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1 / 3)

挨北上槽湛家祖墳的那“小三畝”,是塊天生的旱地,前臨坡腳,後接下槽,右側低出整整有數尺的一大片水田,就是最令人稱羨的“六十六”。湛九如在世時,這一小塊地湛家就一直沒有租給人家種,而是自己留著,平素種點兒瓜果蔬菜之類,正好填補家用。正月一過,當蘇門所有的人家都還在盤算著新一年裏的耕作計劃時,湛榮齋把父親以前曾經用過的釘耙拿出來,與四叔、巧妮子一起,三個人三張釘耙,每天天蒙蒙亮下地,摸黑才回來,把那塊“小三畝”深翻了一遍,再布上兩道人肥,一道從槽底淘上來的腐土,已經打起了一排排整齊的紅苕壟子,並在春分之前把從蘇北千辛萬苦引回來的半袋紅苕種按照每一個芽口仔細分割、埋進了那些紅苕壟子裏,竟把三畝地都栽完了。然後除草,再施肥,每天從溪下麵挑上來一擔擔水精心地澆灌兩次。很快,一丫丫紅苕苗從壟子上鑽出來,分枝,牽延,整個“小三畝”裏已經是一片盎然生機了。

三月裏,整個川內始終沒有下一滴雨,四月整一個月到五月頭上,全川依然無雨。已經是該栽插的季節了,許多人家水田裏幹得差不多能跑牛。秧池也保不住,就連那條蘇門人引以為傲的小溪,也幾乎幹得見了底。毒日頭依然在一日日地烤炙著人們的心,每個人都知道,如果再這樣下去,一旦錯過了栽插季節,整個四川無疑又是一個大荒年。可就在這時,在蘇門,似乎忽然之間,人們都把目光轉向了北上槽湛家的那塊“小三畝”。那一壟壟極其茂盛的,撐開了無數如鵝掌一樣葉子的藤狀植物,雖然,在偌大的川西平原上或許都還沒有幾個人能認識這到底是什麼,但在這裏,所有的蘇門人都知道,那正是最適合在大旱之年栽種而且一般都產量極高的紅苕。

“小三畝”裏,四叔剛剛澆完一擔水,拿起扁擔,準備往溪邊去,遠遠地看見湛榮齋挑著一對有半人高的水桶從溪底下爬上來,晃晃悠悠地過來了。十六歲的湛榮齋個子雖然已經是個大人,但畢竟單薄,而且以前也從未做過這樣的重體力活,赤紅的臉上還透著些許稚氣。四叔就說:“老爺,隻有最後一壟了,我還有一擔,你這擔澆了就不用再來了!”

湛榮齋把水桶在地裏放穩了,一笑:“四叔,你在這裏澆,我去!”

說著就搶過四叔肩上的扁擔往溪邊去了。

三畝地又全澆完一遍後,兩個人在田埂上坐了下來。

四叔望了望湛榮齋,問:“老爺,你還吃得消吧?”

湛榮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這有什麼?力氣就是要用呢,越用越有。”

這時,湛榮齋忽然拿過放在旁邊的衣服,從裏麵翻出一個算盤來:“四叔,以前常聽父親說你算盤打得好,在我們老家都出了名的。我早就想跟你學,你也教教我打算盤吧!”

四叔:“這是下人的事,老爺你要學它做什麼?”

湛榮齋立即說:“四叔,你說這話真是要折煞我的。在我們家,你就當永遠是我的四叔,而我榮齋是你的晚輩,再說了,打算盤要十個指頭一起用勁,而且,我還聽說四叔你能五六個算盤一起打,一點兒都不會錯。真的很不簡單,我就是怕怎麼也學不到這樣的本事。”

四叔見湛榮齋那副誠懇的樣子,就接過算盤,在腿上放平,清盤:“那好。你既是真的想學,那我就教你。但是你要記住,學算盤,要打得好,既不在眼更不在手,而在心,心到則手到。隻要心中有,即便再多幾個算盤放在跟前,再複雜的運算也就不怕了。”

隨後,四叔先把珠算的加、減、乘、除四則運算的法則給湛榮齋作了介紹,再從最簡單的加法開始,配以相對應的口訣。每背誦一句口訣,在算盤上同時演示。演示完後,讓湛榮齋按照他剛才的方法自己練習。

湛榮齋捧著算盤:“三退七進一、二退八進一……”手指撥動著算盤珠,並一句句背誦著口訣。

這時,湛榮齋把頭抬了起來,望著遠方若有所思,隨後像是對誰又像是自言自語:“一退九進一,嗯,說得好。雖然我們最終還是做的加法,但是退掉九個進一個,精髓在於厚予薄取,寬以待人。這也應該是今後我們湛家在蘇門的立世之道,特別是對租種我們家地的那些佃戶……”

四叔:“老爺,你剛才說什麼?”

