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曉堯是在一天夜裏回到蘇門的。
步曉堯那年到成都參加府試,由於至禮的突然被綁票耽誤,徐煥之後來帶著他們另五名考生趕到成都,已經是那個月的二十四,即臨考的前一天,其他各地的考生有的都到了一個月,早已進入臨考狀態,有的不知是通過什麼途徑打探到的,先已把正試,甚至是第二場複試的作文都寫好了,隻等著開考日,與號牌一同交收卷處的簾官就可以了,而步曉堯等人連次日淩晨入考必備的紙筆蠟燭都還沒有來得及購買,倉促應試下來,隻有步曉堯一人進入前四十名,勉強得了個廩生的名分,幾同慘敗。隨後,韓根等另外四人返回蘇門,其中,韓根回蘇門曾又在徐煥之手下讀過一段,而步曉堯則單獨留在了成都,進入成都南門附近的鳳梧書院求學,接受新式教育,後又因加入震驚全國的四川保路同誌會,任該會執行部委員被成都警察司逮捕,但很快被救出並滯留成都,並曾在成都某報館當過一段時間的校對,期間,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立誌投身革命,獻身於普天下勞苦大眾的翻身解放事業,並在入黨宣誓那一天,就舉著拳頭向黨表示,要與原自己的剝削階級家庭勢不兩立,做一個堅決徹底的布爾什維克。
步曉堯那夜回到蘇門,並沒有回家,而是趁著漆黑的夜色徑直摸到了順子的家門口,聽到似乎有人在敲門的順子從被窩裏爬起來,把門打開,猛然看到站在門口的是步複村家的少爺步曉堯,確實被嚇了一跳。
“順子叔,我是曉堯!”
步曉堯就這樣自己擠進了門裏,並回手迅速把門關上了。
“是曉堯,你……這是從哪裏來?”
順子問。
步曉堯把順子拉到屋裏,待順子把蠟燭點上,借著微弱的燭光把順子那兩間空蕩蕩的草屋四處看了看,這才壓低聲音回答:“雅安。”
順子:“雅安,不是說你在成都的嗎?還聽說你在成都參加了革命黨?”
“噓!”
步曉堯做了個讓順子把聲音放小的手勢。
順子:“那麼,你今夜回來回家裏去了沒有?你爸爸媽媽他們知道你回來了嗎?”
步曉堯說:“沒有,暫時也不準備讓鎮上任何人知道,至於我那個家庭,我早就決定要和他們徹底劃清界限,和我已經是你死我活的敵對關係,是必然要被我們打倒的革命對象。我這次是帶著縣委陳書記的指示回來的。順子叔,我想先在你家裏住幾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順子:“縣委,陳書記?”
步曉堯:“就是那年曾經到我們蘇門來過的,那個紅星軍四方麵軍第九十三師的陳副政委,他如今是中共雅安縣委書記兼中國人民解放軍川康邊軍分區政委了。噢,解放軍就是原來的紅星軍。你們原來是見過的,陳書記還記得你,這回,在我臨回來之前他還提到過你的名字呢,我現在是雅安縣委的特派員。”
這時,步曉堯從懷裏摸出一本封麵用油紙包著的書,打開,放到四叔麵前的桌上:“四叔,你快看!”
順子愣愣地望著步曉堯不動。
“《共產黨宣言》。”
步曉堯把那本書的前麵幾頁翻開:“順子叔,你可曉得,這本書是叫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兩個外國人為全世界窮人寫的,它號召全世界的無產者,也就是窮人都聯合起來,用暴力推翻原來那些倚仗手上擁有的土地等生產資料,欺壓、剝削,並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的富人的統治,可以說是普天下窮人翻身解放讓自己變成富人的戰鬥號角。在我們中國,清朝早就滅亡了,民國也成了老皇曆,如今,代表我們廣大窮人最根本利益的毛主席共產黨,10月1日已經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宣告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而代表那些剝削階級利益的蔣介石被徹底打敗逃到了台灣,其殘餘沒有來得及逃的,像原來駐雅安的國民黨軍劉文宣部第二十五軍也紛紛投降。雅安境內,目前除了極少數從成都、邛州等地逃竄過來的國民黨部隊殘餘,成建製的、稍微還有點戰鬥力的就剩下在蘇門的藍大毛子這個既不是土匪,又根本還算不上一支國民黨正規部隊的保安團。我這次回蘇門的首要任務,就是恢複和成立蘇門農民協會,還要成立蘇門人民迎接解放特別行動隊,並立即展開工作,準備配合上級部隊消滅雅安縣保安團的戰鬥。”
順子聽步曉堯說到這裏,渾身猛地一激靈:“什麼,你又要成立什麼農民協會,別……曉堯你曉得不,上回紅星軍來,噢,也就是你說的那個解放軍,反正是一回事,就是那個陳副政委,也曾經在蘇門成立了一個所謂的農協會,結果後來,那些上了農協會委員名單的人,都被藍大毛子逮捕了起來,先是在會館春秋祠裏挨過了各種大刑,後來,拉到漫水埠那邊的小樹林子裏去崩掉了,連屍體都不讓收,你怎麼還相信他們的那些妖言?曉堯,你千萬別再對我說這些,我求你了,你還是趕快離開我這裏吧,你看我就這麼兩間茅草屋,也實在是不方便,你無論回家還是到別的哪個人家裏去,我保證不向別人說。”
步曉堯:“順子叔,你不要害怕,你剛才說的情況,陳書記和我都知道了,但是,要革命,就不可能沒有一點流血犧牲,這是不可避免的。不能因為藍大毛子把我們第一屆農協的人都殺害了,我們現在就連命也不敢革了!”
