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2 / 3)

天女子就是在這個冬天裏去世的。天女子死後,丟丫頭被封聾子家收留,作為封家的養媳婦。韓西伯與天女子雖然最終未合到一起過,但其間也有些若即若離,說不清道不白的接觸,似乎也存下了一些情分。礙於天女子死後無人送終,韓西伯慷慨地置下了一口薄棺,在封聾子等人的協助下,就這樣草草地把天女子埋了。

天女子的死在蘇門沒有引起更多人的關注,在這個冬天裏,蘇門人要關注的話題實在太多了,無一不撩得人興奮莫名,熱血沸騰。那一筆又一筆與山裏山外的商人交易紅苕換來的沉實實的銀子,用布巾包了又包藏在箱子的最底層,也讓他們一夜又一夜地睡不好覺。待到那些商人們到蘇門來差不多已再無紅苕可賣時,蘇門便開始不斷有人家大興土木翻造房屋。大平壩子上也到處都在挖溝修渠,平坡立埂,誰家又從什麼地方新買回了牛或犁等大型農具的消息也不時都有傳來。而在這期間,就像是在某月某日一夜之間忽然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十幾部大型風車,也相繼在各家各戶的田間地頭豎了起來。過了這個冬天,蘇門已經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一望無際的大平壩子上,如緞麵般展開的滴翠的麥地裏,點綴著或大或小一畦畦橙黃的油菜花,那塊塊被過早催醒了的冬水田裏,牛“哞”人喊。當三春暉盡,穀雨剛過,早稻秧子下了大田,遠遠近近那十幾部風車一齊轉動起來,整個蘇門,簡直就如一幅令人迷離欲醉的油畫了。

湛榮齋從山裏買回第二頭牛的那天,已經在蘇門流浪了有半年多的甘德一被四叔從門外喊了進去。甘德一是一名孤兒,父母據說也是蘇北人,在來到四川以後相繼患重病死去。後來,他是自己一路討飯來到了蘇門。進了湛宅,在吃過了一頓飽飯,渾身髒爛不堪的衣服脫下被巧妮子洗淨並仔細縫補過後,正式當上了湛家的牛倌。湛宅共南、北兩進,各六間,外加左右廂房,是一個典型的蘇北大四合院。湛九如死後,湛榮齋和四叔都住在前屋,巧妮子一個人住在東邊的廂房裏,後屋一直空著無人住。平日裏,湛家自己所留的地不多,差不多都租給了別人種。湛榮齋作為湛家的新主人,掌管著湛家內外的一切事務。四叔既是管家,又是賬房。而巧妮子則包攬了湛家所有一日三餐、縫補漿洗,包括紡線織布等一切事情。遇到自己地裏有一點活時,湛榮齋和四叔、巧妮子,也根本沒有什麼主仆、你我之分,一起下到地裏去,三個人就這樣相敬如賓地生活了有一年多。甘德一來後,就直接住進了蘇門西頭湛家在曬場旁邊蓋的牛房裏。

當四叔還在牛房裏幫助甘德一收拾時,湛榮齋陪著韓西伯已經離開了牛房往回走。

韓西伯是被湛榮齋請來看牛的。看完,兩人往回走,韓西伯在誇了一番湛榮齋新買的這頭母牛諸如牙口如何好之類的話後,先是吸了會兒旱煙,然後輕輕歎了口氣,對湛榮齋說:“榮齋,你可曉得,這段日子蘇門的老老少少都在說什麼?說你,說湛九如家的那個二兒子。都在給你豎大拇指呢!是啊,就去年這一年,還是大荒,旱荒,你那半口袋紅苕種,讓整個蘇門人簡直做夢也沒敢去想呢。不僅沒有挨餓,蘇門家家戶戶還都紮紮實實是發了大財。用他們有些人的話說,是真真都紅光滿麵了一回。如今誰不在說,這全都托了你們湛家,托了死鬼湛九如那個二兒子湛榮齋的福。我們都老了,早晚也是要走的。蘇門總是要交給你們這一輩人,在這件事上,看到你能這樣做,而且做得這樣大肚量、氣魄,就連我們韓家,我這個韓西伯也是從心裏對你是既感激又高興。”

湛榮齋:“韓伯,你過獎了。我確實巴不得我們蘇門家家戶戶,巴望我們所有蘇北人都好,整個蘇門早一天變強盛,但我總還是想,常有韓伯的點撥,這心裏才踏實!”

