購買明院藏書樓用書一事,湛榮齋考慮再三,還是請四叔又專程去了趟成都。
到達成都後,四叔店沒有顧得上住,手裏拿著由徐煥之開列的那份書單,馬不停蹄地跑遍了成都府裏所知的幾乎所有書肆,很快便購得了大半,但有幾種仍未能尋見,按照湛榮齋事先的交代,四叔將在成都所購書籍雇了馬幫,分兩批陸續先行運回,旋即,他本人又由成都直接轉往渝州,最終在渝州朝天門附近鸚鵡巷一家不起眼的小書肆裏,終於將所有書目全部購齊,並另在渝州又雇了一支馬幫,在第一、二批書到達之後不幾天,自己隨第三批書也一起回到了蘇門。
四叔往成都、渝州去購書,湛榮齋則在蘇門負責接貨,每一批,他都按時在埡口將馬幫接到,並親自引至明院,卸鞍、清點、付給運費,協助將那一包包各類書籍搬運到藏書樓上造冊登架。三批書籍全部運到後,計有《四庫全書》、《五經大全》、《史記》、《諸子百家》、《尚書》等百餘種近千卷,使明院的藏書量較原來增加了幾十倍,僅購置耗銀就達數百兩,這對於僅有十餘名員生的明院,已可謂豐富至極,原本一直以來都顯得空空蕩蕩的藏書樓,也第一次顯示出了它的厚重和勃勃生氣。
明院裏,迎接縣試的最後衝刺,早在此前就已經開始,計劃中包括湛至禮、步曉堯在內的六名考生,名單已經報到了雅安縣衙禮房。根據徐煥之的提議,在這迎考的最後一段日子裏。這六名考生也改為在明院統一食宿,而不再每天早晚回家。這一方麵,固然是便於徐煥之對六名考生強化施訓,同時,也為了避免迎考期間考生們受外界的各種幹擾。每天從早到晚,徐煥之都和他的這六名弟子在一起,除加固複習研討問答外,並模擬各種試卷,進行試場演習,重在調整每個考生的臨場心理。於是,在蘇門,逐漸形成的一道獨特景觀是,每天早晨天未亮時,蘇門大部分人家尚未起床開門,明院裏已經掌燈晨讀。考生們或授課或自習,吟詩誦賦,朗朗有聲。而每夜直到子時,明院裏也依然燈火通明,弟子們相互研究交流,毫不覺倦。
韓傳的退學,及至最後竟然出走到康定一帶去耍猴並被所帶的猴子殺死,也包括美薇的自殺,雖然,怎樣說與徐煥之也搭不上一點責任,甚至也從未有人往這方麵去想過,無論是湛榮齋或韓佩雲,對徐煥之都一如既往的尊敬和禮遇,但在徐煥之,他總覺得這一切與自己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而且完全無法割斷的聯係,他畢竟是充當了這樣的一個媒人。盡管,是因為再三受韓佩雲之托,最後實在推辭不過而出麵,但畢竟是他牽連了這樣一份姻緣,促成了這件事,那麼,後來所發生的一切,如果自己當初就不應承了去做這個媒,湛、韓兩家未曾結成這樣的親……由此,也在他的內心留下了再難抹去的內疚,說是自責,又不完全是,說不自責,但又比某種簡單的自責似乎更難以擺脫。韓傳是韓家的長子,論學業,雖不及湛至禮和步曉堯,但此番本也可以同去雅安一搏,同樣為徐煥之所看好。而美薇,因為原也在明院念過一段書,與徐煥之畢竟也有一份師生之誼,誰能想到,所有的一切,竟都毀於這場經自己促成的婚姻之中。徐煥之本是不喜歡在外拋頭露麵之人,自此以後,他更是決意埋頭辦學,而對外界的一切概不過問,除了明院和他的幾個弟子,在蘇門街上或其他地方更是麵都再難得露了。
