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鳳蓮子和步複村等人也都相應認了個數,這事就算定下來了。
修建會館的工程是空前的,為了使會館保持鮮明的蘇北建築特色,湛榮齋專門從江蘇揚州一帶請來了幾位老木匠師傅和泥瓦匠做指導。先進行設計,又在蘇門附近請了二十幾個當地匠人,從山裏源源不斷地運來最好的木材。經過整整一年又八個月的精心打造,一座占地十餘畝,氣勢恢弘的會館於這年秋時落成了。會館主體建築含三殿四院。前殿為門廳過道及二層戲樓。戲樓由二十六根合抱粗的巨木支撐,高八尺,樓寬近十丈,為垂簷歇山頂,簷角起翹而飛揚。中殿為蘇人春秋祠,中置描述當初湛、韓、封三家曆盡千辛萬苦移民入川,最後落戶蘇門過程的碑文和由湛榮齋、韓佩雲等共同商定的蘇門規約共二十二章,內含忠、孝、尊師、倡讀、勤儉、鄰裏關係及男女行為禁忌等各個方麵,這裏也是日後蘇門議決事項和調解糾紛的場所。後殿為關帝聖尊殿,中間為新塑成的關帝聖尊像,另有數尊與關帝聖尊像一同塑成的康、孟、楊、溫四大元帥及青龍、白虎神像。一直被奉為關帝聖尊的古紅豆杉樹,恰好位於中、後殿之間院子裏的正中央。三重殿一律外卷棚式,簡瓦屋蓋、桃形溝頭滴水,內鼓式柱礎、八角形礎基,門窗回廊雕龍畫鳳。會館正門廳左右兩側,為韓西伯抱病親筆撰寫的一副楹聯:
雲水蒼茫,一程程血淚西蜀路
鄉關迢遞,幾回回癡夢秦淮河
在會館正門外,並列著兩座女兒牌坊,上麵分別刻有當初為保住蘇門這塊大平壩子而被賣到成都後再未能被尋回的珍子、杏子的生平和相關詩文。而在小坡子下南側不遠,另一個大小與會館後院不相上下,風格與會館也幾乎一致的所在,那便是日後蘇門子弟念書的“明院”。
韓西伯在題寫完那副楹聯後不久就去世了。
會館落成這天清早,蘇門數百男女老少首先抬著關帝聖尊和青龍、白虎的神像。最前麵是“肅靜”、“回避”共四麵虎頭木牌,其後一人舉著的巨額木牌上,書“奉旨祀孤”四個大字,敲鑼打鼓來到鎮外的大平壩子上舉行野祭,以慰千百年來流落在蘇門一帶的所有孤魂野鬼,以期這些孤魂野鬼日後不再在蘇門作惡。完畢,仍按照原出場的仗式退回到鎮上,齊聚會館,以一頭宰好的全豬和饅頭、糕點、香火紙燭祭祀過關帝聖尊等神像和蘇門人的列祖列宗後,在會館闊大的前院裏,湛榮齋作為被大家一致推出的會首,站在八尺高的大戲台上發表了簡短的即席演說:
“父老鄉親們,各位大伯大媽兄弟姐妹們,承蒙大家抬舉,今天要我來做這個會首。本來,蘇門有許多人都是比我有資格,還有最早到蘇門來,插茅稈花的老輩子,但是,今天大家要我來承擔這個責任,並且要我在這裏給大家說幾句,說實在的,此時此刻,我的心裏還確實有點激動,不是旁的,就是因為今天站在這裏的都是我們蘇北人,而且,今天又是我們的會館落成這樣一個大喜的日子。這是我們蘇北人的會館,是我們自己的會館,有了這樣一個會館,大家往後就可以經常在這裏聚會、議事,包括舉行各種活動。這就是說,我們又有了一個家,會館就是我們蘇北人共同的家。在這樣一個日子裏,我要說什麼呢?我想說的就是,我們大家要永遠記住,是命運的大手把我們安排到了一起,是鄉情把我們凝聚到了一起。我們遠離蘇北,遠離了原來我們自己的家鄉,來到這裏,我們靠什麼,靠自己的雙手。除了我們蘇門,在山下麵偌大的川西平原上,都是那些先於我們而來的湖廣人,他們是寧可看著我們被餓死,連一小塊他們自己本來都不要的荒石頭河灘都不肯給我們的。而且,在我們來到這裏,終於找到了這麼好的一塊大平壩子並開墾出來,他們聽說後又想來強占,後來逼得我們蘇北人賣兒賣女。至今,湖廣人肯定都還在看著我們眼紅,每時每刻都可能又會想出什麼惡毒的主意來算計我們,所以,我們以後不僅永遠都不能與這些湖廣人往來,而且一定還要隨時提防著他們。那我們到底該怎麼辦?