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宅原也是一個大南北兩進,左右廂房。這年秋上,韓佩雲請來了許多木匠和泥瓦匠,把前麵的一進推倒,動用了大量的上好木材和青磚細瓦,其工程量及奢靡程度甚至超越了蘇門當年修建會館,臨街建成了一座氣勢非凡的兩層閣樓,名“佩雲閣”。閣樓底層為一排六間店鋪,中間是連接後院的通道。樓上整整一層同樣古色古香、雕梁畫棟,則是為在建成後將韓記大茶坊移到上麵去準備的。韓佩雲一家依然住在後麵的一進祖屋裏。
這是蘇門第一棟真正意義上的樓房,位置又處於蘇門最主要的街道——正街中段,樓房在修建過程中,就一直是整個蘇門人矚目的焦點和談論的中心。在這些談論中,有關於韓家在取得了挨湛家北上槽那二畝半水口田後整個韓家的田畝有多少,有關於修建該棟樓房的耗費銀兩的估測,以及樓房建成以後的經營,特別是底層那六間店鋪又如何是一塊聚金屯銀的生財寶盆,其間交織著讚歎和羨慕。到了工程臨近結束的階段,又傳出了上梁這天,韓家將要破例地撒幾笆鬥饅頭和大量銅錢的消息,這又讓許多正等待著那一天去搶饅頭、糕點和錢的年輕後生和娃娃們,先紮紮實實地興奮了一陣。
上梁選在一個請人精心測算過的吉日淩晨。那天後半夜,當封聾子的梆子聲自鎮東頭到鎮西頭響過了三更,就有許多難以成眠的年輕人悄悄起了床,來到韓家新砌樓房前麵等待著,並試圖占據最有利的位置。及至東方的天際泛白,從徹夜燈火通明的韓家廂房裏走出了所請木匠和泥瓦匠中最有資格的老師傅各一名,各人手裏拿著一把斧頭和磚刀登上二樓大梁的兩端。這時,新房下的裏裏外外,包括稍遠處的街麵上以及隔壁另一個人家的圍牆上,到處都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除了年輕後生和娃娃,甚至有許多想來開開眼界、湊湊熱鬧,順便或也能搶得幾個饅頭、糕點回去的中老年人。
湛榮齋此時正在韓家祖房裏由韓佩雲陪著喝茶。本來,韓家今天新樓房上梁,湛榮齋是早就想好了不肯來的,一則還是因為那二畝半水口田的事,他心中仍然難以擱下。而他又不善於作假,表麵上仍裝出一副笑容,他不想讓韓佩雲以為,上次圍繞那二畝半水口田的事,特別是韓佩雲所采取的那套手段,在湛榮齋已經時過境遷,不再與他計較,湛榮齋就這樣可以被他任意擺弄。但從禮節上講,湛榮齋無論作為會首,或者是作為韓佩雲的親家,韓佩雲請他主梁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更兼近半個月來,韓佩雲架著為兒子建樓房這個由頭,已幾次三番主動登門向湛榮齋示好,言辭中雖從未提及那二畝半水口田的事,但平常一向油嘴滑舌、難有幾句正經話的韓佩雲,如今卻是左一個“湛會首”、右一個“湛會首”的。該表達的意思,在韓佩雲那些懇切的言辭中,也算是全都有了。有一天晚上,湛榮齋都準備睡了,韓佩雲自己忽然提了壺酒過來,進門就嚷嚷著要巧妮子去廚房炒兩個菜,然後,就硬拉著他在家裏擺下酒杯,並把四叔也喊了來,三個人邊喝邊沒題沒邊地擺談,包括自記事時在蘇北小湛莊的那些往事。雖然,每回韓佩雲都要喝得醉醺醺的,但這種率真,也曾經讓湛榮齋頗為感動。後經韓佩雲一再邀請,兼四叔勸說,他這才勉強答應下來。
