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2 / 3)

直到這時,湛榮齋才知道,昨夜藍大毛子匪夥到蘇門來,除了步複村和伍福家,還端了包括擋子娘家在內的共四五戶人家的曬場,擄走麥子近二十擔,另有兩戶人家麥堆上蓋的草都被揭去了,土匪見麥子是剛打下的,尚未曬幹,就沒要。藍大毛子匪夥昨夜到蘇門來得突然,方式也由原來的勒索糧食,企圖衝進蘇門鎮上來強搶,改為在夏糧登場之際,趁各家尚未來得及把糧食入戶,直接來端各家各戶的曬場,而且因為曬場都在鎮外,土匪來得神不知鬼不覺,連打更值夜的“謀略家”封聾子都漏過了,所有人家都是今天一早到曬場上去時才發現的。

“伍福,到蘇門來的都是我們蘇北人,蘇北人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讓一戶自己的家鄉人在蘇門找不到生路的。藍大毛子匪夥端了你的曬場,擄走了你的麥子,這當然是件極不幸的事情,但畢竟已經發生了。不用再去想它,就當做今年春天你家沒有這份收成。別灰心,振作起來,該交我家的租子,今年就全免了!”湛榮齋說。

伍福吃驚地抬起頭,望著湛榮齋說:“湛會首,這怎麼能行?落在我們家頭上的事該我自己擔,你去年把‘花盆子’那麼好的一塊地租給了我種,而且連風車也租給了我,這已經是多大的恩德了。種地納租,自古天經地義,我與你非親非故,怎麼能說白種著地不給你交租呢?”

湛榮齋:“你與我確實非親非故,但我們都是蘇北人,來自同一個地方,我們的根在一起,這就已經夠了。落在你頭上的不幸就是落在我們大家頭上的,就該我們大家一起來擔。這些個租子,你給我交了,湛家並不會因此而騰達起來,可你們夫婦直到秋場,又拿什麼去生活?你何必硬把自己往絕路上逼呢?至於你租我的地種,這是我們的緣分,我還指望你們夫婦早些在蘇門安穩下來呢!”

伍福說:“不行。這租子我再想辦法也要給你交上,況且,還有一個秋場呢。”

湛榮齋已不讓伍福說下去了,用手拍了拍對方的肩頭,站起來說:“這事我既說出口,就算定了。家裏若是還有什麼困難,你盡管來找我就是。”

隨後,湛榮齋離開伍福家的曬場,又到步複村家的曬場上看了看。步複村的曬場距伍福家的不遠。在蘇門各家大概是最大的。論田地的數量,步複村在蘇門至多排列第三或第四,但韓、湛兩家的田地基本全租給了別人種,靠收租子即可以在蘇門過富足的生活。韓家更兼有生意頗為興隆、每年收入不菲的佩雲閣茶樓,自己幾乎從來不下地。而步複村家除了極少部分田地租給別人,留下數十畝均由自己耕種。付出了更多的辛勞和汗水之後,每畝地也可以比租給別人種有更多的所得。如此若幹年下來,步複村家的田地雖沒怎麼見多,夫婦倆一年四季起早貪黑,衣服依然穿得破破爛爛,在“吃”字上麵也是粗茶淡飯,極盡節儉。甚至人前人後說話做事也從不張揚,保持慣有的低調,但其家底卻日見殷實。因此,在蘇門,很快被稱為典型的“草蓋瓦”。湛榮齋知道,伍福家被土匪擄走的是二三擔麥子,而步複村家被擄走的是七八擔,但伍福家被擄走的二三擔麥子幾乎是伍家的全部,就是已把伍家逼上了絕路。而步複村家被藍大毛子擄走的七八擔麥子,隻是讓步家倉儲裏今春稍少了一些進項,但在這樣的時候,以他作為蘇門會首的身份及與步家尚算不錯的關係,他不能不也要到步複村家的曬場上去看一看,並稍行安撫。特別是,倘若步複村知道他已經去過了伍福家的曬場,他就更不能不去,哪怕是順便去了解一下昨夜步家曬場被端的情況也好。

在步複村家的曬場上,昨夜遭擄的景象已經不複存在,由步家臨時請來的幾個幫工,正源源不斷地把另一塊地裏的麥子挑上了場,並在早晨的陽光下攤了開來,兩頭掛好了轆轤的牛已經待在場邊,準備在太陽稍上時即開始脫粒。而步複村本人,此時正與兩個幫工在場頭上忙著搭建什麼。湛榮齋走近一看,是一個由竹子和草席搭成的可移動的窩棚。

未及湛榮齋開口,步複村便訴說昨夜他家曬場遭受土匪搶劫的情況:“八擔麥子,整整八擔小麥呢,就這樣叫藍大毛子給擄走了。湛會首,這可叫我怎麼辦才好?”