我們要想在這塊大平壩子上永遠站住腳,而且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好,世世代代相傳下去,頂要緊的就是兩個字:團結,就這麼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這兩個字也是我們蘇門今後的全部依靠。我們每個人都要時刻記住,我們是蘇北人。我們說的是蘇北話,一年二十四個節氣,以及各家各戶大凡有個生老病死的各種紅白喜事,該做的都要做,而且是都按照過去我們蘇北人的鄉風來做。我們身上流淌的是蘇北人的血,我們的命運是緊緊連在一起的。我們隻有永遠團結在一起,彼此幫攜扶持,克勤努力,蘇北人才能變得更富裕,也才能更強大,才能永遠不再被人欺負。任何人,無論是像下溪和川西平原上的那些湖廣人,還是其他什麼邪惡勢力都不怕。蘇門,也才能永遠都是我們蘇北人美好的家園。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蘇門既然是我們所有蘇北人的家,在這個大家庭裏,也必須要有些章法供大家做個共同的約束,現在,我就把根據大家意見梳理起來的《蘇門規約》二十二章念一下:‘第一章,忠正自立,蘇門萬事團結為首,勿自無端生隙;第二章,孝悌為先,凡父母者,各勉子弟,勿使越禮亂倫;第三章,禮讓宜敦,長幼尊卑各循其序,不許淩幼慢長;第四章,義厚耕播,自田他田勤勉為業,不得恣意相侵;第五章,和睦為貴,糾紛長短入會論斷,不得橫豪興訟;第六章,男女有道,內外鄰裏各守自好,不得奸淫盜賭;第七章,節儉為本,富貴貧賤克力持家,不興鋪張奢侈;第八章,褒獎科舉,各戶子弟讀書入仕,義產酌量予助;第九章……’”
大戲台下人頭攢動,許多人還是第一次這樣真切地麵對湛榮齋,第一次這樣仔細地打量這位身材不高,甚至稍顯單薄,說話聲調平和,卻字字句句給人震懾的蘇門會首。
有人在輕聲議論:“有情有義的人呐。外麵多少人家去提親都不要,偏偏收繼他嫂子巧妮子成婚。那年,要不是他們湛家引來了紅苕秧子救了蘇門,蘇門哪有今天?”
封小二是哭著被丟丫頭拉回家中的。
湛榮齋在大戲台上發表演說的時候,封小二也跟在人後麵跑來看熱鬧。由於自小患癆病未愈,年近二十的封小二,身高體格卻隻有八九歲的孩童一般,咳嗽、咯血、胸痛成了生命中的主要內容,把他折磨得麵黃肌瘦,連著說幾句話氣都喘不上來,走路風都能把他吹倒。別人家比封小二還小的都已經成家抱上了孩子,封聾子和鳳蓮子看著自己的兒子,卻是憂鬱和無奈一日甚似一日,遲遲沒法提給他和丟丫頭完婚的事。當下,封小二被擠在人堆裏,看不到台上。旁邊就有順子等幾個好事者拿他取樂:“小二,你婆娘呢?是不是和別人在一起了?還不快去找找。”
另一個就說:“把丟丫頭找到,讓她把你抱起來不就看見了。”
“你曉得人家夜裏抱不抱,抱了有兩個大胸脯吃,隻怕夜夜不空呢!”
封小二被逗急了,就罵:“我和你媽媽抱!”
順子等人哄笑著更來勁了:“哎,封小二,人家都說,即使將來結婚,你怕是也沒本事爬到你婆娘肚皮上去。即使爬上去,丟丫頭隻消把屁股一挺,你就得又被掀到床底下,你承認嗎?”
另一個則冷不防摘下了封小二長年戴在頭上的那頂厚棉帽:“說!爬到你婆娘肚皮上去過沒有?不說就不還給你。”
封小二怎麼要別人都不給。他伸手搶又夠不到,急得一下子坐在地上哭起來。順子等幾個這才把帽子丟在封小二麵前的地上,哈哈大笑。
這時,有人告訴丟丫頭:“你家封小二在那邊又被人逗得賴在地上,還不快去看看。”
丟丫頭聞聲趕過去,看到此時仍坐在地上眼淚鼻涕一臉哇哇大哭的自己的男人,臉一下子羞得通紅,立即把封小二從地上拉起來,幾下撲去他身上的灰,迅速離開會館,一起往家裏走去。
丟丫頭和封小二回到家,尚不了解情況的鳳蓮子責備丟丫頭:“你把他帶到哪兒去了,是不是又和人家鬧了架,你看他這身衣服髒得都成什麼樣子了?”