湛榮齋在韓家祖屋裏,本以為隻是來紮個場子,不想木匠、泥瓦匠二位老師傅登上新豎起來的樓房二樓大梁後,卻久未有動靜,遲遲不見人過來請湛榮齋這個主梁過去主持上梁儀式。後韓佩雲又囑人去看到底準備得怎樣,去看的人回來說:“昨天就已經一切都準備妥當的大梁,今晨木匠和泥瓦匠兩位老師傅再爬上去時,卻發現大梁與下麵的柱子怎麼也對不上眼,梁合不上去。幾個木匠師傅正著急地在大梁上重新鑿孔。”湛榮齋在旁聽過,頓時心裏就隱隱地有一種不祥。待外麵幾個木匠滿頭大汗地重新把幾個孔鑿正,與下麵的柱子對準,然後請出湛榮齋這個主梁過去時,天已經全大亮,那些在新樓房下裏裏外外已經等了近半夜的擁擠著的人群,早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湛榮齋親手點燃了兩掛丈餘長、自大梁差不多一直垂到地麵的鞭炮後,一個個拔地而起的衝天炮也立即炸響了。在這過程中,大梁兩端各一笆鬥饅頭和糕點也抬了過來。湛榮齋知道,即使再富有的人家,那每個笆鬥裏也不可能全是饅頭和糕點,普遍的做法是,每個笆鬥下麵都墊有一床折好的棉被,而把要撒的饅頭、糕點、銅錢等物置於其上,這會讓笆鬥在往大梁上抬時十分好看。在這時,他所要做的就是輕輕掀動笆鬥裏饅頭、糕點下麵的被角以示查驗認可,然後就可以抬到梁上去撒了。湛榮齋在例行公事地查驗第一個笆鬥時,並沒有發現什麼,可他在查驗第二個笆鬥時,把下麵的棉被角剛掀起來一點兒高,他猛然發現兩層棉被間好像夾了一條女人的短褲,不,是帶有女人經血的內褲。他的手如同觸到了什麼東西般,猛地縮了回來,繼而心裏一驚,但他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也沒有與當時都在場的韓佩雲等任何人講,隨後,兩個笆鬥就這樣被順利抬到了梁上。
最為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了,隨著大梁兩端木匠和泥瓦匠師傅手中磚刀斧頭的敲擊聲和樓下眾人的呼喊聲,一捧捧饅頭、糕點、銅錢如雨點般撒向了四麵八方,新樓房下頓時呈現出一片混亂的哄搶局麵。隻一會兒工夫,梁上共兩個笆鬥裏的東西已全部拋撒完畢。師傅們又抱起裏麵的棉被,當眾抖摟可能漏到其中的銅錢等物,就在這時,那條夾在棉被裏的女人經血內褲,被當眾從新樓房的大梁上抖摟下來。許多人都被當場驚呆了,無論是正在大梁上的木匠和泥瓦匠兩位師傅,還是新樓房下的韓佩雲、銀桂子以及其他人。一些來搶饅頭、糕點的人起初並未看清那從大梁上飄下的是什麼東西,待獲悉為韓家女人的經血內褲後,紛紛扔下手裏已搶得的饅頭、糕點或銅錢,晦氣地逃也似的四處散了開去。
湛榮齋自然目睹了這一切,他也顯得極其意外地“嘁嘁”了兩聲,本來,他似乎還想對韓佩雲說點什麼,但到底什麼也沒有說,顧自撣了撣曾掀起過那床棉被的手,轉過身,就頭也不回地離去了,留下韓佩雲和銀桂子仍不知所措的一家人。
韓佩雲反應過來後的第一件事,是掄起巴掌,狠命地摑了銀桂子幾個耳光,接下去就是手腳並用,直把銀桂子打得癱倒在地上,口裏麵罵道:“你這個喪門星,賤貨!賤貨!”
