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和靜薇趕到跟前,正要向那位後生發問,卻見後生的扁擔之上,正放著她們要找的那板發卡。很顯然,後生之所以攤子早收了,而又沒有離開,正是等著她們來尋回那板發卡。紫薇立即就把發卡拿在手裏,抬起頭,似要對後生說句“謝謝”之類的話,未想那位後生此時已先滿臉緋紅,緊張得不知把眼睛往哪裏放。
這一下,紫薇的臉也“刷”地紅了,想說的話終於沒有說出口。她隻注意地望了對方一眼,就拉著靜薇,轉身又迅速離開了。跑出十幾步後,紫薇回過頭看了一眼,隻見後生依然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
“傻瓜,這是個傻瓜!”
紫薇說。
靜薇不解地望了望紫薇,紫薇又使勁拉了靜薇一把,兩人邊往回跑,邊哈哈大笑起來。
這天晚上,紫薇進了自己的房,卻是什麼事情也做不進去,熄了燈,早早地躺在了床上,眼前卻總是那擺攤後生的影子,是擺攤後生在她取回發卡時那緋紅窘迫的臉在重疊,揮之不去。這在剛剛十六歲的她還是第一次。她說不清楚這到底是為什麼。用手摸摸自己的臉,明顯感到有些發燙。
她索性又從床上坐起來,點上燈,把那個已經掛在床前的紡織娘娘籠子取下來,放在眼前仔細看。一邊看,一邊心裏在想,這些真的都是他編的嗎?這每一根篾條,怎麼劈得這樣細,刮得這樣均勻?這一層層的,與真的寶塔何其相似,而淡紫色又是那樣的恰到好處。能夠紮製出這樣許多篾籠的,那該是一雙多麼靈巧的手!這到底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撲哧”一聲,她忽然又笑自己,白天與人家話都沒有說兩句,人家姓甚名誰,何方人氏,自己全不知道。或許,自己與人家今後再也見不到麵了呢。可她又想,下回逢場他或許還會到蘇門來呢,他還會再到蘇門來擺攤賣篾製品嗎?
這一夜,紫薇就是這樣,亂七八糟地胡亂想著,後來,不知是什麼時候才入睡的。
隨後的四五個場,紫薇每次都借口從家裏溜出來,到東街口外的小坡子下來尋找,來等待,可是,都沒有再看到小篾匠。直到這月中旬的一天,當街上來趕場的人漸入高潮,遠遠近近四麵八方來趕場的人再次把蘇門街上擠得水泄不通,紫薇拉著靜薇自人潮中擠過,來到東街口外的小坡子下一看,幾乎是與上次在同一個位置,小篾匠的篾製品攤子又在那裏擺下了。與上次不一樣的是,這次,在小篾匠的麵前除了主要是各種紡織娘娘籠子外,又多了一些稍大的如鳥籠、花籃、水果籃子等製品,在地上擺開了一大堆。
紫薇強壓住突突的心跳,裝作是偶然看見似的,和靜薇來到小篾匠的攤子前。開口就問:“哎,你這個人隻知道賣紡織娘娘籠子,可叫人家到哪裏去才能逮到紡織娘娘?若逮不來紡織娘娘養到裏麵,這籠子又要它做甚?”
小篾匠此時也把紫薇認出來了,但已先被紫薇的話嗆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一陣,才紅著臉說:“紡織娘娘,自己可以到麥田裏、草垛裏去逮,到處都有的,我隻是個做籠子賣的。”
紫薇兩眼牢牢地盯著對方,薄嘴唇一撇,仍然不依不饒地說:“可人家就是逮不到,下回你給我們逮一隻帶來。”
小篾匠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隻是“嗯,嗯”地點著頭。
紫薇眼珠子轉了轉,又生一計,說:“不行,你要告訴我們你家住什麼地方,叫什麼名字,否則,你說不定又是要哄我們的。”
小篾匠的額頭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他見實在拗不過,隻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家住在下溪,祖上是從湖廣過來的。我的名字叫應忠,因為下溪就我做篾匠手藝,人家都喊我應篾匠。”
紫薇望著對方的那個窘態,這才微微一笑,對方剛才所講的,她可全記真切了,因而,心裏也就有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那種滿足感,但她還是又叮囑了一句:“那好,下一回你再來時,逮了放在籠子裏給我們帶來就是,人家就算也拿錢跟你買還不行?”
