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副官自知說漏了嘴,忙搪塞道:“這……這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隻有問藍司令,全都是藍司令的安排。”
國軍排長王大鵬立即把藍大毛子從伍福家的院牆上強行叫了下來,再一次問:“藍司令,你倒是明確告訴我,你這回讓劉總司令派卑職和兄弟們來,到底是來起獲紅星軍藏匿的大量軍火和地雷,還是僅僅為了你個人發財,來幫你找被蘇門人藏起來的金銀珠寶?”
藍大毛子望了閻副官一眼,支吾了好半天,這才終於說:“王排長息怒,息怒,關於這個事,本司令其實心中也是早有考慮,如果真的能把被賴屠夫、伍福等這些人藏下的蘇門人的金銀珠寶都找出來,王排長和兄弟們勞苦功高,本司令自然也不會獨吞,無論是二一添作五也好,三一三十一也行,王排長你隻管開口,本司令好商量,大家共同發財,共同發財!”
國軍排長王大鵬聽到這裏,已經確定此次到蘇門來所謂起獲紅星軍藏匿的大量軍火和排雷之事,純屬子虛烏有。藍大毛子在報告中所捏造的這一番假情報,既欺騙了自己和工兵班的兄弟們,甚至也欺騙了劉文輝總司令,而問題的關鍵還在於,整整一上午的時間,在藍大毛子的親自帶領下,事實上連一根金條、一兩銀子也都沒有能找出來,頓時氣得簡直說不出話來,他是極其粗暴地一把奪下藍大毛子手裏還抱著的那杆探測器,重新交回自己所率的工兵手上,然後,用手指著藍大毛子的鼻子,厲聲道:“藍司令,你謊報軍情,欺騙四川剿共劉總司令,特別嚴重的是,還影響了整個國軍在前線的戰事,待卑職回成都後如實向劉總司令稟報,你該當何罪!”
“王排長,王排長,你千萬別……別,本司令我求你千萬不能回去報告劉總司令!”
藍大毛子說著,雙手拉住王大鵬的胳膊,聲音裏帶著哭腔,差不多就要在王大鵬麵前下跪了。
王大鵬根本沒有再理會,猛地甩開藍大毛子的手,鄙夷地“哼”了一聲,當下,就命令他手下的弟兄收拾了各種探測器材,返回成都去了。
藍大毛子眼巴巴看著國軍排長王大鵬帶著工兵班拂袖而去,他不知道王大鵬回成都後,若是如實報告給劉文輝,等待他這樣一個好不容易從梅花寨裏出來混成了堂堂雅安縣保安司令的藍大毛子,又會是怎樣的下場?沮喪、失望、恐懼,這種種並非很美好的情緒在他的內心深處糾結著、碰撞著,從當天中午一直到晚上天黑以後,是始終得不到宣泄,一怒之下,在當天夜裏差不多子夜時分,他就命令閻副官帶了一個排的兄弟,把仍然被關在會館前殿裏的伍福、賴屠夫、蔡大頭、魏金和等7個重要的共黨嫌疑犯全都押到漫水埠對麵的一片小樹林裏槍斃了,而且,不允許任何被殺害者家裏的人前去收埋。
紅鞋兒自從那夜被強邀到會館裏去獻了唱,藍大毛子似乎也從一名殺人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梅花寨寨主、保安團長,又變成了一名狂熱的揚州香火戲迷了。事實上,對於藍大毛子來說,盡管他的保安團當初在開進蘇門時所打的旗號是反赤剿共,但是,蘇門,這樣一個當年藍大毛子稱霸千裏茶馬古道時,曾經拒絕甚至蔑視了他近半個世紀,毫無妥協餘地,一個由蘇北人聚居轉眼間已經聞名於雅(安)、邛(州)、天(全)、寶(興)、蘆(山)等八縣富得流油的銀窩子,在藍大毛子心中,實在是寄托了太多的癡迷與夢想,伍福和賴屠夫等所有確有鐵證的共黨嫌犯被殺掉了,新的潛伏在蘇門的共黨分子,連同可能仍被藏匿著的大量金銀珠寶仍在繼續追查和細究之中,而紅鞋兒這樣一個原來曾經是紅極上海十裏洋場的淮揚大班的妙人兒,更是藍大毛子到蘇門來之前就早已聽說,而且,正如他自己所言,是一想到心裏就如貓爪子在撓一樣難受。