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 3)

“六爺,藍大毛子他……他們昨天夜裏遭到了蘇門人的埋伏!”

“什麼?遭蘇門人的埋伏了?”

六指爺驚得從羅漢床上坐直了身子,煙槍往旁邊的茶幾上重重地一放:“畜生,那你快給我說說,昨夜蘇北人到底是被藍大毛子殺了多少?那些蘇北人的房子,他們的那個會館都給燒光了沒有?還有沒有沒被燒死的?”

這時,木林森也在一旁催促:“你快給六爺說說,蘇門,那些蘇北人現在到底已經是什麼樣子了?”

畜生有些為難地:“六爺,我聽說,昨夜裏那些蘇北人一戶都沒有被殺,蘇門也到處都是好好的,沒看見有一戶人家的房子被燒掉。”

六指爺:“畜生,老實告訴我,你今天上午究竟到蘇門去了沒有,怎麼總是聽說?我要你這聽說做什麼?是不是你隻是到山裏麵去轉了一圈,根本沒有到蘇門去,就回來拿這些話糊弄我?昨天夜裏,分明有人聽見蘇門那邊槍聲響了好一陣,大火映出的紅光在下溪都能看見。你怎麼去了倒是什麼都沒有看見?你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畜生的臉都被嚇得煞白:“六爺,小的不敢,小的就是再有幾個腦袋又怎敢在六爺跟前撒謊。今天早晨,我按照你的吩咐,背了半筐青葉,裝作附近山上一個賣茶葉的到蘇門去打探。一進了蘇門,就聽見街上到處都是談論昨天夜裏藍大毛子到蘇門偷襲的事,在蘇門南街口附近,還看見街上有幾攤血和四處散落的衣服等物品。但我確實連一個死傷的蘇北人都沒有看見,還有,包括會館和街上所有人家的房子,不要說燒光了,連一家被燒的痕跡也沒有,整個蘇門還和原來一樣好好的,沒有受到任何損失和破壞。後來在花記茶行,我才聽店裏的夥計說,自從聽說藍大毛子要去血洗蘇門,那些蘇北人早已在鎮四周所有的街口、巷口都擺放了又高又重的木柵欄。一到天黑,就把那一架架的木柵欄都合上,整個蘇門就被圍得嚴嚴實實,外麵人根本進不了鎮子,他們還買了很多威力極大的鳥銃。昨天夜裏,藍大毛子確實是帶了有二三十個兄弟大約在四更天的時候,悄悄地從蘇門南頭,把堵在街口的木柵欄移開摸了進去,可是,不曾想剛剛才摸進去,連哪裏是東南西北都還沒有弄清楚,就被早已經做了準備的蘇門人迎麵一陣鳥銃橫掃,當場就打死了近一半。我在蘇門街上看見的那幾攤血跡和衣物就是藍大毛子他們留下的。後來,聽到鑼聲,蘇門人全都從家裏擁出來,不僅把藍大毛子他們趕了出去,據說,要不是湛榮齋怕中了土匪的計而全力製止,肯定要追殺到藍大毛子的老窩梅花寨也難說……”

六指爺:“你說的這些全是真的?”

畜生:“六爺,小的剛才句句都是實話,千真萬確。”

直到這時,六指爺似乎才相信,畜生報告的可能確是實情。

“那你在蘇門還看見了什麼?”

畜生:“就這些。後來我怕蘇門人把我認出來,把背筐裏的青葉在花記茶行裏過了秤,賣給了茶行,就趕快回來了。”

六指爺:“那好,你先下去吧。”

“哎,是。”

畜生連連應承著,從門裏退了出去。

彩屏的暖閣外間,此時隻剩下六指爺和木林森。

六指爺讓木林森在旁邊的一張圈椅裏坐下。有好一陣子,兩個人就都那麼愣著,沒有說一句話。這時候,六指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邊笑邊說:“藍大毛子,好一個這麼多年在千裏茶馬古道上嗜血成性,莫不令人聞之膽寒的殺人魔王,在我這裏拍著胸脯能夠把蘇門怎樣怎樣,沒想到全都是一幫慫包,這樣經不住打。興師動眾地也是到蘇門去了一趟。不僅沒有沾到一點兒好處,倒被攆得在後山裏到處跑,真正是沒想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木林森:“六爺,恕我直言。我們想要的是蘇門那塊漂亮的大平壩子,藍大毛子想要的是錢財,無論我們下溪也好,蘇門也好,誰隻要服服帖帖地給了他們錢財就萬事大吉。上次藍大毛子從我們府上回梅花寨裏後,並沒有按照六爺的想法,選在某個日子突然去把他整個蘇門一下子給血洗了,把那些蘇北人都給殺了或者趕走。據我所知,而是先以有人買了樁要那些蘇北人拿錢糧來贖,勒索蘇北人的錢糧,讓那些蘇北人有了準備,再加上那些蘇北人的心特別齊,這樣,藍大毛子在勒索不成再去摸蘇門的樁,結果是中了蘇門人的算計。偷襲不成,反倒被那些蘇北人當頭一棒打了個天門開花,而且是一直被追出蘇門外很遠,也就不是什麼奇怪事了。”