可是,無論步曉堯怎麼說,順子卻仍然隻是把腦袋搖得如撥浪鼓似的,而且神情也顯得十分緊張:“曉堯,我求你千萬別再在我這裏,也別再對我說這些了,反正,原來的那些紅星軍也好,還是什麼國民黨也好,我肯定是不會相信他們的,更不會參與去搗鼓什麼農民協會的。”順子後邊還想說但又沒有說出來的是,曉堯,你真的相信那些共產黨嗎?那一回,就是那個陳書記曾派人專門到我家裏來反複做我的工作,幸好我當時就發現不對,沒有被他們圈進去,要不然,我順子如今肯定是連命也早就已經沒有了,而且,自從那回以後,自己每當想到這些,兩腿還直打哆嗦。那是什麼?簡直就是提著自己的頭開玩笑,說瘋話。你步曉堯怎麼今天一回來就先到我家裏來說這些事?我才不會上你的當。
步曉堯極其耐心地:“現在的形勢與那時完全不一樣了。那時候,天是他們反動派的天,是地主老財的天,天下都還是一片黑暗,紅星軍到我們蘇門,我們蘇門的窮人是剛剛起來,革命的序幕也才剛剛拉開。後來,紅星軍又因為革命鬥爭的需要暫時先撤走了,我們窮人沒有拿槍杆子的人出來撐腰,所以就慘遭代表著國民黨反動派和蘇門地主老財利益的藍大毛子的複辟,被他們殘酷折磨和殺害了。那時候,共產黨的勢力還很小,大多在地下活動,連紅星軍也被他們稱作匪,被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圍剿,可以說被他們攆得到處跑,還被迫舉行了二萬五千裏長征,而今天,解放軍在全國各地把國民黨的軍隊就像那個秋風掃落葉一樣,打得屁滾尿流,成千上萬的差不多都已經消滅幹淨了,今天的天下,已經完全是共產黨和解放軍的天下,即使剩下極少部分像藍大毛子這樣的保安團,也隻是最後的一點兒殘餘。就是說,現在是輪到我們,不僅是要把藍大毛子,而且要連蘇門所有的地主老財土豪劣紳也一樣都要拉出去崩掉,他們對我們使用的是暴力,是殺戮。我們也要一樣地對他們使用暴力,這就叫做‘革命’,叫做用革命的暴力推翻反革命的暴力,或者就叫做你死我活,由我們窮人來坐天下,這還怎麼可能是煽動,你還不相信?”
步曉堯說著,又拿出一張夾在那本書裏也隻有巴掌那麼大,好像是從什麼報紙上剪下來的新聞圖片,指著下方的幾行字,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給他聽:“……根據毛主席、朱總司令的指示,我人民解放軍西南軍區日前派出約兩個整師又六個團的強大兵力,對潰逃龜縮在蘆花、黑水一帶的國民黨殘餘已成鐵壁合圍之勢,四川境內殘匪將於年底前全部肅清。”
念完後,步曉堯問:“怎麼樣?這總不會是我哄你了吧?”
順子不支聲了,他望著步曉堯,一會兒又轉過眼睛望著那張報紙上,他的腦子裏這時在飛速地轉動。他得承認,在步曉堯念給他聽的那張報紙上,確實是這樣寫的,還有照片上的那些他顯然都沒有見過的解放軍是多麼的英武威風,大概正是去追剿蘆花、黑水的那些逃匪的。那都不是假的,確實不可能會是步曉堯自己瞎編出來的,那報紙上都登出來的東西,又怎麼可能是編出來的呢?那麼,外麵的形勢當真像步曉堯所講的那樣,天下都變了?隻有到了這時,順子才差不多真的相信了。可是,他把一雙眼睛對著步曉堯翻了半天,說出口的卻還是:“曉堯,你是說如今這紅星軍,噢,不,是共產黨真的已經坐了天下,藍大毛子這一回如果被打跑,他們真的不會再把天翻過去了?”
步曉堯:“我剛才說過了,藍大毛子的保安團算什麼,隻是最後的一點兒殘餘。”
順子仍然似信非信,盯著步曉堯又問了一遍:“那麼,這回共產黨解放軍真的是把江山坐穩了?”
步曉堯好氣又好笑:“對的,這回共產黨解放軍是已經把江山坐穩了,你怎麼還不相信我說的話呢?這還會騙你?中華人民共和國,共產黨把原來舊的國號都改了,已經徹底改朝換代了,剛才我對你提到過的毛主席,他就是我們國家的主席。誰還能把這天翻過去。哎,外麵的形勢現在到底怎樣了,你們一點兒都不知道,都還像蒙在鼓裏似的。打土豪、分田地、殺地富、拉浮財,全國許多地方的土地改革工作早就在開始搞了,等到像藍大毛子這樣最後的反革命殘餘被掃除,蘇門一解放,蘇門的土地改革工作跟著也就要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到那時候,蘇門的一切都由誰來做主?由誰來說了算?都是由我們廣大窮人,而現在,就是急需要有人敢於來帶這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