雖然,“好一似嫦娥下九重,冷冷清清在廣寒宮……”那些帶有明顯蘇北方言韻味的文縐縐、軟綿綿的唱調,藍大毛子至少有一半多根本就聽不懂,不知道紅鞋兒究竟唱的是什麼?但是,這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興致,隔三差五的,隻要稍有個什麼事兒,藍大毛子等人在會館的大戲台上喝酒,便總要派勤務兵到韓佩雲家裏去請,每次去,都是以一種無論對韓佩雲也好,紅鞋兒也好,不容有任何違抗的口氣:“藍司令有請紅鞋兒現在去唱幾段。”也無論時間早晚,紅鞋兒與韓佩雲在佩雲閣樓上或是在家裏做什麼,有時,即或是沒有任何事情,藍大毛子也要讓紅鞋兒到會館裏去。獻唱,當然隻是這裏的一種說法,也是藍大毛子每次要紅鞋兒到會館裏去的一種名目,漸漸地,在蘇門很快就已經人所皆知的是,每一次,紅鞋兒到會館裏去除了獻唱,也被要求陪藍大毛子等人一起喝酒,逢到特別高興,藍大毛子甚至會把紅鞋兒抱到自己的腿上坐著,一手摟著紅鞋兒的纖纖細腰,一手端著滿滿一杯酒,往紅鞋兒的嘴唇上送,硬是要紅鞋兒當眾一口全喝下,而每當這時,藍大毛子就會“哈哈”狂笑著,邊大叫:“有賞,快拿銀子來!”並說出許多不堪入耳的話。到了後來,紅鞋兒凡是晚上被藍大毛子請到會館去獻唱,就常常一夜夜大多是到第二天早晨才從會館裏出來,也就算不上什麼稀奇的事了。這樣的事全蘇門人都知道,又全都裝著不知道,而似乎隻有韓佩雲是真的不知道,因為從未見他某天深夜去敲開會館的大門,把本應該屬於他的紅鞋兒喊回去。
是在那之後不久的一天早晨,韓佩雲在床上醒來過後,睜開眼睛,看見旁邊的另一個枕頭上仍然空蕩蕩的,紅鞋兒昨晚是在天黑之後就被藍大毛子的勤務兵叫了過去,又是一夜未曾回家。起了床,他提著褲子準備到馬桶上去解小手,本來,他是想紅鞋兒能早點兒回來,然後,兩人一起弄點兒早飯吃了,到樓上的大茶坊裏去喝茶。這時,他忽然感到下身有一種奇癢,癢得他就忍不住再次伸手到褲襠裏去撓,可這一撓不要緊,他已明顯感覺到了某種異樣,來到臥房的窗子跟前,低下頭去一看,他這才發現,在他下身的那個東西之上、根部以及臨近的小腹部和兩個大腿內側,前幾天才剛剛冒出來時他還完全沒有在意的,那些分布也是極不規則的許多小皮疹,在這極短的時間內,不僅僅又冒出了許多,而且迅速長大、裂開,那一個個、一片片如繽紛的梅花一般,並且在往外流著黃水。那是一種真正的奇癢難耐。那些黃水,你用手撓,它往外流;你即使不撓,被褲子磨破後它也會自己往外流。有些地方已經和褲子粘在了一起。而黃水隻要流到哪裏,那小梅花骨朵般的皮疹就會在哪裏冒出來。甚至,韓佩雲發現他的胸前和手臂上也已經有了。這時,韓佩雲忽然想起,以前,就曾不止一次地聽那些馬幫主談論過,說是那些長年往來於茶馬古道上的趕馬人,由於身邊無隨行家眷,每到一地,多隻有到一些大多和車馬店相距不遠的春樓裏去尋花問柳,結果,很多人都染上了梅花大瘡,俗稱花柳病。有的不僅把下身那個東西連根爛掉,到了後來,把鼻子耳朵也都爛掉眼睛爛瞎直到全身爛得沒有一塊好地方,慘死在車馬店裏無人收屍。而現在,自己身上長出的不正是如馬幫主們所說的那種梅花大瘡嗎?