這時候,六指爺眼睛裏露出兩道凶光:“看來,當初我還真是小瞧了這一幫蘇北人,一來二去,才短短十幾年時間,一個從無到有,如今不僅勢頭早已經蓋過我們下溪,就連藍大毛子手裏的那把剔骨尖刀他們都不怕,也奈何不了他們。木林森,那你倒是說說,難道,我們現在就真的拿他們這幫蘇北人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

木林森說:“六爺,主意我倒是還有一個。”

六指爺:“什麼主意,你快說。”

木林森:“蘇門人這次是讓藍大毛子不僅沒有得手,而且是賠上了兄弟,但是,藍大毛子可不是幹賠本買賣的人,他在整個蘆(山)、雅(安)、天(全)一帶,在千裏茶馬古道上,這個麵子丟不起,他絕對不會與蘇門善罷甘休的。藍大毛子是誰?你能防得了他日落的時候還能防他日出時?你防得了他今天還能防明天?所以,今後蘇門是肯定還要拿話來說,必然要付出代價,而且,就像我曾經說過的,蘇門現在是已經粘上了這條螞蟥怕是怎麼也別想再甩脫。這是已經明擺著的。除了藍大毛子,另外,我們若是安了心要把蘇北人從那裏趕走,六爺可記得當年有一個也是從我們湖廣黃岡到四川來,還在六爺府上聽過幾天差的姓周的馬弁,一個遊手好閑、好吃懶做,後來因為嫌在府上做馬弁太苦,就又自己離開了六爺府上的人。”

六指爺:“你是說那個長得尖嘴猴腮,整天就一對老鼠樣的小眼睛珠子翻個不停的周其甫?”

“對對!我要說的正是他,就是周其甫。六爺可能有所不知,如今,他早已去了水口那邊的白鶴觀裏做了一名道士,是觀裏的一名堂主了,精通符錄禁咒等各種巫術,每次出手都十分靈驗。而且,周其甫在白鶴觀裏入道後,還曾經到江蘇茅山的元符宮裏掛過幾年單。茅山也是在蘇北,因而,會說一口地道的蘇北話。”

六指爺:“你的意思是……”

木林森就傾過身子,把臉湊到六指爺耳旁聲音放得很小地說了幾句什麼。

六指爺聽後,也是把木林森望了有好一陣,接著猛地一拍大腿:“好,這倒真是個好法子,你怎麼不早說。就這麼辦,這件事由你具體去落實,安排要細,下手要盡量再狠一些,總之越快越好。”

……

幾天後,正值白鶴觀裏一年一度的建蘸法會,附近十裏八鄉舉凡有祈福、禳災、謝罪以及超度亡魂等願景的信眾都在這一天前往觀裏或請香、或捐資請觀裏道士誦經建譙。木林森起了個大早,天不亮就上了路,到達白鶴觀門前時,觀外還不見有任何香客,隻有一個道士手裏拿著個大竹掃帚在埋頭掃地。木林森上前正要打問,仔細一看,原來正是他此番來要找的周其甫。

周其甫這時也認出了木林森,略顯意外之際,忙一口一個“大管事,大管事”地把木林森往觀裏請,又問木林森這麼一大早到觀裏莫非是有什麼事。

木林森隨周其甫進了觀門,在三清大殿左側的客堂裏坐下,看見幾座殿裏來來往往的道士有的在布置法會,有的在準備香燭,已經開始了忙碌。其他也有幾個道士正在掃地。知道今天觀裏最忙,周其甫也不可能有更多的時間,而在客堂裏說話確實不太方便,就拉著周其甫又來到大殿後麵一個僻靜處說:“我今天是專門到觀裏來找你,眼下,六爺正有要緊的事請你下山去幫忙。”

周其甫:“請我下山幫忙,什麼事?”

