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佩雲:“什麼,你說你每次到會館裏去也並非情願,還在為了韓家,是從著我?”
紅鞋兒:“老爺,你可是摸著心窩子想想,如果不是這樣,是因為我自己還不夠安分,當年我在鸞字班,在上海淮揚大舞台的時候,那台上台下、場裏場外有多少人追,又有多少人捧,上海灘上的那些富商大賈,那些闊少公子,那種紙醉金迷的奢華世界,我又何曾迷戀過?又何曾動心過?我為什麼就願意在你這遙遠、偏避、幾乎隔絕於世的蘇門落下來,死心塌地地嫁給了你,我又是為了什麼?就像我剛才說的,這都是我自己所願,我是根本厭倦了那種生活,從此遠離那樣的場合。可是,戲子永遠隻能是戲子,無論當初是在繁華奢靡的上海十裏洋場,還是如今在這以前紅鞋兒從來都未曾聽說,隻有在夢裏才見過的,這樣偏僻而又從容、平靜、富足的蘇門,這都是戲子的命……你知道嗎?藍大毛子每一次叫人來請,紅鞋兒在跨出家門的時候,腿都像是灌了鉛一樣的邁不動,眼睛裏總是包著淚水。但是,戲子給人看到的永遠都是笑臉,淚水隻能往自己肚子裏咽。”
韓佩雲愣住了,紅鞋兒這一番有情有理、真實而痛切的哭訴使他大為震動。不是嗎?紅鞋兒她心甘情願地離開鸞字班,千裏迢迢,孤身一人在蘇門落下來,當初她到底圖的是什麼,是那贖身的幾千兩銀子?可是那幾千兩銀子是一個都不少地全部給了鸞字班的掌門人豐天奇,紅鞋兒本人並沒有得到一兩。那麼,紅鞋兒所圖的還不就是一個歸宿,一份依靠,同時也還有一份安靜嗎?可是,藍大毛子自到了蘇門,見到了紅鞋兒,就像是蒼蠅見到血一樣地,屢屢尋上門來,而自己雖然明知藍大毛子仗著人多,以及他那與生俱來的殘暴和邪惡,企圖占有紅鞋兒,自己作為一個男人,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從沒有挺身加以阻止,到現在,不僅紅鞋兒果真被藍大毛子強占了,而且還被染上了梅花大瘡,傳染給了自己,自己卻隻能在家裏打紅鞋兒,把一肚子的惡氣全出在了紅鞋兒身上,自己這到底算什麼,自己還算是個男人嗎?想當年,藍大毛子還是在梅花寨的時候,領著數十名如豺似狼的土匪,夜裏來襲蘇門,自己和湛榮齋帶領全體蘇門人,憑著幾杆鳥銃和大鍬、釘耙,不是也曾經把藍大毛子打得聞風喪膽。那以後,藍大毛子和梅花寨裏的土匪,就再也沒有敢明火執仗地到蘇門來,可是,如今,這到底是怎麼了?難道,就因為藍大毛子由梅花寨的寨主一躍變成了雅安縣保安團的司令。他手上拿的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大刀、鳥銃,而變成了清一色的快槍,甚至是盒子炮?如果不是,那麼自己這到底是因為什麼?
