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 3)

“是啊,原來我們還是同鄉呢!”

湛九如和韓西伯也都很熱情地說。

湛九如又問封聾子:“那你們從江西過來,路上已經多少日子了?”

湛九如連問了兩遍,封聾子看著湛九如和韓西伯,卻並不回答。

鳳蓮子把臉湊近封聾子耳邊大聲說:“人家湛老爺問我們這回上路有多少日子呢!”

封聾子“啊,啊!”了幾聲,臉上和善地笑笑,似乎仍然沒有聽清楚湛九如和鳳蓮子說的是什麼。

“這死鬼,聾得很呢,聽不見!”

鳳蓮子說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後自己替封聾子回答說:“三月底從江西都昌上的路,也已經走了四五個月了呢!”

湛九如會意地點點頭,也就沒再問什麼。

這時候,鳳蓮子已經主動去看湛九如和韓西伯身邊的幾個孩子,並把珍子從柳條筐裏抱了起來,在懷裏逗著:“啊哦,乖,乖的,姨娘抱抱!”

珍子一開始還顯得陌生,眼睛望望鳳蓮子又轉過去望自己的父親和榮熙、榮齋,但不一會兒,也就“姨娘姨娘”的和鳳蓮子顯得親熱起來。

鳳蓮子望著湛九如和韓西伯身邊的四個孩子,似乎想問什麼,話到了嘴邊,卻又自己咽回去了。

湛九如:“這些孩子前世落下的苦命。已經整整一個年頭了,跟著我們在路上受這麼大的罪。沒有幾頓肚子曾吃飽過的,還不知道能不能挨到四川呢!”

“會走到的,都會好好地走到四川去的。我喜歡這些孩子,我們大家一起走,路上也好互相有個照應。在外麵這麼多年了,一聽到我們蘇北話就特別親切!”

鳳蓮子說著,轉過頭看了看自己的男人。

“是啊,真真實實的,出門在外,還有什麼比碰上家鄉人更高興的呢!”

湛九如也說。

封聾子這回倒似乎聽懂了什麼,照例又是那樣對著湛九如和韓西伯笑了笑。可實際上,他大概根本就不知道鳳蓮子和湛九如到底在說些什麼。

韓西伯的目光一會兒打量封聾子,一會兒又悄悄盯著鳳蓮子那張好看的臉,直盯得鳳蓮子有些不好意思。

就這樣,這來自同一個地方、同樣都已是衣衫襤褸、疲憊不堪的三戶人家,在漫長的遷徙四川的途中,很自然地合到了一起。封聾子一家的加入,也給這支隊伍間添加了些話語和稍微輕鬆的氣氛。

這天中午,湛九如一行途經一個叫牛首的鄉場時,在一個有著一對石獅子的公館門前,幾個七八歲大、背著書袋的小男孩,正惡作劇地用樹枝夾起地上的雞糞往一個討飯的叫花子碗裏塞,一邊口裏起哄:“細江蘇佬,給你……給你吃爆米花。嘻嘻嘻嘻!”

乞討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蓬頭垢麵。炎熱的暑天裏身上仍穿著一件到處都露出了棉花的黑襖子。裏麵連件襯衫都沒有。左腿上連著長有幾個大小不一的瘡,其中一個有核桃大小,又紅又腫,外麵已經開始潰爛了。這時,正驚恐地被逼到了牆角裏,邊哀求邊用身體拚命護住自己手中的碗。

這一幕,恰被正坐在公館外不遠處一棵樹蔭下休息的湛九如等人看得清清楚楚。眼看小女孩再無法躲避了,正端著旱煙袋子的湛九如忍無可忍,大吼一聲:“這都是誰家的孩子?恁頑皮!”

幾個孩童聞喊,“呼”地一下跑開了。

韓西伯:“剛才那幾個孩子喊她什麼,細江蘇佬?”