湛榮齋醒悟過來,望了四叔一眼:“啊,啊!沒什麼!”就又低下頭,邊背誦口訣邊繼續練……

四叔望著麵前三畝地的紅苕秧子:“老爺,你爸爸去年底讓我們倆從蘇北弄回來的這些紅苕種,這回是要派上大用場了,今年四川已鐵定大旱,田裏水稻等作物什麼也種不成,唯有改作旱地種紅苕。而蘇門隻有我們家這三畝紅苕藤,別的不說,隻消把這些我們自己用不完的紅苕藤賣給各人家做秧子,保準就可以大賺一回。”

湛榮齋抹一把汗水,坐在旁邊的另一對糞桶上,赤紅著臉沉默了一陣,問:“我們家的佃戶一共有多少?”

四叔:“十三戶人家,官府都已起科了。”

湛榮齋又想了想,這時就說:“四叔,今年凡租種我們家地的人戶,水田改旱田,栽種紅苕。需要紅苕秧子,任用多少分文不收。蘇門其他人家有需要的,也一律先供給栽植救急,以防饑荒,其他事日後再說。”

四叔不解地:“這不等於都白送了嗎?這麼好的發財機遇,就如從天上掉下來的,已經送到了湛家嘴邊,可謂千載難逢。”

湛榮齋:“這事我早兩天就想過了,攤上這麼個大旱,今年不僅我們湛家,整個蘇門都正處於節骨眼上。換句話說,弄不好,整個蘇門今年都難挺過這個大旱。這三畝地紅苕藤,隻要老根不動,至少可以再長兩三茬,我們想法再弄點肥來上幾道,水澆勤點,這地裏就可以更多地長出些苕藤來。反正不會耽擱了我們家自己要的秧子。就這樣了。你現在就可以把我這話放出去,隻要是蘇門人不管誰家都可以供給。”

隨後,湛榮齋又補了一句:“還有,四叔,凡租我們家地種的人戶,今後要切記,年關不收租,逢荒減一成。這要作為我們湛家的一條規矩。”

四叔轉過頭,定定地望著湛榮齋。

湛家的話是當晚放出去的,第二天一早,“小三畝”裏早已是人頭攢動。隨著一捆捆紅苕秧子被從嶺子上割下來,扛的扛,挑的挑,流向遠遠近近各家各戶的地頭,那些早就再等不及了的人們,爭先恐後撲向自己的土地,一道道和湛家“小三畝”裏一樣的紅苕壟子打起來了。似乎一轉眼間,整個大平壩子上已經盡是大大小小一塊塊的紅苕地了。就這樣,以往每逢旱年總是伴隨著饑餓、恐慌,甚至舉家外出乞討,而這一年,雖然水稻、黃豆等其他作物幾乎絕收,但這遍布了整個大平壩子上的紅苕,不僅讓蘇門人心中很快感到了踏實,後來的事實證明,也正是紅苕,在這個大旱之年裏,演繹了蘇門人在來到這塊大平壩子上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大豐收年。整個夏季,當包括盆地內的川西平原上到處都幹得地上冒煙,莊稼絕收,一片枯槁之色時,在蘇門的這塊大平壩子上,在那些被撐得裂開了一道道縫的紅苕壟子裏,那一嘟嚕一嘟嚕的紅苕就像變魔術般地被刨出來,各家各戶鍋裏煮的,下地做活時身上口袋裏帶的,就連門前的席子上切了片曬成幹子都還吃不完,每個人家家中的牆角裏都還剩下有一大堆。到了後來,就開始有佃戶還不好意思地到湛榮齋等租出了地的東家來問:“可不可以用紅苕抵租子?家中紅苕倒是還堆了很多呢。”

這時,湛榮齋又對四叔說:“今年凡是我們湛家的佃戶,自願以吃用以外剩餘紅苕來抵租子的,一律照收,至於每鬥稻抵多少紅苕,也不宜太高,以與佃戶協商為宜。若是不願以紅苕來抵,提出將今年租子欠至明年再繳的也可。還有,其餘各家如有惦記著年初賒了我們家紅苕秧子,隻要適量給我們家一點紅苕也可以。以上,最後不管能收多少紅苕,我們全部要。四叔你明天就去請人來,幫我們家挖幾個大窖子,準備將所收紅苕下地窖過冬。”

四叔:“老爺,這回你可得想好。如今蘇門家家戶戶屋裏要說糧食那是難尋一粒,紅苕卻都有一大堆。你把這麼多的紅苕當租子收回來有什麼用,即使是都放到地窖子裏,萬一被凍壞都爛在裏麵,那就吃大虧了。再說,稻是什麼?紅苕是什麼?紅苕是代食品。怎麼能同意讓這樣來抵?”