步複村臉上一副極其痛苦的表情。

湛榮齋同情地點點頭,說:“實在是誰也沒有想到的,藍大毛子會直接來端蘇門的曬場。”

步複村邊說,手裏邊忙著在草席上加固繩子。

“你搭建這個窩棚,看來今夜要在曬場上蹲守了?”湛榮齋問。

步複村:“不守不行咧,昨夜藍大毛子來過後,現在不止我一家,許多人家曬場上都開始搭看棚,準備在夜裏看守呢。誰家願意自己辛辛苦苦大半年的收成,就這樣叫藍大毛子給擄了去?我家裏正好還有杆鳥銃,上回,藍大毛子們可是領教了它的厲害的,我準備抬到曬場上來,如果今夜裏藍大毛子匪夥還敢來,我發誓,非要放倒他幾個在這兒不可。”

湛榮齋聽罷點點頭:“各家各戶自防當然也重要,但蘇門這些年來防藍大毛子的那些措施,都還是行之有效的。無論是藍大毛子也好,順天嘯也好,他們都已經知道,蘇門並不好惹。現在的問題是,農活越忙,我們的這些防匪措施越是不可鬆懈,不能讓土匪感到有機可乘,一句話,要讓藍大毛子任何時候到蘇門來都得不到一點兒便宜。這次,藍大毛子實際上是鑽了我們一回空子。我考慮,今後凡收成的時候,封聾子夜裏打更不能再局限於鎮上,而是要擴大到鎮周邊各家各戶的曬場,具體的,鎮上可以給封聾子加點餉,你的意見怎樣?”

步複村:“那當然好。再說,封聾子夜裏打更也確實很辛苦,加點餉,誰也不會說什麼的。”

湛榮齋:“好。那你先忙著,封聾子那邊我現在就讓人去落實。”

湛榮齋後來又把另幾個昨夜遭了藍大毛子搶劫的人家曬場都看了一遍。在經過封聾子家的曬場時,把剛才與步複村初步商定的意見對封聾子說了一遍。封聾子自然也沒說什麼,“啊,啊”地,當即就應承了下來。

湛榮齋回到家,雖未聽說甘德一家的曬場昨夜也遭了土匪,但心裏有些惦念,正想著什麼時候去一趟。恰好,綺薇回來說:“家裏這兩天新改了廚房,宴灶神,請爸爸晚上去一起吃飯。”

天傍黑的時候,湛榮齋來到綺薇和甘德一的家,先吃了一壺茶,然後,在甘德一的陪伴下,就過去察看甘德一新改建的廚房,湛宅與甘家雖然相距不遠,但自去年冬天以來,湛榮齋也有很長時間沒有到甘德一家裏來了。湛榮齋邊打量著甘德一家中的一切,邊饒有興致地對廚房裏灶台的樣式,水缸及柴火擺放的位置,一一給予了肯定。這時,湛榮齋看見緊挨著廚房門口擺放的泔水桶,未曾猶豫,就擼起袖子伸手往桶底去撈。不一會兒,待湛榮齋的手再浮出水麵時,手心裏慢慢澱下了有三四顆飯粒。

正在一旁的綺薇見狀,就預感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忙準備伸手過去接,但已來不及了。

湛榮齋的臉霎時就由紅變白,又由白變得鐵青。他捧著那幾顆飯粒,手微微有些顫抖著,聲音也有些變了樣地問:“綺薇,你們現在就這樣過日子的?把白白的大米飯往泔水桶裏倒?”

綺薇忙說:“爸,這是昨天請來改灶的師傅晚飯時,最後碗裏粘了這幾顆,我因為忙其他的事情,一時沒顧得過來,就隨手刷了碗,倒進了泔水桶裏。”

湛榮齋根本聽不進綺薇的解釋,厲聲道:“我看你們現在是日子過好了,以為有了,就不在乎了。竟然把這白生生的大米飯往泔水桶裏倒。要知道當年你爺爺帶著我們到四川來,路上曾餓死了多少人啊!這四川境內又有多少人被餓死啊!小甘子,我想你更不會忘記你小時候是怎麼活過來的?怎麼長大的?如今大家總算在這裏安定了下來,一切也才剛開始好起來,你們就開始這樣糟蹋,拿白生生的米飯不當回事,往泔水桶裏倒,老天是睜著眼睛的,你們這樣就不怕折陽壽?”

甘德一和綺薇還想說什麼,並請湛榮齋到堂屋已擺好酒菜的席上去入座。可湛榮齋越說越生氣,甩了甩袖子道:“罷了,今天你們家這飯我是吃不下了!”轉身就往門外走去。

甘德一和綺薇追出門,任怎樣央求也無效。

湛榮齋從甘德一和綺薇家裏出來,心中仍難以平靜,他沒有回家,徑直來到街西頭及通往後山裏的漫水埠,直到看見幾處主要的通道口上,又已攔起了防藍大毛子匪夥夜裏偷襲的木柵欄,及遠近人家曬場上那一個個新搭起來的看場窩棚,這才放下心來。

這時,湛榮齋感覺自己確實是餓了,餓得饑腸轆轆。於是,他又想起在甘德一家泔水桶底撈出的那幾粒米飯來。

他邊往回走邊恨恨地說:“這人的骨頭怎麼忒賤!總要餓得一個個眼睛發綠才好呢!”