韓佩雲立即就想到了紅鞋兒,想到了一段時間以來,紅鞋兒每天被藍大毛子叫到會館裏去通宵都不回家,而竟然是和藍大毛子以及閻副官在一起的種種事實,他知道,自從紅鞋兒進了韓家門,他就屏心斂性,幾乎再沒有把眼睛往外麵的任何女人身上多瞄過,一門心思地守著紅鞋兒早起晚眠,心裏甚至還唯恐冷落了紅鞋兒。而紅鞋兒本身,至少自當初進了韓家,也已經和他一起生活了這麼長時間,他身上並沒有長出過這種梅花大瘡,而現在,自己身上的這種梅花大瘡唯有紅鞋兒能夠傳染,而紅鞋兒又是從哪裏染上的?一切的一切……事情即使他再不願意往那方麵想也再清楚不過了。是藍大毛子、閻副官,不,甚至還有藍大毛子手下不知的其他什麼人,他實際上早已就讓人戴上了綠帽子,而且,還要戴著這頂綠帽子走在蘇門的大街上。這就是那個曾經紅遍了上海十裏洋場的鸞字班的名角、那個如今依然嬌柔萬態令人憐愛不已的紅鞋兒,這就是那個韓佩雲用祖上留下的所有上水好田和茶行賣得的幾千兩銀子娶回來的紅鞋兒。想到這裏,一股實際上也早已經在他內心深處聚集、衝撞、烤炙得太久的怒火,這時終於到了盡頭。
就在這時,紅鞋兒從外麵跨進了大門。
紅鞋兒一回到家,立即被韓佩雲叫進了他們的那間臥房,並“哐當”一聲,重重地把房門關了起來。
“跪下!”
韓佩雲一聲斷喝。
紅鞋兒望著韓佩雲。
韓佩雲:“我叫你跪下,聽到沒有?”
紅鞋兒雖不知韓佩雲到底是為什麼,但還是順從地跪下了。她剛一跪下,韓佩雲立即就拿起早就在梳妝台邊放好了的一根約有二尺多長的竹片,沒頭沒腦地往紅鞋兒的身上抽去。
紅鞋兒並不躲閃,但她回過頭來說:“老爺,我是你的女人,你今天就是把我打死也不冤,但是,這到底是因為什麼?你總是要先把話給我說清楚,然後,任是由你怎樣殺怎樣剮也不遲。”
“賤貨,你還有臉問我為什麼?”
韓佩雲心中的積怒正無從發泄,他掄起竹片,不由分說,照紅鞋兒身上又是一陣暴打。直到他稍稍打累了,這才停下手來,厲聲說:“我問你,自從保安團來到鎮上,這段時間,藍大毛子那狗日的就派人來,說是要請你到會館裏去獻唱,而且,經常是到了後半夜,甚至一夜一夜地直到天亮才回來。藍大毛子每一次到底是喊你去做什麼?你在會館裏到底還做了哪些見不得人的事?你今天必須給我老老實實地全部說出來。”
紅鞋兒:“藍大毛子每次喊我去做什麼,這你全都是曉得的,他們就硬是要我去會館裏獻唱。”
“事到如今,你還想瞞我!”
韓佩雲一把擼起袖子,露出已經長到胳膊和手臂上的那兩個梅花大瘡說:“你睜開眼睛看看,這是什麼?這到底是什麼?這是梅花大瘡,都是你這賤貨傳給我的。你告訴我,到底是從哪裏把這樣的病帶回來的?現在,蘇門人都曉得我韓佩雲被人戴了綠帽子,這些,全都是你這個賤貨做的好事。”
紅鞋兒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就這一眼,眼淚便“刷”地流了出來。到底什麼是梅花大瘡,韓佩雲身上的梅花大瘡又是怎樣被傳染的,這對於曾經在上海灘上打拚了那麼多年的她來說,無論她也是剛剛發現自己已經被傳染,或者,她下身也是早就長出來了,甚至是長滿了這樣的梅花大瘡與否,對於這其中包含的一切,她又豈能不知曉。但是,她並沒有打算為自己做任何解釋,辯白,或者為自己尋找任何理由。她隻是把頭深深地埋下,流著淚說:“老爺,你打我吧,狠命往死裏打,打死了我紅鞋兒總可以落得一個安靜了!”
