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 / 3)

執掌明院的徐先生也是湛榮齋專門從江蘇請來的,叫徐煥之,四十來歲年紀,清瘦的麵頰上架一副很雅致的黃銅邊近視眼鏡,極具學者風範。據說是同治年間舉人出身,曾飽讀“四書五經”等大量典籍,尤其對宋明理學有很深的研究,並在江蘇揚州府寶應縣任學正九年,主管一縣教育。後因對當地曆次科舉考試中愈演愈烈、其根在官府的“遞條子”等舞弊現象深惡痛絕,而自己作為區區一學正又無力改變,憤而辭職。他到蘇門來時,隨身所帶別無他物,隻有被他珍惜有加的滿滿兩大柳條箱書籍。

徐煥之來到蘇門當天,湛榮齋偕步複村等人出蘇門數裏外的埡口下相迎,執手相談,一如迎接分別數年的同鄉師長,並幫助隨行的腳夫搬行李,及至來到鎮上,進至明院內,早有湛至禮、韓傳、韓根、步曉堯等十幾個學童一字在徐煥之麵前跪了下來,算是行拜師儀式。徐煥之見狀急呼:“不得了!”忙上前把孩子們一個個扶起來,這才逐個地問了姓名。

明院迎門正屋中間名“蘊玉堂”,為員生聽講及會課之所,牆上備有若幹條規和課程,而兩旁分別是掌教書房及臥室;院子左側為高閣一座,八角二層,上為藏書樓及員生閱覽處,並供有孔子、孟子半身畫像。樓下名“百家軒”,為師生講學及言論之所;與“百家軒”相對的院子另一側是供員生自由活動的回廊。整個書院雖不大,但也顯得古樸而幽靜,確是一處宜於潛心研學的好地方。

隨後,湛榮齋陪著徐煥之在明院內外轉了個遍,二人邊走邊交談,湛榮齋向徐煥之介紹明院的情況,院內的各種設施,並征求徐煥之對具體辦學的意見。

湛榮齋極其懇切地說:“蘇門地處偏僻,為四川盆地盆邊外之一隅,加之我們蘇北人來蘇門時間稍晚,與山下川西平原上先行入川的湖廣移民等相比,根底尚淺。蘇北人如今剛剛算是在這裏定居下來,為今之計,將來若要在蘇門紮下根來自強不息,這‘耕讀’二字,缺一不可。隻耕不讀,耕既難以持久,蘇北人在四川也永遠難有出頭的日子。我們這一代現在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但蘇北人的後代,必須從現在開始。這是我粗淺的認識,也是這裏全體蘇北人的共同心願。蒙徐先生不棄,千裏迢迢應邀而來,我湛某人實在感激不盡。自今日起,這些孩子就全托付給先生了。”

湛榮齋說到這裏,似乎已有些動情。

徐煥之忙接口道:“辦學之舉,莫大善事,無論為後代,為蘇門,抑或為國家幾同一理。蘇門初興,你即著眼長遠,重視後代的教育。若照此講,該受全體蘇門人感激的人是你呢。至於我,乃區區一教書之人,今既受蘇門如此盛情,自當為麵前的這些孩子竭盡點滴,這完全是情理之中呀。”

湛榮齋接著說:“書如何教,我是沒有半點資格說話,全聽由先生,但凡今後這裏有什麼事情,需要增設個什麼,隻要說一聲,概由我來全責辦理。”

徐煥之因在江蘇動身之前,並未對蘇門的一切有明確了解,隻是帶著辭職後的一腔鬱悶想遠避他處。及至來到這裏,看到蘇門特別是明院這種恍若世外的治學環境,心中甚感滿意,便主動向湛榮齋提出:“鄙人在明院時間無論長短,食隻要果腹,薪不取一文,能有如此佳地相納,誠三生有幸。”

湛榮齋:“徐先生不必再客氣。我們同根,按說都是一家人。蘇門能得先生來相助,我常想,這大概不是偶然的,也是天意呢!”

