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傳長到十八歲這年,韓家備了四份大禮,請人在前麵端著,另托了媒人徐煥之一道,鄭重其事地到湛家來通話,想在年底前把韓傳和美薇的婚事辦了。禮品的內容十分豐厚,有綢緞兩匹、美薇的冬衣四套,同樣是專為美薇打製的金耳環、金簪子、金項鏈、金手鐲、金腳鐲各一副,還有金戒指兩枚。另有銀子一百二十兩。這樣的聘禮,不用說在蘇門,即便是在成都府裏,也是絕對的官宦或大戶人家的做法。美薇這年剛好十六歲,長得高挑、清秀,一笑露出兩個和她母親巧妮子臉上一樣淺淺的酒窩,也儼然是個大人了。
湛榮齋讓四叔把禮擔收下,並給幾個挑禮擔的人在前屋準備了吃食,自己又陪徐煥之來到後屋沏茶讓座敘談。關於韓傳和美薇的婚期,徐煥之在轉達了韓家的意思後,未及三言兩語,就算定了下來。二人談得更多的是來年即將在雅安舉行的縣試。這是蘇門的一件大事,也是湛榮齋心中深藏已久的一種期待。根據徐煥之的考慮,屆時蘇門將有包括湛至禮、韓傳、韓根以及步複村家的步曉堯在內的七個孩子參加。這將是明院裏的孩子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考試,在整個雅安十裏八鄉,大概也是有史以來一次性參加考試人數最多的場鎮。對於這次考試,徐煥之在人前雖保持著緘默,實際上卻早已進行了充分的準備,並根據他原在江蘇寶應多年承辦科考的經驗,把許多孩子身臨考場時可能遇到的問題都想到了,並納入到平時的教學中,一一切實加以解決。目下,他所傾力者,在於強化學生平時所學詩文的應用,以及經、哲、理學之間的融會貫通,用他的話叫做“學活一點,勝過死讀百遍”。徐煥之向湛榮齋介紹了明院當前的有關備考情況,隨後話語一轉:“我這裏還要向湛會首提個計劃。明院目前的藏書量仍明顯不足,亟待添補。如多種諸子典籍,雖非學生規定課文,但對開闊視野,甚是緊要。我一再主張,明院裏絕不能每天隻教學生讀那幾本死書,除了那幾本基本課文外,學生一定要多讀書,並有精讀與博覽之分。所謂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廣學博覽而後取用精宏,都是說的這個道理。我從江蘇到蘇門來時,手頭尚存有少許銀兩,眼下並無用處,可否由湛會首再另籌一些,盡快著人去成都把這些書買回,以充實明院的藏書,使明院成為名副其實的書院。蒙湛會首關心,屢次問我有什麼要求,趁今天的機會,我就在這裏向湛會首一並提出。”
湛榮齋當即說:“徐先生,這是哪裏話?明院要買什麼書籍,徐先生隻需列個單子。倘成都沒有,縱使再往渝洲、長安,也在所不惜,豈能讓徐先生自己破費!”