韓佩雲:“不行,你這個賤貨,今天必須自己如實地給我招出來!”
紅鞋兒聽到這裏,猛地把頭抬起來,還是那一雙淚眼,望著韓佩雲,那樣輕蔑地、決絕地、絲毫也不再退讓地望著韓佩雲,幾乎是每一個字都咬著牙關,一字一頓地:“你要我招什麼?是的,全是紅鞋兒做下的辱沒你韓家的事,是紅鞋兒,還是紅鞋兒,紅鞋兒就是因為原來是個戲子,是個唱戲的,人又長得漂亮、招搖了一些,就常常被藍大毛子以獻唱為名被喊到會館裏去,白天去,晚上也是要隨叫隨去,哪怕就是半夜了,人已經睡下了,也要被喊去。那藍大毛子名義上是喊我去獻唱,實際上一到了那裏,藍大毛子要你唱你就得唱,要你陪著他們喝酒你也必須得喝,並且還變著法兒地一次次把紅鞋兒灌醉了,強行占有紅鞋兒的身子,一句話,不把他們陪得快樂,讓他們調笑戲弄完了,就輕易絕不會讓你回來。害得紅鞋兒不僅自己染上了梅毒,而且,回家後也傳染得老爺一身梅花大瘡,給你戴上了綠帽子,讓你在蘇門無法見人,這些,全都是我紅鞋兒。可是,我倒是要問問,他們每一次來喊我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把他們頂回去?那回,第一次,我們都已經睡下了,藍大毛子又強使人來喊,你堂堂蘇門的韓老爺,當時,你在哪裏?我就知道你是怕了,怕惹不起,還回到後屋來,把我從床上喊起來,說是跟我商量,你還要跟我商量什麼呢?我是你韓家的女人,是你的女人,我們當時都已經關門睡下了,不讓去就是不讓去,當時你就應該有種把這句話說出來,可是,當時你就是沒有這個種,沒有敢再堅持。我知道,你是為了整個韓家,但更是為了你自己,到了後來,藍大毛子把我喊過去,每一次都死皮爛臉地纏著我到半夜,甚至是整夜地都不讓回,那時候,你作為蘇門也數得上名頭的韓老爺,我的男人,你又在哪裏?你為什麼如人家所說的,不敢到會館裏去把我叫回來,去踢開會館的門,但你同樣是沒有,一次都沒有。我知道,你是害怕藍大毛子,你是怕藍大毛子如今已經是個什麼保安團的司令,手下有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槍,而且殘忍無比,是隨時翻臉不認人,什麼樣的事情都做得出來。可是,你怕,紅鞋兒不怕,在那樣的時候,你隻要敢於把腰杆子硬起來,一回也不讓他藍大毛子得逞,你要去和他拚命,我把菜刀給你提著,人是一口氣,佛是一爐香,不就是一條命嘛。紅鞋兒這一世在淮揚大班裏的時候,曾經走過多少地方,表麵上是熱鬧的,背地裏卻是肮髒不堪,各種各樣的人,大小什麼樣的場麵差不多都曾見過。紅鞋兒著實是累了,厭倦了,因而自己也是鐵了心,早就想離開戲班子,不再去做什麼台柱子、名角,隻是想在蘇門落下來後,能夠安靜地、一心一意地跟著老爺過日子,沒想到,天不遂人願,到哪裏也沒有安靜日子過。這一切,是自藍大毛子來到了蘇門,那天在茶坊裏看見紅鞋兒後,就是這樣。紅鞋兒曾經苦苦追尋的一切,自此是又結束了。紅鞋兒這輩子是注定無論最後落在哪裏,都不用想尋個真正的清靜了。老爺你想過沒有,你知道如今的藍大毛子手下有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槍,不敢去惹他,我又該怎麼做?強顏歡笑,一次次地去應酬,也隻有這樣盡力去保全韓家;還是無論他藍大毛子怎樣請,我紅鞋兒自己不想去就是不去,你以為,無論哪一次,我是自己願意跟著藍大毛子的人去的?我是自己願意和蘇門人都曉得的比魔鬼還魔鬼、比畜生都還不如的藍大毛子他們在一起?哪怕隻是一回。老爺,你今天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怨你,也不恨你,可是,你要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