徐煥之還想說什麼,湛榮齋已經很客氣地阻攔了。

這時,湛榮齋從蘊玉堂的講台上拿過一把先已經備好的嶄新戒尺,雙手捧到徐煥之麵前:“徐先生,今後無論是我家至禮,還是別的學生,但凡有懶惰不勤勉者,蘇門人把這戒尺交給你了。”

徐煥之微微一笑:“治學在理心,豈隻在皮肉上較真就可以收效的?倘或有違紀懈怠者,我自有辦法。”

湛榮齋:“徐先生說旁的辦法,那是另論,但這把戒尺先生還是要收下,而且務要從嚴。學生中懶惰不勤勉者在所難免,明院是全體蘇門人的,難道說我一個人人微言輕,而是要當著全體蘇門人的麵,先生才肯接?”

徐煥之見湛榮齋言極誠懇,而那把戒尺仍然捧在自己麵前,稍作猶豫:“湛會首既這樣說,我照吩咐接下就是。”

徐煥之來到明院,即潛心治學,詳細安排並躬身落實明院的每一項教學計劃,平素從不出明院半步。包括蘇門有誰家做事來請赴宴也一概謝絕。而他教學生,完全不是承襲傳統的舊式教法從《三字經》、《百家姓》到《幼學瓊林》等每天從早到晚,先生念一句,學生念一句,令學生死記硬背,而是在教給基本的字、詞、句式之後,他把大量的時間指定課文安排學生們自己閱讀,然後在百家軒定期以講座的方式旁征博引,摻和古今中外大量的曆史知識進行講解,每一篇課文、每一次講座,學生們無不被深深吸引,思維也格外活躍。他講學鼓勵學生帶著問題去學,在學習中善於發現問題,並且向他提出各種問題,大凡某個典故的來龍去脈,小至一字一詞的偏旁或構詞原理,盡可以發表自己的看法。學生所提的問題正確與否並不計較,他也可以坐下來平等地、耐心地與學生進行討論,然後讓學生在這種探討中從根本上弄明白,而對於那些總也提不出各種問題的學生,他就要進行批評。這樣做,充分調動了學生在學習中的積極性和主動性,教與學的氣氛分外融洽,極大地提高了學習的效果。秋黃草枯或春暖花開,徐煥之偶爾也會領著他的十幾個學童來到大平壩子上,看四季怎麼變更,農人們怎麼播種,某種作物何時下種,什麼時節收獲,或即興與學生在田間地頭吟詩作對。湛榮齋交給他的那把戒尺他從來沒有用過,而對於個別學習上不用心,貪玩浮躁,作業總不能按時完成的學生,他又有自己的一招,即一早在別的同學都捧著課本朗朗有聲時,令這一兩個學生在回廊處麵壁三思。麵壁的時間長短由你自己定,直到你表示已明白自己的過錯之後。這種做法,久而久之令學生談回廊色變,在沒有到回廊麵壁之前,已時時在提醒自己該怎樣去讀書做事了。於是,徐煥之很快被蘇門人稱作“麵壁先生”。

一天,湛榮齋抽空來到明院,看望徐煥之。徐煥之把湛榮齋引到書房,親自端上一杯熱茶。雙方寒暄完畢,湛榮齋關切地問徐煥之一個人遠離家鄉,生活上有沒有什麼難處?書院的事是否順利?有什麼要求?

徐煥之似乎全不在意湛榮齋的這些關切,卻反過來對湛榮齋:“敢問湛會首原在何處就學?”

湛榮齋:“敝人自小並未曾有機會進過一天學堂。先生何故問這個?是不是至禮在書院有什麼不盡本分的事,或犯下了什麼紀律?”

