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韓佩雲將三千兩台銀付給鸞字班掌門人豐天奇的同一天,一頂大花轎自韓宅起了程,韓佩雲一身嶄新的蘇繡麵料的長袍,胸前佩一朵足足有鬥笠大的紅花,在前後左右都吹得震天價響的嗩呐的簇擁下,一路上笑得簡直合不攏嘴地往會館鸞字班的臨時住地去了。韓佩雲這場婚事,要說風光也真真算是風光到了極致,能夠把紅鞋兒這樣曾經在上海灘上紅極一時的鸞字班的名角,台上台下都長得如仙女一般的標致人兒留在蘇門,娶回韓宅裏去,年近五十的他在韓宅大院、會館裏兩處各十六桌共張張揚揚地擺下了三十二桌大席。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時辰,當日下午天黑之前,隻待紅鞋兒進了韓宅的門,炮仗一響,兩邊三十二桌同時開席,蘇門各家各戶無論是像湛榮齋、步複村、封聾子這樣的頭麵人物,抑或那些家裏窮得叮當響,剛剛到蘇門來立足未久的佃戶,每戶一客入席,另有常年往來於茶馬古道上或與佩雲茶行有著貿易往來的馬幫主和茶商無算。席後,在韓宅院中也已經搭妥的一個簡易戲台上,韓佩雲又特地請鸞字班加演一個專場,以酬謝來赴宴的八方賓朋。當然,為了把紅鞋兒娶進門,韓佩雲所開銷買下紅鞋兒的台銀、承辦婚事,宴請賓朋,加上第二天鸞字班臨離開蘇門時,少不得另又有一番打點等,按照事先的毛算也已經超出了五千兩之數,韓佩雲除了把挨溪邊的那一大片上水田賣給湛榮齋所得二千六百兩銀子外,其不足部分,又把佩雲閣樓下的茶行及另一側的幾個門麵都抵押給了一個常年在蘇門從事貿易的茶商。
當韓佩雲佩戴著大紅花,隨著花轎在嗩呐的簇擁下熱熱鬧鬧地進了會館,由鸞字班派出的侍客接住,一行人在會館中殿的春秋祠裏用茶,正等待著新娘子上轎,與此同時,在韓宅,在佩雲閣樓下擋子的那間臨時住房裏,經過一夜又差不多是整整一個上午的痛苦掙紮,這個當年因為被錯抬進韓家,而成為韓家事實上兒媳婦的女人,這個自一進了韓家的門,也就已經被人拋棄的苦命的寡婦,正一步步走向她生命的盡頭。
擋子是因為早產大出血死的,擋子是選擇在韓宅新的女主人,應該是被她稱為婆婆的紅鞋兒抬進門之前死的,擋子是在決絕之際以韓宅佩雲閣門上的一根門閂子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的。
無論韓佩雲也好,或者被韓家請來臨時跑忙的幫助搭簡易舞台的,借桌子、板凳、準備酒肉飯菜的幾個廚師也好,在這之前,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她,留意過韓家辦這麼大的喜事,作為韓家唯一的媳婦,擋子在哪裏?佩雲閣樓下進進出出從沒間歇過的匆忙的腳步聲,韓佩雲帶著花轎離開韓宅時那驟起的嗩呐聲,所有這一切,與當時就一個人躺在床上,嘴唇已經咬出了血,正在痛苦掙紮的擋子,都恍若另一個世界。
是的,擋子自己心裏早就明白,無論是作為一個女人的擋子,還是作為韓家媳婦繼而是作為一個寡婦的擋子。她之所以來到了這個世界,又如此這般地留在這個世界,留在韓宅裏,根本上就是多餘的,不是微不足道,而是多餘,是多餘。要不她的名字怎麼會叫做擋子呢?給她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她那原本也是來自蘇北鹽城,作為貧苦人家的父母在她上麵已經連續生了七個女兒,偏偏一個兒子也沒有,父親在得知作為第八個的她被從產房裏抱出來後,竟然又是個不帶把的,在長長地歎了口氣後,說:‘就叫擋子吧,從這兒擋住,以後像這樣不帶把的就不要再來了。’