二月的縣試,蘇門六名員生由湛榮齋統一作保,進入設在雅安縣衙內的考場之後,按考卷卷麵號戳對號入座,第一天試一文一詩,第二天仍一文一詩,第三天試一策一論,第四天複試以小講三、四藝,全部四場考試完畢,湛至禮、步曉堯等一路過關斬將,皆大呼不過癮。第四場小講三、四藝本為一天時間,結果不到中午,湛至禮等皆早早答畢,當日也沒有再在雅安留宿,下午就都返回了蘇門,隻等月底前縣衙門口發出的紅榜。
徐煥之沒有親自帶他的弟子到雅安去考,他也不需要去,作為一個學富五車,並曾在蘇北寶應縣任過整整九年學正的他,深知他跟前的這些弟子,以及這幾年他為此所做的一切。他有這個自信,當湛至禮等六名弟子前往雅安考試的同時,他已經在明院裏研究比較、精心設計湛至禮等人回來後新的課程安排,準備第二年將於成都府舉行的府試了。
這月的三十日上午,當該次縣試的紅榜在縣衙門口一貼出,再次引起了整個雅安縣城的轟動,不僅蘇門參加考試的六名考生全都榜上有名,而且排在前四的獨獨被蘇門這樣一個早在幾年前甚至都還很少有人曾聽說過的偏僻場鎮占去了三席,位列第一的正是湛榮齋的兒子湛至禮。
當天傍晚,湛榮齋首先獲得從雅安探榜回來的人報知,聽後頓時渾身一震,他未及多想,晚飯都顧不上吃,當即來到明院徐煥之的書房。
徐煥之正在伏案批改學生的作文,見湛榮齋進來,擱下手裏的毛筆,與往常一樣彬彬有禮地給湛榮齋沏茶、讓座,但是,他在與湛榮齋麵對麵重新坐下來後,目光卻沒有再看湛榮齋,而是仍然落在自己的書桌上。
湛榮齋:“徐先生,縣上紅榜今天貼出來了。有幸得你的調教,至禮得了個頭名!”
“我已經曉得了。”
徐煥之隻應了一聲。過了好一陣,待他把臉轉過來時,湛榮齋忽然看到,徐先生的眼裏有一種濕濕的東西。
湛榮齋:“徐先生……”
徐煥之說:“湛會首,我徐某人實在對不起蘇門。”
湛榮齋聽後先是吃了一驚,同時,剛才往明院來時心中的興奮也就已經消了一半,他十分不解地望著對方:“徐先生,你這究竟是何故?今日縣上的紅榜一出,包括至禮在內的蘇門六名考生一舉占據榜首,名蓋雅安全縣,這實在是值得慶賀之事。這一切,全賴徐先生幾年來的嘔心瀝血,精心教授,而我,無論是作為蘇門會首,還是至禮的親生父親,正是該不知如何謝你才好,徐先生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徐煥之:“湛會首,感謝你這些年來對我的信任,對明院的鼎力支持。說句實話,我十分喜愛蘇門,喜歡明院這樣的治學環境。這一切,都曾經是我夢寐以求的,尤其是經過這幾年弟子們的不懈努力,如今,他們已經初步證明了自己,確切地說,他們沒有辜負你們每個父母,沒有辜負蘇門,也沒有辜負老生的一片苦心。至禮縣試摘得頭名,這方才是開始,我知道,不僅是至禮,包括步曉堯、韓根,將來也必定是府試、會試,甚至殿試場上的佼佼之才,前途正不可限量。這是你們每個做父母的造化,也是老生的造化,我作為一治學教書之人,來到蘇門,複何所求?此實為三生之大願了。可是,我千不該萬不該,去年秋天受韓老爺之托,不意就韓傳與湛會首家千金美薇之事當了一回媒人,更未料到此事後來竟成悲劇,令湛會首痛失愛女,韓傳亦退學出走死於非命,這實非我本分。此事蒙湛會首和韓老爺始終未再在我麵前提及,但畢竟與我也有牽連,致心中每每無法安泰,所以,借了今天這個機會,正好湛會首你到我這裏來,我是想把一直以來就憋在我心裏的這句話說出來,韓傳和美薇,這既是湛會首和韓老爺之失,同樣為蘇門之失!”