徐煥之又問:“那麼,至禮祖上一定曾飽讀博學或在幼時對至禮進行過不少點撥。”

湛榮齋越發納悶:“還沒有至禮時,他爺爺已經作古。至禮並沒有見過他爺爺。況且,我祖上至我父輩曆代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種田人,從未曾有哪一輩的人進過學堂。先生有什麼話就請直說。”

徐煥之似頗覺意外,猶豫片刻,對湛榮齋說:“湛會首有所不知,貴公子湛至禮在書院諸員生中,雖年齡最小,識字誦課卻有舉一反三、過目不忘之功。初到書院時,與其他員生無異,但很快就顯露出來。越半載,詩賦作文已經能出口成章,每每令人吃驚,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小小的年紀學習上卻能異常刻苦,自律有加,非浮躁輕妄者可比。本人來蘇門之前曾在江蘇寶應治學十七年,能詩善賦者或所謂神童亦見過無數,未曾見有如貴公子者。我原以為如此員生,必得甚嚴之書香門第遺風及每日家教。我可斷言,貴公子將來絕非蘇門可容,必成至大棟材。還有一句話,按照貴公子目前狀況,兩年後,即可參加縣試,不知湛會首意下如何?”

湛榮齋原也知道,至禮善學刻苦聰穎過人,雖無人督促每日從書院回家後仍手不離書,孜孜不倦,絕不與其他同齡孩子一樣好玩貪耍,心中很是歡喜,及至今日徐先生對自己這樣一講,心中又不免忐忑,怕弄不好,反成拔苗助長,挫了孩子的銳氣。就說:“至禮明年才剛剛十歲,能行嗎?”

徐煥之當即肯定地說:“此前我曾認真對貴公子作過考察,當有十分把握。”

湛榮齋回到家中,來到後屋,巧妮子正在西廂房給織機上紗。湛榮齋捧過剛換的新水煙袋子,點了一泡,把剛才在書院徐先生講的一番話都給巧妮子說了。夫妻倆說著說著,到後來竟都說得眼淚汪汪的。

一個說:“看你,這該是高興的事,怎麼哭了?”

另一個略羞澀地含淚笑道:“我這是喜的。你們湛家上輩子一定是燒過高香呢!”

入秋,蘇門又一個大豐收年。

當早稻登了場,黃豆脫了葉,一塊塊旱地裏的紅苕撐得壟子都裂開了一道道縫,蘇門人的臉上也燦開了一年辛勤勞作後的滿足。曬場已經準備好了,碾子準備好了,甚至什麼穀物儲放在什麼地方的缸缸壇壇也都準備好了。與此同時,作為一個新興的場鎮和茶葉集散地,以蒙茶為主兼及藥材、皮毛、糧食等商品也在蘇門空前繁榮起來。車馬店、百貨店、日雜店、小酒館等各種店鋪是一家挨著一家。光是上檔次的茶館就有五六家,早已把蘇門的幾條街擠得滿滿當當,一家家生意都做得紅紅火火。人們發現,街上的人比以前明顯多了,車馬幫也較以前多了,陌生的麵孔是一張接著一張,那些叫賣的花樣也是一天比一天新。以前,隻是在每年二月、八月到蘇門設點兒收購散茶的陝西茶商花正繁,也已經在橫穿蘇門東西的正街上開起了商號,正式掛出了黑底燙金的大幅匾額,名“花記茶行”,長年住在蘇門從事茶葉貿易。逢到新茶上市時候,茶行早晨天不亮開門,兩把大秤忙不過來,直到天黑,茶農的那些背篼和馬幫的牲口把整整半條街塞得腳都插不進去。花正繁把茶農們的青葉茶收進來,稍作加工,曬幹,然後打包過秤,再由一隊隊馬幫運往西藏。而距花記茶行向東大概隻幾步遠,論檔次及氣派在整個蘇門可以排在第一的當屬韓佩雲家的“韓記大茶坊”,是由原來韓家的南屋改成的。每天早晨自日上三竿,至傍晚天黑,大茶坊裏包括後麵韓家的整個院子裏,常常是座無虛席。有來蘇門開展各種貿易的商人、馬幫主,更多的是如韓佩雲等蘇門當地那些家境殷實,田地多已經租給別人種,自己一般不再到田裏去的田地擁有者或士紳,囊括了蘇門各方名流。他們或三五人一桌,或一兩人對飲,從清早一杯盈香的綠茶喝到中午,下午來續了水後又可以一直喝下去。挪杯續水之間,一個個天南海北,高談闊論,自又是另一番景象。據有人統計,那些幾乎每天都要到韓記大茶坊來,而且每天來相對都已經有自己固定椅子及茶壺的,就是七十二三人,漸漸地,也就有了韓記大茶坊七十二把半茶壺之說,那半把茶壺當然指的是鳳蓮子。在這裏,喝茶似乎早已經超出了它原本的含義,甚至也不僅僅是為了休閑抑或人與人之間的某種交往,更成了蘇門人的一種時髦。