有從旁邊路過的人說:“這姑娘是從荊門那邊討飯過來的,已經在這一帶流浪半年了。人樣長得蠻秀氣,又懂事,曾有幾家想收留她,她就是不肯,她說要回她的老家去。可她的老家聽說遠在江蘇呢,不知道她怎麼會一個人到這裏來的。”

這時,鳳蓮子早已經把小女孩護到自己跟前,從包袱裏拿出前幾天在襄樊討來一直沒舍得吃的半個餅子,遞給小女孩。

小女孩愣愣地望著鳳蓮子,又望望湛九如等幾個人,不肯接。

“拿著吧,我們這也是要的,給你!”

小女孩依然愣愣地望著湛九如這一行人,既不肯要鳳蓮子遞給的餅子,但也沒有立即要離開。

“你老家也是江蘇的?”韓西伯問。

“你老家是江蘇什麼地方?我們也是江蘇來的。”

“你父母親都在什麼地方?”

小女孩站在那裏一聲不吭,眼睛裏這時已經湧滿了淚水,但她立即把頭埋下了。

後來,在鳳蓮子的一再勸慰下,小女孩終於“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那樣悲慟,兩個單薄的肩頭劇烈地抽搐著。然後,邊哭邊用她那一口地道的蘇北話,斷斷續續地講述了她一家四口在移民四川途中的遭遇。

原來,她和她爺爺、父母親是從去年春天離開位於蘇北寶應縣的老家往四川走的。她叫巧妮子,今年十一歲,父母親就她這一個女兒。入冬時節,她全家和其他許許多多的移民一樣,經過艱難跋涉來到湖北境內的荊門。那天晚上,在荊門郊外的一座土地廟裏過宿時,近旁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玩耍時不小心把脖子上的銀項圈掉到了井裏。那家人為防夜裏有旁人家偷偷去打撈,連夜四處請人下井無著。有好事者到破廟裏喊起了她父親下井去撈,允諾打撈起來後給二十文錢。當時正為全家越冬發愁的父親,也沒有多想,就腰間係了根繩子,順著那凍得冰溜、窄小的井口下去了。這一下去就沒有再上來。那是一口早已被廢棄的井,井底長年淤積的濁氣令她父親一下到井底就窒息過去,那人家主仆七八口齊整整站在井台邊,卻沒有一個肯下去施救,已急紅了眼的爺爺不顧六十高齡和患有嚴重的風濕病,抓住井口那根剩下半截的繩子,就往井裏下。她爺爺下到那口井裏後也沒能再上來。隻轉眼間,家裏兩個男人都沉屍井底,她媽媽由於過度悲痛,於第二天早晨也撒手離開了人世。自此,她忽然變成了孤兒。而導致她家一夜之間送掉兩條人命的那戶人家起初迫於情勢,答應收養她,背地裏卻圖謀著在幾天後把她悄悄送到城裏的一個妓院去,一了百了,還可以獲得一筆不小的橫財。就這樣,已漸曉人事的她在其後的一天夜裏,就摸黑從那戶人家跑了出來。她不認識路,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但她當時唯一明確的念頭就是,她還要設法回江蘇,回她在出來之前的那個老家去。未料到,由於她那蘇北話許多人都聽不懂,她白天不敢在路上走,總怕那些陌生人把她弄到妓院去,多半隻在晚上走。從荊門一路乞討一路走,卻又走錯了路,越走離江蘇越遠,最後流落到了襄樊。現在,她腿上腳上長了許多瘡,連走路都很困難,已經在牛首滯留了有十多天。她不知道江蘇到底在哪裏,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還能不能繼續往前走。

湛九如、韓西伯、鳳蓮子幾個人的眼裏也都含滿了淚水。

湛九如問:“你老家還有些什麼人?”

小女孩搖了搖頭。

“那你回去跟誰過?這麼遠的路,你一個人怎麼能再找得回去?”