湛榮齋見徐煥之原來是因為這事,心中這才稍稍放下。雖然,自韓、賴兩家娶媳婦互相抬錯了轎子,隨後,美薇和韓傳的事又相繼發生,這在他心中,仿佛是一個怎樣無情地撕裂、扭曲,再難以愈合的傷口,而他還隻能就這樣把它先掩起來,回避著,一直就再不願意讓自己去想它,甚至,也特別忌諱無論是誰在自己麵前把這件事情再提及。可是,此時當徐先生說到這裏,他就也很是動了情地:“徐先生來到蘇門這幾年了,無論是先生的生活,還是明院的各項大小事情,榮齋我不敢說都已經做好了,如何安排妥帖,但是,這幾年來,徐先生若是認為與我湛榮齋這個人還沒有白交,今天,就允許我也和先生掏幾句心窩子的話說。美薇與韓傳之事,與徐先生毫無牽連。這是蘇門所有人再清楚不過的事,湛、韓兩家是世交,幾代人這樣從蘇北一起走過來,如今兩家人的孩子結親,韓老爺托了徐先生來做媒,而且兩家的孩子也都是中規中矩的,所有這一切,本身都合情合理,再正常不過的事,換句話說,即使當初韓老爺不是請徐先生而是由旁的人來做這個媒,任誰也是無話可說。至於後來發生的那一切,那是在韓家,是韓家所請抬轎子的人鑄下的,與先生做媒沒有任何相幹。況且,事情如今也過去了那麼長時間,徐先生若是為這件事仍然心存不安,實在是多慮了。說到底,這件事與徐先生怎麼說也沾不到一點兒邊。而我這裏要說的是,徐先生來到蘇門這幾年,你不僅沒有任何不妥,而恰恰是有大恩於蘇門,有大恩於我湛榮齋的人。徐先生曉得,我們蘇北人來到這裏,能有今天不容易,日後所賴以寄托者,唯有耕讀。先生你是早已經為蘇門撐起了足足一半,而且是最根本的這一半。蘇門有明院,我們蘇北人的這些孩子有幸能得到先生親自掌教,孩子們經過幾年的學習,此番初次參加縣試便小露頭角,你差不多是把這一切都已經做得這樣明明白白地擺在了所有蘇門人的麵前,如今蘇門確確實實已經看見了希望。你說這無論於蘇門,還是我湛榮齋,是不是一份比什麼都還要重的大恩?我隻怕是蘇門日後怎樣也無法報答徐先生萬一。”
湛榮齋在最後,到底也沒有把韓傳和美薇的事再提及。
徐煥之仍有些不能自已,他沒有再說一句話。是的,湛榮齋感恩於他,離不開他。他徐煥之何曾不感恩於蘇門,不感恩於如湛至禮、步曉堯、韓根這樣一批屬於蘇門,也屬於他一手執教的明院的弟子們呢!