頓了一下,韓西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榮齋,你父母如今都不在了……還有件事,我今天想問問你,你也年齡不小了,佩雲和銀桂子都結了婚,可你,我聽說一直以來就有不少人到你家門上提親,但不管什麼樣的好人家,什麼樣的姑娘,有說或是沒說的,你都全給回絕了。你們湛家在蘇門也是這樣數一數二的大戶,可現在到底還不像一個完整的家,你如今也是該盡早有個人把家成了。”

湛榮齋低下頭,臉就有些紅了。

韓西伯捧著旱煙袋子:“榮齋,你們湛家在蘇門這麼大的家業,可這事你要告訴我,你心裏現在到底是怎麼想的?”

湛榮齋仍然把頭低著,好一陣後,似是鼓了鼓勇氣說:“韓伯,其實,今天我把你請來,也正是想跟你說這件事,我是想和巧妮子一起過。”

韓西伯望著湛榮齋,略顯得有些意外:“你是說巧妮子?”

湛榮齋抬起頭,把自己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嗯。我是想和巧妮子,就不曉得她同不同意。”

韓西伯把旱煙袋子放到嘴裏,連著吸了幾口,點點頭:“唔,這也好。巧妮子可是個好人。這蘇門大家都曉得的。她雖說是你嫂子,可當初和你哥哥榮熙,那最多也隻能算個名分。榮熙死後,巧妮子如今還這麼年輕,這日後到底怎麼辦,明擺著是個事。聽說,你爸臨死前也曾就巧妮子的將來留過話。如今,你既然有這樣的想法,我覺得實在是兩全其美。這樣,你爸在陰間也可以把心放下了。而且,巧妮子好像比你剛剛大兩歲。俗話說:‘女大二,金落家。’我想她自己也肯定會同意。”

湛榮齋:“韓伯,既是這樣,就請你給我做主了!”

韓西伯讚賞地:“行。回去我就到封聾子家,這件事,還是請鳳蓮子去同巧妮子說。”

湛榮齋和巧妮子成家的當年,就生了大女兒綺薇,而後又生了二女兒美薇和三女兒紫薇,當接連又生下第四個女兒靜薇時,湛榮齋有些沉不住氣了,雖說請了用人還是一如既往地照料月子裏的巧妮子,也從未在巧妮子麵前流露過半句怨言。但他有時一回到家,看著四個如花似玉,正一天天長大的女兒,會忽然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裏,間或會長長地歎口氣。而比他更有壓力,更渴望兒子的是巧妮子,細心的巧妮子此時自然也比誰都更清楚,湛家絕不能在她這裏斷了子嗣,湛家的香火必須要有人接下去,為此她曾不知悄悄地哭過多少回,恨自己那不爭氣的肚子。她想方設法觀察鄰居家那些已生下兒子的婦女走路姿勢,吃飯時的吃相,以至說話時的嗓門,潛意識地讓自己在暗中模仿。又背著湛榮齋,一個人來到東街口外那棵古紅豆杉跟前去給送子娘娘燒香,求送子娘娘給她送來一個兒子,並且悄悄地用麵捏了一個太子藏在她與湛榮齋睡的那張床角的被墊下麵,祈望這樣能得到一個兒子。在靜薇出生後還不到一年,巧妮子的肚子再一次腆了起來,經過既欣喜又擔心,幾乎是寢食難安的多少個日日夜夜,巧妮子終於生下了為湛家延續香火的唯一的兒子。當同樣是望眼欲穿的湛榮齋在南屋裏得到從接生婆那裏傳出的消息:“恭喜老爺,是個帶把的”時,竟“騰”的一聲跳了起來,激動得連說話聲音都有些發顫,吩咐四叔趕快去買大炮仗回來放,而此時,還躺在床上的巧妮子,後麵再沒聽見旁邊的人說了什麼,就昏了過去。

按照湛家祖上傳下的字牌,並占合生辰八字,湛榮齋給這個剛出生的兒子取名湛至禮。

湛至禮滿周歲這天,紅蛋早已分送到蘇門每一個人家,湛宅前後兩進張燈結彩。朝賀的、受請前來赴宴的人來人往,熱鬧異常。北屋中廳裏,臉上寫滿了幸福的巧妮子懷抱擁在大紅夾襖裏的兒子,已經在一張小方桌前坐了下來。小方桌四周早圍滿了人,按照習慣,在宴席開始前,主人家先要讓新生兒“抓周”,這時,坐在桌子另一側的湛榮齋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文房四寶,女人化妝用的粉餅和胭脂盒還有麻將牌等物品攤開放到了桌上,隻見湛至禮的小手在小方桌上“咿咿呀呀”地舞了幾下,竟把一支毛筆緊緊地抓在手裏。湛榮齋見狀心中大喜。在眾人的一片叫好聲中,當即給圍在四周的大人小孩撒喜糖。