湛榮齋笑著說:“四叔,這些你暫時就別操心,隻管照我說的去做就是。”

蘇門人誰也沒有料到的一幕,在這個冬季到來之前就發生了。

蘇門後麵山梁上有一條由內地經西藏通往印度、尼泊爾、緬甸等國的茶馬古道,古道上把內地生產的茶葉、鹽巴、布匹等運往西藏乃至國外,又由西藏運進藥材、皮毛等物品的馬幫,常年絡繹不絕。近年來,這些過往的馬幫在離開川西平原進山之時,時常在蘇門作短暫的停留,備足馬料,趕馬人一並吃好喝好養足精神,以便踏上緊接著就要到來的翻越邛崍山、二郎山等最艱難的行程,也包括隨時準備應付途中那些世世代代嘯聚山林、專幹殺人越貨勾當的土匪的襲擊。蘇門前後的名山,蒙山、邛崍山一帶又是川內最著名的茶葉產地,自唐朝以來,所生產的甘露、黃花、石花、萬春銀葉、玉葉長春等珍貴蒙茶,即被列為朝廷祭天祀祖及皇帝的專用貢茶,並被作為國禮贈送外邦。正如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所雲:“琴裏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自那之後不久,一些諸如茶葉集散之類的貿易也逐漸在蘇門開展起來。據說是來自陝西的茶商花正繁甚至一月半載地就在蘇門住下收購,然後稍作加工、打包,一轉手賣給那些去西藏的馬幫,立可賺取許多白花花的現銀。是在秋後不久的一個上午,當太陽如往常一樣火辣辣地從埡口那一側升起,蘇門家家戶戶曬在院子裏、院子外、席子上的紅苕幹白得晃人的眼睛時,有一隊從山下過來的馬幫經過蘇門,剛剛目睹了向來被稱為“天府之國”的川西平原上因為大旱,許多人家顆粒無收,家裏連鍋蓋都揭不開,市麵上糧價奇高,許多即便是已入川多年的大戶人家也都紛紛節衣縮食,甚至辭掉家裏長短工的情形。可在蘇門,看到家家戶戶除了院子裏外曬的那一席子一席子的紅苕幹,屋裏吃不完還有未切成片的紅苕也堆得到處都是,隨手討過一個,生的就放到嘴裏去咬,滿口乳白色的汁液,甜津津的,而放在鍋裏並不用油,隻是清水一煮,那種香甜更是饞得你直吞口水。待兩個紅苕噎得你幾乎喘不過氣來,終於下到了肚子裏,渾身早已經是既暖和又飽脹,令人精神倍異。馬幫主以前自然也從未見過紅苕,驚異之際就問這到底是個什麼寶物,而且蘇門家家戶戶都有這麼多,蘇門人就笑著告訴他:“這還真不是一般的寶物,叫紅苕。原來隻有一顆種,放在天上玉皇大帝的靈霄寶殿裏。是災年上玉皇大帝看見人間餓殍遍野,心存不忍,就發慈悲把它降給蘇門人來度命的。你要問蘇門為什麼每戶人家家裏都堆有這麼多,這種紅苕特別適合大旱之年,它每一根藤能長幾裏長,而它的藤你隻要隨便掐半拃長甚至是一片葉子往地裏一插,就會長出一堆堆像事先埋好了在那裏一樣的紅苕,再也吃不完……”馬幫主聽後愈覺得神奇,但仍不免心存疑竇,隨著蘇門人的指點來到湛榮齋家中打探。果然,看見湛榮齋家後院裏幾乎大半個院子正等待著下地窖的紅苕堆得像小山一樣高,頓時就嚇得目瞪口呆。如此寶物,當即騰出幾匹馬,開口就提出願以每斤四十個銅板的價錢購買。四叔初聽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了一句:“你說每斤多少銅板?”不料馬幫主以為四叔嫌太便宜,再加一碼,願以每斤五十個銅板購買。自是喜出望外直以為天上掉下了金元寶的四叔忙親自協助馬幫主手下的人一起裝筐,起秤,然後“劈劈啪啪”算盤珠子一陣脆響,十幾兩白花花的現銀竟就這樣進了湛家的賬。繼該馬幫主與湛家成交了第一筆紅苕買賣之後,山下的川西平原上和山裏各處的商人,便一撥接一撥,有時甚至一天就有十幾班馬幫紛紛擁向蘇門購買紅苕,有販到川西平原上作為糧食高價出售應對饑荒的,更多的是運回去再轉賣給各地以備來年做紅苕種用的。蘇門家家戶戶原家中雖然都存有不少,但外來購買者需求量甚大,價格也從每斤五十個銅板一度長到八十個銅板左右,仍是供不應求,時有爭購場麵出現。在很短的時間內,蘇門人僅出售紅苕,便都獲得了不少銀兩,多者如湛榮齋、韓西伯、步複村等人家所得白銀則均達數百兩或者更多。這些來自蘇北的蘇門人在以前誰曾見到過這麼多的銀子。這些銀子來得又是如此容易,哪怕隨便從屋角撿出幾個或者到地裏釘耙下去一翻,就可以輕易換回幾吊銅板或銀子來。這過於突兀的財富一時把蘇門人給打暈了,簡直使他們目瞪口呆,仿佛一切都發生在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