬幫主們,也漸漸再難得在蘇門的街頭見到了。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四叔在湛宅南屋裏剛剛開張不久的花圈店,雖說還不完全像個店的樣子,連個店招牌也沒有,在這個冬天裏,卻呈現了另一種異樣的輝煌,生意出奇的好,紮製的花圈根本剩不下來。有時一個還未紮好,另一戶人家又在等了。不用說,蘇門這時已經有人被餓死了,而且今天是這家或那一家的誰誰,明天又是另一家的誰誰,陸陸續續的,早已經不是一兩個。盡管,許多買花圈的人家手上也同樣是一個銅板都拿不出來。怎樣才能挨過這個寒冷而又漫長的冬季,為了充饑,也是為了給肚子裏填上點兒不再會餓得那麼快的結實東西,裘喜貴竟然把紅砂石也放到碓窩裏搗成粉末,與少量從溪底撈起來的苔蘚拌成疙瘩,放在鍋裏煮後吞進了肚子,結果,一家大小整整半個多月的時間屙不出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