湛榮齋不在七十二把半茶壺之列。

湛榮齋也喝茶,而且極懂得品茶,鎮上每年新到的明前黃芽,他家裏都要存上幾包,直到秋天的炒青綠上市,也未必就已經喝完,但他既不到街上其他茶館裏去,也極難得在韓記大茶坊裏露麵,這一方麵是因為他沒有那分閑心,每天到那裏去一壺茶泡上半天甚至一整天時間,再就是,他也實在不喜歡那樣的環境。韓記大茶坊初開張時,他也曾經去過幾回,有時,順便就和韓佩雲在大茶坊裏坐上一會,說幾句話,即便沒有什麼事,但在他心裏,那是一種需求,一種親切,甚或還有其他。可不久,他就明顯感覺到韓佩雲似乎在回避他了,韓佩雲不僅再未到湛家來過,有時,湛榮齋到韓宅裏去,韓佩雲也有些不冷不熱,連話語也有一句沒一句地好像摻雜著些不自然,這時候,外麵就已經有些傳言,說韓佩雲對他當會首一事頗有微詞,甚至說有一次在順子家的麻將桌上,當有人和韓佩雲開玩笑,說:“你們韓、湛兩家都是最早到蘇門來插茅稈花的老資格,蘇門建會館修明院,你們兩家出的錢也是一樣多,如今,韓家的田甚至比湛家的還要多,應該說是蘇門地地道道的第一大戶,怎麼這蘇門的會首就叫湛榮齋當了?”韓佩雲當著打牌的、看牌的一屋子人,竟一聲冷笑:“哼,有本事叫他去當吧,看他湛榮齋到底有多大能耐,我還不稀罕出那個風頭!”緊接著,又發生了銀桂子為二畝半水口田在“六十六”旁和鳳蓮子公開爭吵的事。天女子死後,因為丟丫頭被封家收養的緣故,當初由湛九如和韓西伯做主給天女子種的那二畝半水口田,也被封家一並接下,有一種沒一種地仍作為中間湛家那大片田地的水口,可最近,銀桂子突然提出,鎮上建會所的時候占用了東街口外原韓家的幾分旱地,那二畝半水田理應作為賠償,由韓家接手。有人說那二畝半水口田無論韓家還是封家都是有它不多無它不少,而與其有真正利害關係的隻有湛家。這件事實際上是韓佩雲在背後慫恿銀桂子,是借這二畝半水口田與作為會首的湛榮齋公開叫板。盡管,類似這樣的閑言碎語,至少在當時從沒有人見湛家站出來說過一句話,湛榮齋也確實沒怎麼往心裏去、往深處去想,但是後來,韓佩雲逐漸迷上了麻將,甚至連茶坊裏的事也一概不管,自己白天黑夜地到順子家裏去打牌,湛榮齋又連著有好幾次到韓家去,韓佩雲都不在,自那以後,確實就再沒有人在韓記大茶坊裏見到過湛榮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