當下,徐煥之就從懷裏掏出一張先已寫好的單子。
湛榮齋接過細看了一遍,對徐煥之說:“請徐先生放心,我改日即專門著人去成都辦理。”
韓傳和美薇的日子定在這年的臘月初六。進入冬月,兩家都開始忙起來了。在韓家那邊,豬就殺了三頭,後蒸團劃糕,十一層的大蒸籠連續四天沒歇火,酒米就用去了一千餘斤。韓家後院裏桌子擺不下,連佩雲閣樓上也臨時改作了宴席之所。四個跑腿的送帖子,貼喜字,購買一應用品,準備酒肉飯菜,腳後跟甩到了屁股瓣子上,仍忙不過來。湛家這邊,在四叔的具體張羅下,一切也都有條不紊地準備著,那陳列在後屋裏的紅漆光亮的陪嫁家具,簇新的棉被和繡有鴛鴦圖案的雙枕,裏裏外外呈現出一派喜慶氣氛。
初五這天上午,巧妮子請了鳳蓮子來給美薇開臉,這是女子出嫁前,在娘家必先舉行的一道儀式。開臉師通過手中兩根細細的棉線,一點點絞去姑娘臉上細細的絨毛。這既是一種美容方法,也意味著該姑娘已經脫盡胎毛,從此就要離開父母嫁做人婦了。鳳蓮子在湛家後院裏放了張板凳,巧妮子把美薇從房裏喊出來。美薇就乖乖地坐到了板凳上。本來,一切都可以似這樣很平靜地過去,可是當鳳蓮子用嘴咬住一個線頭,左右手各以拇指和食指撐開棉線,正準備往美薇臉上絞時,美薇人是僵直地坐在那裏,憋了許久的淚水,到這時卻再也抑製不住,忽然如決堤般流淌了出來。而且,這一哭就再也收不住了,兩個單薄的肩頭劇烈顫抖著,越哭越傷心,弄得鳳蓮子手指上雖撐著線,卻根本無法進行。與此同時,巧妮子在一旁先也是眼淚汪汪,後來幹脆陪著美薇一起痛哭起來。湛家嫁綺薇時,遠沒有今天這樣的排場,巧妮子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傷傷心心地哭過。兩個人眼裏都是哭得紅紅的。
美薇:“媽,你們明天真的要把女兒嫁出去了?”
巧妮子哭著說:“女兒是媽的心頭肉,二丫頭,世上哪有一個當媽的願意母女分離。可你如今也長大了!”
美薇:“我……”
鳳蓮子說:“美薇,別淨說傻話了。姑娘長大了總要嫁人,總不能在父母跟前待到老的。韓家是蘇門數一數二的大戶,那韓傳更是從小我們看著長大的,人長得帥帥氣氣的,又知書達禮,在整個蘇門,怕也再找不出第二個了。你們兩個也正般配,嫁到韓家這也是你的福氣呢。將來你們湛、韓兩家都同在一個鎮上,你若是什麼時候想你媽了,腳跟一踮,隨時可以跑回來看看,那不還跟在自己家裏一樣嗎?”
許久,美薇哽咽著說:“可是,鳳蓮子奶奶,我心裏這慌,怎麼老這樣慌得厲害?總覺得沒著沒落的。”
“……”
第二天一早,當韓家的迎親隊伍在順子的帶領下,十多把嗩呐,幾十個挑夫中間擁著新郎官韓傳和一頂八抬大轎,浩浩蕩蕩來到湛家門口時,當天天還沒有亮就來到湛家的鳳蓮子,已經又幫美薇梳好了頭,把頭發結成了髻,一應穿戴梳妝停當,並披上了大紅綢蓋頭,隻等著時辰到來,新娘登轎上路了。在順子的一手安排下,仍是一副書生模樣的韓傳中規中矩地先拜過了湛榮齋和巧妮子,又拜過了湛家有關親屬和四叔,其他輩分稍小的也都得了喜封。吹手和轎夫們在前屋象征性地用過了雞蛋茶,順子就開始催新娘上轎。第一遍催過後,連著又是第二遍、第三遍。
臨近中午,一挨再挨的美薇終於在伴娘的攙扶下登轎出了門,可這時,轎子才往前抬了沒多遠,剛才還是晴朗的天空,忽然從西北方向飄來了大團烏雲,轉眼間已經籠罩了整個蘇門的上空,隨之,冷風也在不知不覺間“颼颼”而來。
湛家和韓家本就是一個在南街,一個在正街,相距並不遠,帶著迎親隊伍的順子抬頭向天上一望,也知要變天,就催促轎夫們加快腳步,想趕在大雨真正下來之前讓轎子進門。