丟丫頭委屈地回了一句:“你家兒子在會館被人家弄得坐在地上哭,是我把他拉了回來。你們還怪我,我什麼時候把他帶出去過?”
鳳蓮子經丟丫頭這麼一頂,也沒有什麼話再說了,但嘴裏仍在“現死眼,現死眼”地把封小二罵個不停。
封聾子始終悶聲不吭地在一旁“吧嗒”著旱煙嘴子。
“還不去把他衣服脫下洗了!”
在丟丫頭領著封小二往北屋去時,鳳蓮子在後麵看了丟丫頭一眼,然後在桌旁的另一張凳子上坐下,長長地歎了口氣,半晌才說:“這丟丫頭如今也長大了,外麵人多嘴雜,說什麼的都有。要不,還是把他們倆的婚給完了。”
封聾子弄清楚鳳蓮子的意思後,鼓起眼睛說:“你做這事才真讓人家笑話呢!”
“給誰笑話?堂堂正正給兒子辦婚事,人家又能怎樣嚼舌頭?”
“可是,你看你兒子說起來都快二十歲,才那麼病懨懨的一點兒大。”
鳳蓮子:“小二這病也不知跑過多少地方求醫,該想的主意都已想了。現在是一天沉似一天,一點兒都不回頭。給他把婚完了,一來可以讓外麵人家少些閑話,二來我聽說,還可以給他衝衝喜。衝一衝,萬一能見有個好轉也難說。今天,這事我就做主了!”
或許是鳳蓮子想衝好封小二的癆病心切,或者是因為隨著年齡的增大,丟丫頭那日漸豐滿的胸脯,那堅實見圓並微微開始翹起的屁股總在眼前晃,讓她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不安。鳳蓮子說動就動,在經過一番緊鑼密鼓的準備之後,完全沒有征得丟丫頭和封小二同意,就在其後不久的一天,再一次帶著丟丫頭和封小二來到會館,先敬了香火紙燭拜了關帝聖尊,並擇了個日子,然後,鳳蓮子和封聾子在家裏也算隆重地擺了幾桌酒席,請了湛榮齋、韓佩雲、步複村等鄉黨四鄰,在眾人的一片朝賀聲中,熱熱鬧鬧地給二人完了婚。
洞房花燭,新婚之夜,當客人們陸續離去,鳳蓮子複又在封小二耳朵邊仔細地叮囑又叮囑,交代了又交代,臨離開時,這才“哐”的一聲替兩人把新房的門關上。
被新鮮和好奇刺激了整整一天,也瘋了一整天,並且始終被大家逗著的封小二此時已經疲憊不堪,根本無視丟丫頭的存在,早一個人鑽進被窩挨床裏麵睡著了。丟丫頭中規中矩地在床沿上一直坐到半夜以後。後來是自己掀掉了大紅蓋頭。當初“怦怦”亂跳的心也漸次變得靜默,終於化作了一潭死水。她忽然想起了許多以前未曾想過的人和事,她的母親天女子,記憶中她的姐姐杏子初到蘇門來時的情景,甚至,包括她自出生就從來未見過的父親,她也想起了身邊的這個已病得小若畸形的男人,那一個個人、一幕幕事,無數遍地在她眼前交替出現,不知不覺間,淚水已經悄悄地打濕了她的枕頭。在她迷迷糊糊剛要睡著的時候,身邊傳來封小二一陣陣愈加劇烈的咳嗽,封小二那瘦弱的病體也隨著痛苦地扭動了幾下,待到丟丫頭下床,在缸裏舀了碗涼水伺候著封小二喝下去時,外麵已是雞叫二遍,她已經是該起來給全家人做早飯的時候了。
以後的幾夜,每夜如此。
封小二的病沒有如鳳蓮子的願被“衝”好,相反,自與丟丫頭完婚之後,早已被折騰得不成人樣的封小二病情突然加劇,原本還可以自己在家裏玩耍的封小二,在一天早晨,忽然就像是抽了風一樣地全身癱瘓,再起不了床,手腳連一寸高也抬不起來,甚至連轉動一下頭的力氣都沒有,就那麼一點兒大整天蜷縮在床角裏,一日三餐,多的時候也隻能喝半碗米湯。而自那以後,封小二也就再沒有在蘇門街上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