第二天天一亮,朗朗的書聲又已經從明院裏傳了出來。根據明院的實際,徐煥之把學童分為兩批,一批是此次已通過雅安縣試並被錄取的湛至禮等六人,徐煥之為他們每個人都製訂了詳細的計劃,主要內容為複習舊課,兼以解決基本知識及此次縣試中顯露出來的各種問題,全力準備參加明年將於成都舉行的府試。另一批為普通學童,繼續按原有的教學計劃進行。明院學童總數也增加到近二十名,兩批員生皆由徐煥之親自掌握,分別施教,穿插進行。那一段時間,有人看見,徐煥之那間書房裏的燈,常常徹夜不熄。
在這個春天裏,藍大毛子再一次把目標瞄向了蘇門。
熱辣辣的幾個大太陽過去。油菜子枯了,麥粒兒黃了,水田裏那各家各戶辟出的東一畦西一畦水稻秧苗“呼、呼”地躥起有一拃多高之後,一望無際的大平壩子上已經到處都是人們忙碌的身影,於是,犁頭翻開沉睡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水田,蘇門也迎來了又一個令人興奮而又緊張的搶收搶插季節。
湛榮齋昨夜裏和四叔商量北下槽、“花盆子”等處三部風車的管理問題,那三部風車都是在去年剛剛維修過的,其中,“花盆子”那部風車此前一直由甘德一管理,去年秋收後,甘德一和綺薇因為在埡口那邊又買了與前麵那塊相連的整整十畝水田,自己已經夠種,就把“花盆子”那六畝地連同風車一起還給了湛榮齋,“花盆子”如今又租給了新到蘇門來的伍福夫婦耕種。根據伍福夫婦的請求,湛榮齋已經答應把風車也一並租給對方管理使用。而北下槽等另兩部風車,因為涉及多家租田戶合用及過水問題,以前相互間曾屢有小摩擦發生。四叔建議改為各由一戶人家負責管理,並按輕重緩急保證各戶人家的用水,年終各按田畝多少分別承擔一定租金。水乃農事之本,湛榮齋聽後表示同意,並囑咐四叔親自去進行協調。
湛榮齋回到北屋自己房裏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天已大亮,一向有早起習慣的他睜開眼睛,正準備起床,巧妮子從外麵走了進來,邊用圍裙擦手上的水邊說:“聽說,昨天夜裏藍大毛子又到蘇門來了,端了好幾個人家的曬場呢!”
湛榮齋聽罷一驚,忙從床上坐起來,穿了衣服,問:“藍大毛子來端曬場,是哪幾戶人家被端了?夜裏咋就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聽到?”
巧妮子:“具體我也不曉得,好像步複村家的曬場被端了,搶走了有七八擔麥子。伍福家的也被端了,幾擔麥子被搶得精光。聽說伍福家的在曬場上哭得死去活來的。”
湛榮齋早飯也沒吃,用涼水簡單抹了把臉,就出了門,徑直往伍福夫婦的曬場上去。伍福夫婦剛到蘇門不久,租種的又是湛家的地,他自當首先到那裏去看看。
湛榮齋來到伍福家的曬場,乍一看,小小的曬場與平日並無什麼異樣,麥草整齊地在場邊堆放著,另有幾大捆剛剛登場的油菜子,菜子在秸稈上都還沒有打下來,但是,場中間昨夜用麥草臨時蓋著的一個麥堆,此時已不複存在。土匪臨走時把麥草、麥粒撒得滿場都是。那是伍福夫婦來蘇門後,含辛茹苦將近一年後的第一季收成。此時,伍福望著空蕩蕩的曬場,正默無聲息地一個人蹲在場邊抽旱煙。
伍福的女人見湛榮齋來,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到湛榮齋跟前:“湛會首,六畝地的麥子全被藍大毛子昨夜給擄走了,一把都沒給我們留下。我家去年連種子都是向人家借的呢。還有租子,老天怎麼都望不見,這可叫我們怎麼活下去?”
湛榮齋勸了伍福女人幾句,就走到伍福身邊,在另一捆麥草上坐下。伍福見是湛榮齋來了,依然一言不發,就把旱煙袋子給湛榮齋遞了過去。
湛榮齋接過旱煙袋子,剛抽了一口就嗆得差點咳嗽起來,自從後來改抽水煙,湛榮齋如今是極難得抽這種很烈的旱煙了。水煙袋子捧在手裏,不僅更適合他在各種場合,煙入口也更柔順得多。他抽了兩口,就把旱煙袋子又還給了伍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