說完,拉起靜薇又“咯咯”地笑著跑開了。
三天以後,當應忠挑著一大堆篾製品,再次來到蘇門趕場時,他果然逮了一隻“吱喳吱喳”叫得正歡的紡織娘娘,放在籠子裏給紫薇帶來了。
這一天,應忠的生意特別好,他帶來的各種篾製品到中午過後,就賣得沒剩幾件了。在上午生意最忙的時候,紫薇依然和靜薇一起來到應忠的攤子前,把那隻紡織娘娘連著籠子買走了。當時,因為買東西的顧客多,攤子前圍滿了人,紫薇也沒有機會再說什麼,但她不管應忠接受不接受,還是又留下了兩個銅板,應忠不好意思地望了紫薇一眼,就又埋頭照顧他的生意了,直到下午散場,應忠才扛著幾乎是一根空扁擔往回走。
應忠離開蘇門鎮上,自蘇門東南剛走到埡口附近,冷不防從路旁躥出一個人來,擋在了他的麵前。應忠一看,正是上午剛剛又到他攤子上來過,並買走了他那隻紡織娘娘籠子的紫薇。
“哎,你這個人倒是想走了?上午看你忙,人家有句話還沒有問你,那紡織娘娘我拿回家裏,可我怎麼喂它?總不能就那樣把它放在籠子裏吧?會餓死的。”
紫薇蹙著眉頭說。
原本因陌路野外,四下無人,突然單獨麵對如此美麗的姑娘,應忠一時十分緊張,但他聽紫薇說到這裏,也禁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姑娘有所不知,紡織娘娘是吃草的,每天隻消放幾片嫩草葉在籠子裏就夠了,其他,並不需要什麼。”
紫薇暫時不知說什麼了,但她依然沒有給應忠讓開路的意思。
“哎,到現在你還不知道我叫什麼吧?”
應忠赤紅著臉,點點頭回答:“嗯!”
紫薇繼續說:“虧你還常到蘇門來賣篾製品,那你總該聽說蘇門的湛家吧?我就是湛家的紫薇!”
應忠被她這一提醒,卻是不敢再往紫薇身上看了。他知道,湛榮齋作為蘇門說一不二的會首,這可是如雷貫耳的名字,這名字連同著一群蘇北人在蘇門從無到有,並且使蘇門在不長的時間裏,變得如此美麗繁榮,是連京城的皇帝都已經知道並親賜了禦匾褒揚的。而被外界稱作湛家四朵金花的四個女兒,在周圍十裏八鄉,其天生的美貌,也同樣無人不曉。他使勁地把頭埋下,幾乎是囁嚅著說:“不知湛小姐還有沒有別的什麼事情?若是沒有,我就要繼續趕路了。”
紫薇在心裏再一次罵道:“這個傻瓜!”
然後,又眼珠子一轉,問:“那你下個場還到蘇門來嗎?”
應忠說:“今天生意好,東西全賣完了。我回下溪後,大概是要在家做幾天,下個場能不能來就不一定了。”
紫薇火辣辣地望著對方,說:“不嘛,我要你來!”
應忠膽怯地抬起臉:“可是,湛小姐,我家在下溪,家境很差。祖籍是湖廣省,是從湖廣黃石遷過來的,由於來得晚,沒有一分田地,而且母親長年生病在家……”
紫薇沒有等他繼續說下去,就堅決地說:“這些我都不管,我是想,自今以後每一個場你都能到蘇門來!”
湛榮齋家的院子角落上有幾棵鳳仙花,那是紫薇和靜薇專門去人家討了花子,自己親手種下的,姐妹倆每天鬆土、澆水、施肥、侍弄,眼看著鳳仙花子從土裏拱出來,發芽、分葉,一天天長高,很快,那裏已經是水紅的一片了。
這天下午,早就計劃好了的姐妹倆一朵朵摘下那上麵的鳳仙花,放進碗裏用筷子頭搗碎,然後兌上早就備下的少許明礬,就在院子裏相互包起了紅指甲。用這樣的花泥和著汁液包起指甲,不僅取材容易,包出的指甲色澤經久不褪,而且鮮紅中透著柔和、自然,比城裏買的那種紅指甲油還要好看十分。
紫薇先是給靜薇包,挑一點兒花泥敷到指甲上,然後用兩片鳳仙花的葉子把指甲整個裹起來,再紮上細線,整個工序就算完成了。紫薇給靜薇包完後,靜薇又給紫薇包,兩個人手指甲都包完後,又脫了鞋開始包腳指甲。
這時,至禮放了學回來,放下書包,站在紫薇和靜薇旁邊看。
“至禮,要不要也給你包?”靜薇歪過頭問。
至禮頗覺好奇:“可我明天上學還要寫字,把這手指甲都包起來要得要不得?”
紫薇說:“哪裏有男孩子包指甲的?羞死人了!”
至禮:“三姐,那你能不能把指頭解開,給我看看,看紅了沒有?”
紫薇:“這會兒是剛剛才包上,哪能就解開?最少要隔一夜,明天解掉才能有效呢,到時你再看。”
湛至禮就顯得有些失望。
靜薇這時說:“至禮,上回你到雅安去參加縣試,看見城裏的女人有染紅指甲的沒有?聽說城裏人不是用鳳仙花,而是有一種紅色的油漆裝在小瓶子裏,挑一點兒往指甲上一塗就好了。可是蘇門街上還沒見有人賣過的。還有,聽說城裏女人的嘴唇,臉頰上也有塗紅了的,那又不知是用什麼?”