韓佩雲後來聽說了這件事情,曾不無調侃地說:“湛榮齋到女婿家赴宴,不看席上酒與菜,偏撈泔水桶底的米,硬是把自己給氣走了。”

紫薇幫母親晾完最後一塊新布,甩甩手上的水,一轉身,靜薇從後屋跑了出來。

紫薇朝靜薇招招手。

靜薇就幾步跑到紫薇跟前,見紫薇一臉的神秘樣子:“三姐,什麼事?”

紫薇壓低了聲音對靜薇說:“今天街上逢場了呢,熱鬧得很,一會兒,我們到街上去瞧瞧稀奇怎樣?”

靜薇一聽,高興得就要跳起來:“好的。三姐,我要和你一塊兒去。”

紫薇用一根手指頭壓住嘴唇,示意靜薇小聲點,然後又對靜薇說:“跟媽媽就說是到街上去買幾個發卡,我們倆一起去買。”

靜薇很配合地點點頭。

兩人把木盆又拿回屋裏,紫薇向巧妮子一說,巧妮子就同意了,並囑咐紫薇和靜薇“早點回來”。

這天是三月初三,是蘇門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場日。蘇門有場,雖然遠在附近的下溪、夾關之後,但下溪場日是逢五、逢十,夾關的場日是逢二、逢八,蘇門一開場即三、六、九,每旬較下溪等處又多了一次。而且這第一天開場,遠近十裏八鄉那些交易茶葉、山藥及各種農產品的,販賣牲畜、農具和各種日用小百貨的,自天不亮就從四麵八方往蘇門擁來。轉瞬間,街上已是人流潮動,街兩旁的屋簷下各種攤販、貨郎,幾無插腳之處。一裏多長的蘇門正街,包括東街口一帶及至會館門前,整個成了一個大型集市,其盛況空前,一時假揚州三月之狀。

靜薇和紫薇手拉著手,擁在人流裏,靈巧地乘隙向前。先在一個肩挑的貨郎那裏買了一板發卡,不一會兒,來到東街口外的小坡子下麵。這時,旁邊一個小篾匠跟前一大堆製作精美的各式篾製品,吸引了她們的注意,那些篾製品有一般家庭用的鬥笠、淘籮、平篩,也有鳥籠、花籃、水果籃和專門擺放茶具用的茶盤,甚至有針線簍子和女人用的手包。在這些製品之外,還有一串每年麥收季節孩子們特別喜歡的應時紡織娘娘籠子,被染成了水紅的、月白的、牙黃的等各種鮮豔極了的顏色,其形狀又有寶塔狀的、蓮花狀的、燈籠狀的以及如烏篷船一般的,一個個從分料到紮製都十分精巧。紫薇和靜薇一個個地拿在手裏欣賞著、品評著,竟每一個都不忍再放下,最後,兩人共同選中了一個紫色被紮製成寶塔一樣的,用兩個銅板買了下來。抬頭論價時,紫薇才注意到,臨時地攤的攤主是一個操湖廣口音、人也長得帥氣而憨厚的年輕後生。紫薇連看也沒有多看對方一眼,給了錢就拉著靜薇從東街口又往回走了。

二人在街上又東走西看,瞧了半天新鮮,到太陽西下。此時,一個場的高潮已經逐漸過去,那些肩挑的,或背上有著背簍的滿街上的人流,又如潮水般自蘇門往四麵八方退去。街麵上漸次又恢複了往日的模樣。紫薇和靜薇也心滿意足地說笑著準備回家。快到門口時,紫薇問靜薇:“哎呀,剛才買的發卡你拿著了吧?”

靜薇兩手一攤:“什麼時候曾給了我?是在你自己手上!”

紫薇在身上一摸,這可嚇了一跳,她手上拿著的僅有後來買的那紡織娘娘籠子,哪裏還有發卡的影子?

“不好,那發卡被我們弄丟在街上了,可我們和媽說的就是上街來買發卡的,這回去該怎麼回媽話?”

靜薇想了想:“哎,我們後來曾在東街口買紡織娘娘籠子,會不會丟在那地攤上了?”

這句話似乎把紫薇提醒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立即說:“就是,就是!在東街口買紡織娘娘籠子時,我隻顧了挑選,就暫時把發卡放下,後來臨走,竟把那板發卡忘記在地攤上了。”

紫薇說著,扭過頭就與靜薇一起又往東街口外的小坡子下跑去,兩人都希望那個賣紡織娘娘籠子的後生還沒有走,能僥幸把她們遺忘在那裏的發卡找回。

來到東街口外,此時,街裏街外前來趕場的已經難見一人,各種攤販也全撤走了,可奇怪的是,唯有先前賣紡織娘娘籠子的那個後生攤子雖已經收起來了,扁擔都已經在上麵穿好,卻依然一個人站在那裏四下張望,沒有立刻要離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