木林森:“當年,六爺曾經想占後山裏蘇門那塊大平壩子,這件事你該是知道的吧?還和那些蘇北人在雅安縣衙裏打了場官司的。”

“知道。那時我正在六爺府上,雅安縣衙後來是判令那些蘇北人賠了銀子。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現在又怎麼了?”

木林森:“哎,不是現在怎麼了,蘇門那塊大平壩子好啊。那整整一千多畝好田,無論旱年還是水澇都年年風調雨順,那一季一季的田裏收成你是想不好都難,我們下溪的田簡直沒法比。那些蘇北人如今也是一家家看著比我們下溪、火井、水口這些地方的人都過得富,六爺真正是後悔透了,想把那塊漂亮的大平壩子重新拿過來。可是,你知道的,我們還能有什麼辦法把那些蘇北人再趕走呢?當年,其實我們就是一點兒理也沒有,就是硬撬的,加上衙門裏的關係,最後逼著那些蘇北人賠了幾百兩銀子,現在,我們就更沒有什麼理可說的了。而且,連前幾天藍大毛子帶著幾十個土匪半夜去摸蘇門,都被他們打死了好多。”

周其甫:“怎麼,藍大毛子去摸蘇門了?”

木林森:“就是在三四天前的夜裏,那些蘇北人一個都沒有被打死,被打死的全都是藍大毛子的人,最後藍大毛子帶著剩下的弟兄好不容易才逃出去。”

聽了這些,周其甫也表示出吃驚的樣子。

木林森:“我和六爺經過商量,知道你如今在白鶴觀裏是混出了名堂,有很深的道行,而且手段是如何了得。想請你下一趟山,就像是雲遊一樣到蘇門去小施一些手段,哪怕就是從他們會首湛榮齋、韓佩雲等幾個人開始,把他們蘇北人全都咒死,起碼要讓他們蘇北人隻要是還在那塊大平壩子上一天,就一天也別想好活,最後要他們自己乖乖地還都離開那裏。”

周其甫:“這……”

木林森立即說:“周道士放心,事成之後,六爺是親口表了態的,絕對不會虧待你。”

周其甫那對又黑又亮的小老鼠眼睛又轉動起來了,好一陣,才顯得有些勉強地說:“既然這樣,貧道隻有照六爺的意思去做,隻是大管事的方才有一點沒有跟我說清楚,到底是要我去作法收那些蘇北人的命,還是要讓那些蘇北人在蘇門承受病災,不得好活?”

木林森:“當然是收命,收命,是把那些蘇門人都咒死!”

周其甫輕輕點了點頭。

木林森:“那好。不過,到時候周道士到蘇門去如何作法,是不是還需要六爺在下溪怎樣配合?”

周其甫:“厭勝法有九九八十一式,具體總要等我到了蘇門後根據當時的各種情況臨機而作,請大管事的回府稟告六爺,屆時我自有道理。”

巧妮子從晾架上把幾塊新布取下,捋妥、卷好,至禮已經背著書包從明院放學回來了。此時,十六歲的綺薇正在前屋裏擦桌子,並把晚飯用的碗筷都拿出來,在桌上放好,已儼然是巧妮子的一個好助手,而美薇、紫薇、靜薇她們三個則鑽進旁邊的一間房裏後,就再也沒出來,大概是對昨天從貨郎擔那裏買回的一對由各色橡膠筋編織的蝴蝶結入了迷。巧妮子手裏抱著新布,關切地走到至禮身邊,看見至禮背上的襯衣濕透了,臉上也是汗哧哧的,心想一定是從明院一路跑回來的,就把至禮帶進了後屋,打算擰條毛巾把至禮背上、臉上的汗水擦幹淨,再換件襯衣。通常情況下,再過一會湛榮齋和甘德一才能從地裏回來,一天之中,也隻有在這時候,全家人才能夠在一張大桌子旁坐下來吃頓晚飯,並主要聽湛榮齋擺些白天的各種事情。待到晚飯過後,湛榮齋和另幾個孩子都離去之後,巧妮子在綺薇的幫助下收拾完桌椅鍋碗,如果誰的衣服破了洞或紐扣脫了,她又該拿起針線在燈下縫補,或是到一側廂房的織機上了。