韓佩雲就這樣在房裏愣了好一陣,完全是呆了一樣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後,他就扔掉手裏的竹片,狠狠地扇了自己兩耳光,腦子裏一片空白,自己從家裏跑了出去。
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要到什麼地方去?是要去做什麼?走了約有半個時辰,然後,便一頭撞進了他以前常和順子一起去的那間小酒館,連著要了兩壺酒。直喝到天黑,再喝到半夜以後,在小酒館不得不打烊的時候,他仍然一隻手支在桌上,猩紅著眼睛轉過頭喊:“再拿一壺酒來!”後來,是那家小酒館的老板與店裏的夥計一起,好歹才把他送回家去的。
韓佩雲這一頓酒喝得真正是爛醉如泥,小酒館老板和店裏的一個夥計把他送到家,丟到了床上,他也就如死豬一般人事不醒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然後,才慢慢清醒過來。這時,他才想起好像曾發生過什麼,睜開眼睛,他見房裏沒有人,紅鞋兒不在,整個後屋和院子裏也聽不到紅鞋兒的聲音,他當時還根本沒有在意,又借著酒勁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睡到了第三天早晨。起了床,這才從鄰居的口中獲悉,前天後半夜,曾經聽見佩雲閣樓下的大門有過響動,聽腳步聲,像是紅鞋兒一個人從家裏出去了。此後,就再也沒有看見紅鞋兒回來過。
韓佩雲聽罷大驚,忙回到房裏再仔細一看,果然發現,原先放在挨床頭的兩個大樟木箱子似都被動過,打開一看,裏麵原先幾乎裝得滿滿的全都是紅鞋兒從鸞字班裏帶過來的衣服,以及另有幾件細軟,都已經不見了。
韓佩雲情知不好,出了門慌忙跑到街上,四下尋找並打聽紅鞋兒的行蹤,可就在這時,從駐紮在東街口外會館的保安團那裏又傳來消息,說是以往總是與藍大毛子形影不離的閻副官,也已經在前天夜裏忽然失蹤,不知去向。而在會館前殿原被閻副官占用的那間房裏的床上,淩亂不堪,還發現了一個來曆不明、大小也隻有男人巴掌一般的女人的紅肚兜。韓佩雲聞訊趕到會館裏去一看,當下就認出,紅肚兜正是平常紅鞋兒每夜睡覺時都必穿的那件無疑。
沒有人能夠說清楚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可能隱藏著一些怎樣的故事?且不說藍大毛子在忽然獲悉閻副官與紅鞋兒雙雙出逃頓時氣得暴跳如雷,大罵閻副官和紅鞋兒是奸夫淫婦,又說這二人可能原先都是共黨分子,一個是紅星軍在蘇門期間培植的地下聯絡員,而另一個則早已混進了保安團裏,是一直就潛伏在他身邊的共黨奸細。紅鞋兒大概每次借到會館裏去獻唱,實質上也是與閻副官取得聯絡,並且一起在閻副官的那間房裏,通過其私藏的秘密電台向共黨的上級機關發報,立即就派了保安團近一半的兵力分別往雅安、邛州等幾個方向去追趕,直到後來幾路兵力都空手而歸。而藍大毛子的一名貼身參謀則在私下表示,紅鞋兒到會館裏去獻唱、喝酒,就是去陪藍大毛子。每一次,紅鞋兒自被喊了進去,藍大毛子幾乎一分鍾都沒有再讓她離開過身邊。期間,也確實曾被藍大毛子用酒灌醉並乘機占有,至於其他人,都隻能饞得吞口水,卻絕無機會,更不用說紅鞋兒悄悄跑到閻副官的房間裏去發報和共黨的上級機關聯絡了。甚至,平常也從未見到紅鞋兒和閻副官有過任何親密的表現,藍大毛子此說無非是為這樣一個自己已得手的絕頂美人竟然被自己的下屬生生奪走尋找托詞,借以轉移人們的視線。二人所抖出的誰更接近真實,孰是孰非,這裏暫時不論,但是,僅就紅鞋兒當夜與閻副官同時失蹤,紅鞋兒的貼身小肚兜又是遺失在閻副官的床上這一點就足以說明,在那些到會館裏去獻唱的一個個夜晚,占有了紅鞋兒的絕不隻是藍大毛子一人,至少,暗地裏還有閻副官。閻副官原係川軍將領劉湘屬下的一個連長,是保安團中唯一行伍出身並在正規軍隊中帶過兵的人,相比較作為烏合之眾的藍大毛子以及他手下那些多是由土匪收編過來的人,姿態端正,談吐文雅,在紅鞋兒被強行喊到會館去獻唱、陪酒,並一次次遭受藍大毛子等人那粗俗不堪的調戲時,不意間,就常常成了紅鞋兒極難得的救星,二人由此互生好感。