紫薇“撲”的一聲笑了起來,罵了一聲:“死妹子,淨瞎說些什麼?至禮是在縣衙裏比詩作文。參加縣試的又全都是男的,哪裏能看見外麵街上?”
靜薇又把頭埋下,去專注地看自己那個正被包著的腳指頭。
至禮也還是沒有走開,這時,他挨著紫薇蹲下,說:“三姐,你那個紡織娘娘籠子,下回也給我買一個要得不?”
紫薇這時停了一下,心底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忽地牽動了一下。
未待紫薇回答,靜薇說:“至禮,什麼叫要得不?剛才還聽你說要得要不得……”
至禮的臉微微紅了一下,說:“這是四川話,就是行不行的意思。上回,我們在雅安縣試的時候,他們好多人都是這樣說的。還有比方‘什麼’,他們不說是‘什麼’,而是說成‘啥子’。”
這時,恰好湛榮齋也剛從外麵回來,經過院子裏,聽到至禮的話,立即大聲斥責道:“到外麵去才沒幾天,回來就跟著個驢子學馬叫。什麼‘啥子、啥子’的,難聽死了。我們是蘇北人,蘇門這裏都是蘇北人,我們隻能說蘇北話,你看這麼大的蘇門,有誰去弄這些‘啥子、啥子’的四川話放在嘴邊說的,今後,你們誰也不許再弄那些驢叫馬叫的四川話讓我聽見。”
“還不到房裏去看書?”湛榮齋又說了一句。
紫薇偷偷地望了一眼父親,忙悄聲說:“至禮,快去吧!要不,待會兒爸要怪我們呢!”
至禮就隻好站起身,一聲不響地往後屋裏去了。
十三歲的至禮個子雖然已經超過了湛榮齋的肩頭,嘴唇上甚至也長出了一層淡而細密的絨毛,但身材依然顯得單薄。那張與湛榮齋長得極其相像的白淨的臉上,除了聰穎和單純,也還明顯透著些許稚氣。湛榮齋在看著至禮往後屋走時,心中充滿了慈愛,但他什麼都沒有再說,直到至禮走進了隔壁自己的房間,隨後,就聽到那熟悉的讀書聲,一陣陣從裏麵傳了出來。
晚上,巧妮子招呼著紫薇、靜薇和至禮洗完臉腳,姐弟仨各自進了自己的房間,準備入睡了。而巧妮子自己又已經到廂房裏織布。
湛榮齋坐在北屋中廳的那張龍頭椅子上,把至禮叫到跟前。
湛榮齋:“今天的書都念完了嗎?”
湛至禮:“徐先生布置的都念完了,我自己還多背了一段《論語》。”
湛榮齋滿意地點點頭。
“這段時間學習上有沒有困難?徐先生提的問題是不是都懂?”
湛至禮:“嗯,都能懂的。”
湛榮齋看了至禮一陣,說:“至禮,這回縣試你得了頭名,不僅湛家臉上覺得有光,更是整個蘇門的榮譽,是頂天大的榮譽。你爸媽是好多天都高興得睡不著覺呢。你和紫薇、靜薇她們不一樣,她們可以關心什麼花呀、草呀之類,而你是個男人,而且是姐妹五個中唯一的男人,是湛家的未來。男人就要把書念好,求得功名,這才是安家立身之本,光宗耀祖之事,這也才是男人的本分。你爺爺當初和幾個蘇北人到四川來,好歹在這裏落了根,可在我們的附近,在下麵的整個川西平原上,基本都是湖廣人和陝西人,他們至今仍在暗中仇視我們,算計我們。你爺爺臨咽氣前就給我留下一句話,蘇門人要自強。我們蘇門人怎麼自強?蘇北人將來要在這裏一代代生存下去,我們靠什麼?除了全體蘇北人的團結、繁榮,我們子孫後代還要去努力爭取個功名,否則,我們就永遠隻會受那些湖廣人的打壓、欺負,蘇北人就總也難以真正抬起頭來,這個道理,是你應該時刻牢記的。好了,別的我今天就不多說了。不久,你們就都要到成都去參加府試,將來,你還要好生努力,有那個誌氣去參加鄉試甚至到京城裏去參加會試和殿試,如果真有那樣的造化,那可真是湛家上麵八代都埋對了祖墳,你爸我睡著了也是要笑醒過來的,那湛家可就出頭了。我們蘇北人,也才是真正把腰杆子直了起來。你是一個懂事的孩子,爸相信你曉得該怎樣去做。我說的這些,你都記住了嗎?”
至禮乖順地說:“都記住了!”
湛榮齋:“那好,快去睡覺吧,明天還要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