湛榮齋全家七口包括四叔和甘德一的所有衣服,都是由巧妮子一梭子一梭子親手織出的布做成的。湛家的廂房裏有一架半新的腳踏式織機,是那年被請來修會館的木匠從江蘇捎來的,到湛家手裏時,馬頭都不在了,後經修理,湛榮齋根據巧妮子的要求,又請人定做了個馬頭安上,使織機重新運轉了起來。自那時起,一包包棉花由她送進織房裏脫子、打彈、紡紗、刷漿,然後織成一塊又一塊的新布,幾乎占據了她凡是能夠擠剩出來的全部時間。而經她手織出來的布,細密、平實,在整個蘇門的所有女人中,也是無人能及,旁人見到後讚不絕口,如果再在染液裏溶點礬,放進木盆裏一染,翠生生,挺括括的。她就是這樣用自己的雙手,把一家大小一年四季裝扮得冬有冬裝、夏有夏飾,整潔得體而又入時,包括她那一個比一個長得好看,被外界讚為湛家四朵金花的四個女兒。每當夜深人靜,首先是幾個女兒的房裏先熄了燈,最終她自己房裏的燈熄了,湛榮齋也入睡了之後,她一個人在織房裏腳踩踏板,手中梭子來回飛快地穿行,那由織機傳出的“切哐、切哐”的聲音,也使整個湛家大院愈顯得安寧而又溫馨。

甘德一也不再僅僅是湛家的一個牛倌,事實上,湛家前幾年最多時曾擁有的十幾頭牛,如今作為一種大型農具,也早已一並租給了自己的田畝承租戶,也就在租戶家養著。湛家自己所剩土地僅挨北上槽不遠的一塊水旱兩用地約六畝,名“花盆子”。已是二十出頭的甘德一,如今一人幾乎包攬了“花盆子”裏一年四季裏所有的栽種與收割,以及回到屋裏後湛家所有的重體力活,而且總是手到擒來,從不知在人麵前說一個“累”字。甘德一清楚,自己是捧湛家飯碗長大的,是湛老爺一家收留了他,從五六歲到今天的二十多歲,他隻是牛不放了,長大了,但永遠隻是湛家一個聽用的長工。湛家對他的恩情,他大概這一輩子也報答不完。二十出頭的甘德一,雖說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但自己一個孤兒,上無片瓦,下無一根板凳腿子,恁條件再差的人家也不會瞧得上自己,即使有,又有誰能出麵來給自己辦事?他更是連想也不敢往那方麵去想。所以,每天從早到晚,除了湛家家裏有什麼活,如擔水劈柴,他需要去做,其他時間,幾乎都是一個人勞作在湛家的“花盆子”裏。

甘德一在湛家一年又一年,由於已經長大,並與每天幫巧妮子承擔一些家務的綺薇接觸增多,不知不覺地,兩人間都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盡管那是點滴的、朦朧的,當然更是極其隱蔽的。十六歲的綺薇仿佛也在一夜之間忽然就成熟了,日漸與下麵的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顯出了不同,她開始學會了關心別人,有時甚至是甘德一生活中的一些細小事情。比如說,甘德一換下的髒衣服,她也會主動拿來洗。冬日裏天寒地凍,甘德一在地裏做活兒回來得較晚,她也會悄悄地在鍋裏溫兩瓢水,以便甘德一從地裏回來時,有熱水洗用。細心的巧妮子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曾敏銳地覺察著了些什麼,但每次,這種念頭都是短暫的,一閃而過,她壓根兒就沒有來得及把這當做一回事。可是,就在其後不久極偶然的一次發現,卻再一次明白不過地把這種事實攤在了她的麵前。那天下午,湛至禮從明院放學回來得早。一回到家就喊餓。巧妮子特意打了幾個雞蛋炒了點兒飯,除給至禮盛了一碗後,剩下的又給綺薇等四個女兒平分了,每人也都有半碗。當時,美薇、紫薇、靜薇三個把自己的半碗端過去後,嘻嘻哈哈地在廚房裏就都吃了。綺薇因為要刷鍋就暫放在鍋台上。大家都以為她是要在刷完鍋後再享受這平常極難得的一回蛋炒飯。過了一陣,待巧妮子再從廚房裏經過時,鍋台上綺薇的半碗蛋炒飯也已不在了。那天晚上,甘德一因為在“花盆子”裏把六畝地耙完了才回來,回到家天都大黑了。甘德一洗完後,鍋裏給他留的是由紅苕、青菜混合米煮成的粥,這與當天湛榮齋等吃的都一樣。巧妮子就吩咐綺薇去廚房告訴甘德一自己舀了吃。綺薇過去後,很久沒出來。當時,巧妮子像是正好要拿件什麼東西,就也過去了。她到了廚房裏後就發現,綺薇見到她神色很有些慌亂,而正坐在飯桌上的甘德一,手裏捧著的也不是鍋裏給他留的菜粥,而是下午巧妮子平分給綺薇的那半碗雞蛋炒飯。巧妮子很快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