據說,有一次,紅鞋兒被喊到會館裏去給藍大毛子戲也唱了、酒也陪了。這時,已經喝得半醉的藍大毛子聽別人講,紅鞋兒在蘇門曾演過一出《梧桐雨》,戲裏身著薄如蟬翼的紗衣的那場舞跳得極有味,嚷嚷著硬是要紅鞋兒如法炮製。當紅鞋兒推稱未曾備戲裝有所不便時,藍大毛子竟說,什麼鳥戲裝,你若是脫得一條內褲也不剩跳給弟兄們看看那才最好,並噴著滿口酒氣就要強行解紅鞋兒的衣服,同坐在一旁的閻副官因為實在看不下去,借機把酒壺推倒,酒灑了一桌子,然後,板起臉責備紅鞋兒:“藍司令今天有意抬舉你,讓你獻舞,可你竟然醉成這樣,即使跳也已經變了味,還不趕快回去,下次帶了戲裝再給藍司令補上。”這才給紅鞋兒解了圍。由此,那天紅鞋兒回家又遭受韓佩雲的辱罵和毒打,韓佩雲罵累了,打累了,獨自去了街上的酒館。到這時候,紅鞋兒就已經知道,不僅這原先在整個蘇門堪稱第一的韓家實際上是早已經成了一個空殼,韓佩雲也絕非她原先所想象的終身托付。絕望之際,她思慮再三,毅然收拾了自己的細軟,等到深更半夜,便直接去了會館閻副官的房裏,並在第二天天亮前和閻副官一起逃出了蘇門……當然,這終究是蘇門人的一種猜測。
韓佩雲從會館閻副官的那間房裏出來,一回到家,就把韓宅大門關上,倒頭在房裏又連續睡了整整三天三夜。三天以後,從床上起來,他先是恍恍惚惚地在偌大而如今已經是空空蕩蕩的韓宅裏東看看西望望,到處轉了一遍,邊轉邊不知還自言自語了幾句什麼,然後,就一個人怪裏怪氣地笑了起來。笑完之後,他這時仿佛又想起什麼似的,回到房中,把梳妝台上的幾個抽屜全部打開,好歹從裏麵搜出了所剩的最後幾兩碎銀,搖搖晃晃地從韓宅裏走了出去,他要往哪裏去?不知道。但此時,在他的潛意識裏所需要的,就是到街上隨便哪家小酒館,此時,在他來說,是那樣熟悉而又迫切的杯中之物。而當他最終並未找到他以前和順子常去的那家,而是隨便撞進了離佩雲閣不遠,以前他很少光顧但掌櫃的與他也算相熟的另一家小酒館時,坐下來,把手上的幾兩碎銀拍在桌上,他甚至還主動與那家小酒店的掌櫃打了幾句“哈哈”,表示對掌櫃的和小酒店生意的關切,言語之中,甚至還充滿了某種幽默色彩。但是,當掌櫃的給他端上了兩盤小菜,又把剛剛才燙好的一壺酒放到了他麵前時,他就轉而一聲不吭地,極其認真而又專注地開始自斟自飲起來。一杯接一杯地,是那樣把杯中之物當做一種令人神往的最愛,斟滿他麵前的酒杯,然後再一杯杯地倒進嘴裏,倒進他的胃裏,而且是每斟必滿,每滿必幹,甚至一次次滿得杯子裏溢了出來。而隻有在這時,他才似乎把周圍的一切全都忘記了,忘得幹幹淨淨,包括正在小酒館裏依然忙碌著的那個掌櫃的。他從上午一直喝到下午太陽大斜西,斟滿了幹,幹了又自己把杯中斟滿,然後,連斟酒時酒壺的口都實在難以再對準桌上的酒杯了,他就趴在桌上迷糊了整整有一個多時辰,直至太陽已經快移到紫薇嶺那邊的山頭上了,他才又從桌上抬起頭來,恍然道:“這……這壺酒……還……沒有喝完,天都亮了……”說罷,就又伸手去抓桌上的酒壺,直到他那最後幾兩碎銀也全部進了小酒館掌櫃的口袋。而小酒館掌櫃的後來見他不對,同樣與他“哈哈”著,而酒是再不肯給他上了的時候,他就又離開了那家小酒館,可是,就在他走出那家小酒館才幾步遠,就再也無法前進了,扶著街旁一個人家的牆壁癱了下去,隻一會兒,就倒在那個人家的山牆下睡著了。
自那以後,韓佩雲大概就再也沒有回到他那座韓宅,蘇門人眼裏的韓佩雲,也早已經不是以前在蘇門那個可以稱得上數一數二大戶的韓老爺。無論是白天,晚上,抑或人們清早起來,幾乎隨時都可以在蘇門街頭,在任何一家小酒館裏、酒館門口,看見他兩眼猩紅、言語不清,搖搖晃晃地走在街上,或者是醉得如一攤爛泥般倒臥在什麼地方的身影,身上的銀子是早已經就沒有了,他就用家裏凡是稍稍還值點兒錢的東西,用佩雲閣做抵押,每每涎著臉向人家賒。而他身上那件大概還是自紅鞋兒走時就穿在身上,一連數月也再不見被換下來的藍粗布袍子是越發肮髒和破舊不堪,滿身的梅花大瘡也愈長愈多。到了後來,當他的兩條手臂、額頭上的梅花大瘡也一個個被磨破,渾身到處都在流著又髒又臭的黃水時,人們在街上遠遠地看見他過來,已經無不往四旁回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