宴席一直持續到太陽西斜。結束後,湛榮齋又把韓西伯、韓佩雲、封聾子、步複村等人留下在東廂房裏用茶。

湛榮齋說:“感謝各位賞臉。在座好幾位都是我的前輩,借著今天這個機會,把大家請到了一起,這裏,我還想把幾點不成熟的想法說出來,心裏麵,也是想聽聽幾位前輩的指教,並且和大家商量。這幾年,我們的日子慢慢過得好起來了,生活也是一天比一天富足。但是,各位都曉得,當初,我們蘇北人幾乎在絕望中找到了這塊大平壩子,後來,為了在這裏站穩腳跟,又付出了極其沉重的代價,至今,下溪的六指爺以及川西平原上的那些湖廣人,都很難說就已經善罷甘休,不會再隨時又想出什麼更加惡毒的手段來算計我們,和我們蘇北人作對。所以,我在想,為了將來我們蘇北人能夠更好地在蘇門生存、發展。我想在這裏起個會,由我家出三千兩銀子,然後各家按照田畝多少本著自願的原則,也都出一部分。如果能湊個兩萬兩左右,在東街口外麵的小坡子上建一個屬於我們蘇北人的會館。這樣,平時舉凡大至關係到我們蘇門的前途利弊,小至鄰裏甚至是夫妻之間有個什麼爭吵的事情,就都可以有個地方一起來協商、調解;而逢年過節,大家又可以在一起熱鬧熱鬧,彼此間敘敘鄉情,就是祭祀,也都有了個固定場所。再就是,在小坡子下麵還要建個書院,我打算再托人從我們蘇北請一個好先生來。蘇門要強盛,我們蘇北人要想永遠在這裏站穩腳跟,不被他們湖廣人欺負,就必須讓我們蘇北人的孩子都進去念書。這“耕讀”二字,缺一不可。他們是蘇北人的後代,是蘇門的明天。孩子們若是能一個個都把書讀好了,日後能圖個入仕,那才真正是蘇門的造化,也是蘇門日後永遠興旺發達的保證。這事,我還沒有來得及先和韓伯商量,不知道大家意見怎樣?”

坐在桌子正麵的韓西伯捧著旱煙袋子,肯定地點了點頭。

韓佩雲望了父親一眼,說:“榮齋這個會起得好,我們大家該出的銀子我們出。蘇門已今非昔比,我們這麼多蘇北人來到這裏,以蘇門為命。大家是該有個會館,遇事好商事,無事好聚會。書院也確實早就該有。”

湛榮齋:“我已經想好,會館背西朝東,就建在東街口外的小坡子上,那又是我們的祖籍江蘇的方向。是讓我們永遠都不要忘記我們都是蘇北人。還有,我們正好也可以把那棵古紅豆杉樹請到裏麵去。以前曾有人說,那就是來保護我們蘇北人的關帝聖尊,當我們在川西平原上走投無路,最後來到這裏,第一夜接納了我們的恰恰就是那棵古紅豆杉,這絕不是偶然的,我始終相信,這就是天意。那棵古紅豆杉樹就是來保護我們的關帝聖尊,是我們這些蘇北人的保護神!”

一向做事謹小慎微,不善言談的步複村始終未說一句話。

鳳蓮子幾番斜過眼睛看自己的男人,封聾子因為中午和韓西伯多弄了兩盅,臉上紅紅地仍帶著幾分酒氣,對湛榮齋剛才所說的事似懂非懂地“啊,啊”著,直到湛榮齋提高了聲音又專門問他,他才“我都曉得,我都曉得!”

最後,湛榮齋征求韓西伯的意見:“韓伯,這事到底怎樣還要請你給大家決個斷。”

韓西伯“吧嗒”了兩口煙:“嗯。你們剛才說的我都仔細聽了,這麼大個蘇門,總得有個領頭的,總要有人為蘇門的未來考慮,蘇門將來就靠你們了。榮齋今天提出起這個會建會館是件好事,是為了蘇門造福,如今這麼多蘇北人在這裏,而且是要世世代代在這裏生活,確實應該有個屬於大家的公共場所,有個屬於我們蘇北人自己的會館才像樣,修建會館的開銷,佩雲剛才已經替我表了態,我們家就也出個三千兩銀子。至於其他事情,日後,榮齋你也可以和大家多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