銀桂子“嚶嚶”地哭著又從地上爬起來,沒有委屈,更沒有反抗,她也知道今天因為自己疏忽大意,把這樣一條還帶有女人經血的內褲夾在被子裏,一起放進了笆鬥,繼而抬上大梁惹下了大禍,敗了韓家正如日中天的旺運。她想,讓男人打斷自己幾根肋骨也是應該的,因而沒有一句辯解和求饒,直到韓佩雲一次又一次把她狠狠地踹倒在地,最後,是韓佩雲自己也覺得手都打累了,才在眾人的勸解下停了下來。
佩雲閣上梁的這天上午,適逢周其甫來到蘇門。
周其甫黑衣束腰,留長須,高顴骨,一雙細小而又賊亮的小老鼠眼睛滴溜溜異常靈活地轉動著。腋下挎一個繪有黑白乾坤圖案的褳褡和一隻裏麵不知到底裝的是酒還是水的葫蘆,儼然一副全真派道士的裝扮。他來到蘇門,又沒有立即就走上街,而是在鎮南頭的巷口稍作停頓後,即從褳褡裏摸出一把桃木短劍擎在手裏做追擊狀,口中念念有詞,圍著蘇門整整轉了一圈,立即就引得有幾個孩子跟在後麵跑著看熱鬧。到了東街口附近,正好步複村扛著一把大鍬從那裏經過,看見他這般怪異模樣,忍不住就問:“請問這位尊師,看你圍著我們蘇門跑,這是在做什麼?”
周其甫望了步複村一眼,說:“貧道初至貴鎮,就聞見鎮裏透出有一股腥味,你們凡人或許不會覺察,也聞不到,但在我們一聞便知,這種腥味實質上乃妖孽之氣,必有妖孽在貴地作祟,所以我從鎮四周先作巡查。”
正說著,隻見周其甫忽然又如抽了筋一樣地直起身子,畢恭畢敬地讓到了路一邊,同時,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全身也有節奏地劇烈抖動起來。直到好一陣後,才又把眼睛睜開,恢複了常態。
步複村忙問:“尊師剛才又怎麼了?”
周其甫轉過頭朝街的北邊看了看,說:“有兩個陰差剛剛又用手銬腳鐐在貴鎮拿了一個魂靈,從這街口上過去了。”
步複村:“什麼陰差?”
周其甫:“就是陰間專受閻王指派到陽間裏來索拿人命的黑白無常。除了手銬腳鐐,兩個都還帶著陰叉,凡是在陽間裏壽數已盡的人的魂靈,就被他們用陰叉先戳了,再上了腳鐐手銬帶往陰間。剛才,我是先聽見鐵鏈子響,繼而又聽見黑白無常從那邊過來時兩個正在交談。一個說:‘原來不是定了在三天前就要拿這廝的嗎?怎麼直到今天才叫我們來?’另一個說:‘原來確實是定在三天前,可後來閻王聽說那戶人家夫婦兩個素未積惡,且人過中年膝下就隻有這麼一個獨子,臨時發了慈悲心,通融讓那廝在陽間與他父母再多待幾天,早晚,反正我們是要到這裏來一趟的。’你們現在可以去看,貴鎮上剛才必是又有人死了。”
周其甫話音未落,街那頭果然就有人過來說:“封家那小二到底是走了。據說是剛剛斷氣,封聾子、鳳蓮子還有丟丫頭都已經在家裏哭開了。”
步複村和其他圍觀的人頓時就被嚇得魂飛魄散,那些原先跟在周其甫後麵的小孩子,聞言更是“呼啦”一聲都往四下裏逃了開去。而與此同時,隨著這些散開去的人群,有關周其甫這位新到蘇門來的道士以及步複村和眾人在他那裏所看到的、聽到的一切,也有鼻子有眼睛地一傳十、十傳百,迅速在蘇門傳了開來,而每傳一遍,又都比前一遍愈加神奇,愈加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