是的,自她來到這人世間之始,她就是多餘的,包括她的親生父母也不歡迎她,她父母是迫切地希望生一個能傳香火的。後來,她也就和上麵的幾個姐姐如貓貓狗狗一樣地,不知怎樣就長大了,長大後,父母就把她隨意嫁給了在蘇門大概是除了她,誰家父母也不會答應的,長得奇醜的“爛下巴”賴小寶。本來,擋子當初如果就那樣順順利利地被嫁到了賴家,跟了賴小寶,盡管,她那時自己對這樁婚事也是十分的不滿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肯定也就會和賴小寶一輩子那樣過下去。可是,偏偏命運還不肯就此放過她,並且是在她被抬往賴家的路上,又給她開了一個簡直是比天還要大的玩笑,她後來竟然是與湛會首家的千金美薇互相被抬錯,鬼使神差地把她抬進了韓宅裏來。與她互相被抬錯的美薇在進了賴家的門後不幾天,她就聽說是自殺了。但她當時沒有,她沒有那樣做,是因為她在最初獲知自己錯抬進了韓家後,確實的,她在驚愕之中,也還隱隱存下了有一絲幻想,當然,在當時,這至多也隻能算是她心中一閃而過的念頭,即自己會不會因禍得福,真的就成了韓家的人。可是,當她的這種幻想都還沒有來得及從驚愕的羽翼所投出的巨大陰影下探出頭來時,隨之,在那個被世間幾乎所有的男女都不知幻想過多少遍的花燭之夜,當她被送進了房,隨後分明是韓傳走進了房裏來,站在距她約三步之外把她仔細地打量過後,就忽然如瘋了一般地從房裏衝了出去。是的,她大概也是自那一刻開始,就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整個一生。緊接著,韓傳走了,韓傳在康定那邊被自己耍的猴子殺死了,她就此成了一個年輕的寡婦。而真正再一次把她推向絕境的,則是本應該作為她公公的韓佩雲。那天夜裏,韓佩雲在外麵和朗措喝了酒回到家,竟然是半醉半醒地進了她在佩雲閣樓下臨時住的那間房……也就是在那之後不久,她忽然發現自己竟有了。這種發現對於擋子來說,無異於滅頂之災,整個蘇門人都知道,她是一個男人早就已經死了的女人,或者說,是一個嫁到人家裏去後就從來都還沒有被男人碰過一回的女人,竟然懷孕了。她可以懷孕嗎?她有這個懷孕的權利嗎?她肚子裏的孩子是從哪裏來的?肯定是在外麵偷過漢子,或者,她不是在外麵偷漢子,就是和她的公公韓佩雲扒灰,差不多任何人都會這樣去想的。在那一陣子,其實,擋子也隱約已經聽到了有關她公公和她這個作為年輕寡婦的媳婦的風言風語,雖然是背著她的,更多的或隻是別人投來的那種異樣的眼神,但無疑,在她是十分敏感的,她也深切地知道,外麵所有的那些議論,對於她來說,是多麼難堪,而且,韓佩雲現在又要續弦了,新婆婆紅鞋兒今天就要進門,在這樣的時候,如果她肚子裏還懷著這個孩子……她不敢再往下想了。那麼,她在蘇門還怎麼活?同樣也都生活在蘇門的她的父母還怎麼有臉活?不用說別的,即是蘇門所有人的唾沫,也足以把她淹死。所以,她幾乎是從一開初,心中就十分明確,千萬不能把孩子生下來,不能,甚至也決不能讓外麵任何人知道,她是懷上了她公公韓佩雲的孩子。可是,當她麵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除了恐懼,除了整日間的神思恍惚,她又束手無策,實在想不出任何辦法。好在,已經進入了秋冬,她就靠穿上厚厚的棉衣來遮掩,來躲避人們的目光,再後來,她幹脆就盡量地少往門外去了。但是,不管怎樣,伴隨著她日愈一日的恐懼和不安,她的肚子還是一天比一天大了起來。於是,她知道,她是一定要把肚子裏的孩子設法弄掉,或者,就幹脆和肚子裏的孩子一起去死,她總是該有個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