轎子離開湛家未及百十米遠,這時,從街的另一頭,正好也有一支隊伍抬著新娘迎麵而來。原來,在這個日子裏,鎮西北角的賴屠夫家也給兒子娶親。賴屠夫兒子賴小寶因患小兒麻痹症,自小麵部肌肉癱瘓,流口水不止,下巴爛得白肉一片,因而人稱“爛下巴”。新娘子名叫擋子,是位於東街的一戶普通人家。湛家、賴家兩戶人家娶親選在了同一個日子,轎子上路也在同一個時辰。當兩支隊伍在蘇門街上相遇時,雙方的嗩呐曾經更加發勁地對吹了一會兒,都想借此好生熱鬧一番。可就在兩支隊伍交錯在一起時,突然間,狂風暴雨大作,天空霎時變得漆黑一片。這突如其來的暴雨,也迫使雙方的迎親隊伍都紛紛跑到街兩旁的房簷下躲避,隻留下兩頂一時無法挪動的轎子留在了街中間。直到幾分鍾後,風雨稍小,街上也剛剛有了些能見度,迎親隊伍這才急忙又擁至街上,各顧各地抬起轎子匆匆往自己家裏去。
最先感到有些異樣的是銀桂子,當順子帶著韓家的迎親隊伍,抬著花轎穿過佩雲閣下的廳堂,來到韓家北屋,轎子停下,伴娘把新娘從轎子裏牽下來時,新娘子雖然披著大紅綢布蓋頭,銀桂子就發覺,新娘的個子好像比她早已熟知的美薇整整矮了有半個頭,腰身卻又較美薇稍粗,但她隻是感到納悶,韓佩雲此時大概也已覺著了什麼,眼睛隻是總往新娘子身上看,但同樣也不好說什麼,隻能由兼任司儀的順子扯著敞亮的嗓門,引導韓傳和新娘子逐一拜過天地、父母及雙方對拜,然後送入洞房做花燭宴席。
美薇在那一陣短暫的黑天及狂風暴雨裏,身上雖未被打濕,但獨自被留在轎子裏的她,著實受了不小的驚嚇。隨後,當轎子重新被人抬起,在炮仗聲中進了一戶門廳,下了轎,她立即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豬臊氣。透過蓋頭下端,她發現自己是踩著了一塊泥地和不高的門檻進入堂屋的。這與她以前曾去過的韓傳家似也完全不一樣。在她的記憶裏,韓傳家的院子,地上是由方磚鋪就的,堂屋的門檻足有一尺多高。而周圍也聽不見一個她想象中應該在場的韓傳及其父母等人的說話聲。當然,她此時完全沒有任何辦法弄清什麼,哪怕是說一句話,她也隻能聽由司儀指揮著。先與新郎拜了堂,來到洞房在床沿上坐下。
有人在往床裏撒東西,邊撒邊唱起了撒帳歌:“撒帳東,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擁仙郎來鳳帳,紅雲揭起一重重;撒帳西,錦帶流蘇四角垂,揭開便見嫦娥麵,好與仙人折一枝;撒帳南,好合情懷樂且枕,涼目好風廳戶爽,雙雙繡帶配宜男;撒帳北,津津一點眉間色,芙蓉帳暖度春霄,月娥喜遇蟾宮客……”聲音怪異而做作,隨後,是粗俗不堪的鬧房。其間,美薇甚至不止一次聽到有人叫“爛下巴”的名字。當鬧新房的人終於離開,新房裏暫時隻剩下美薇一個人了。此時,已經不知自己究竟身居何處的美薇也全被一種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但她仍然無法做什麼。及至又過了約半個時辰,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進了房,把房門關上,然後徑直來到她身邊,嬉笑著一把揭開她的大紅綢緞蓋頭。猛然間,她看到的是一張醜陋不堪,而且齜牙咧嘴,仍不停地流著口水的臉。美薇“啊……”的驚叫一聲,立即就暈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