“可我不知道還能去哪裏。”

許久,湛九如忽然問:“如果和我們一起到四川去,你就和他們做姐妹,願意嗎?”湛九如用手示意站在他身邊的榮熙等幾個孩子。

小女孩憋了有好一會兒,最後終於點了點頭。

湛九如:“從今天起,你就和我們在一起吧,你父母不在了。我們就是你的父母,這裏就是你的家。”

這一年秋末,湛九如一行十人自湖北神農架翻越大巴山,進入四川大寧縣,再經德陽、廣漢來到成都附近。這裏是四川盆地的腹地,是他們夢中曾不止一遍兩遍憧憬過素有“天府糧倉”之稱的川西平原。映入湛九如、韓西伯等人眼簾的是,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上,薄霧籠罩,遠遠近近點綴著一些低矮的農舍,這些農舍又不像蘇北少則幾十戶、多則幾百戶人家聚集成一個大莊子,而是每處隻有兩三戶,其間則隔著田畦不相連。每個農舍房前屋後多栽有一些竹子。再看他們麵前的那些田地,成塊成塊則多已被複墾,即或是少數尚未複墾的荒地,周邊也可醒目地見有用竹片或簡單者以茅草稈插下的標誌。這對湛九如他們來說,可不是個好兆頭。但是,田裏卻難得看見有幾個忙碌的農戶。

在一簇竹林外的幹渠旁,湛九如掏出旱煙袋子,裝了袋煙,以借火的機會,與一位頭上箍著一圈布巾,腰上係一根粗草繩的老人搭上了話。

“大伯,這是你家的地,今年收成可好?”湛九如問。

老人正用鐵鍬鏟渠底下的虛土,動作緩慢而吃力,頭也不抬地回答:“好?幾個月不下一場雨,再這樣旱下去,明年怕是肚子也填不飽了!”

湛九如:“這地裏今年種的什麼?”

老人答:“種什麼?都旱得冒煙,能長什麼?什麼種子下去也沒用。可我們一家老小就全指望這麼點地呢!”

老人這時抬起頭來,看見湛九如一行老老小小的樣子,拄著手裏的鍬“吧嗒”了兩口煙。老人抽的是一種直接用一截旱煙葉子卷起來的葉子煙。

“聽口音不是本地人,你們這是從哪裏來的?”

湛九如:“江蘇。”

“哦,哦。江蘇遠囉。好像比湖廣省到四川還要遠,我曉得的。”

“大伯老家是哪裏的?”

“湖廣省。”

老人“吧嗒”了一口葉子煙,接著說:“這裏基本都是從湖廣省來的。你們這麼遠到四川是來找地插的吧?早沒有了。我們到這裏也已經快一年了,算來得晚的了。好地、大塊的地早就被那些來得更早的插占了。我們就隻插下了這麼一小塊。四川這兩年正好幹旱。有一點收成一家老小勉強也剛剛能糊口。你們現在才來,哪裏還有地插?整個成都這一帶,我曉得的。幾年前地就全都被插完了。要不,你們隻有到別的地方再去看看。”

老人說完,抬起手朝西南方向指了指。然後,又彎下腰專注地鏟起了幹渠。

湛九如心裏頓時就往下一沉。不僅是湛九如,韓西伯以及鳳蓮子等所有人也都因聽說了這突然的、誰也沒有想到的情況愣住了。怎麼會呢,皇帝的詔書上不是清清楚楚地說,四川境內大量肥沃的土地眼下都被拋荒,正急需人來耕種,而且誰插占就歸誰所有嗎?可當他們在付出如此巨大的艱辛和代價終於來到這裏後,實際上這裏已經再沒有一寸地,所有的地早就被人插占完了?或者,更準確地說,當他們終於來到四川,終於踏上這片寄托著他們全部夢想的土地時,就已經發現,他們原來是來晚了。這裏的地已經被那些早於他們來到這裏的湖廣人都插占了。皇帝詔書上所描述的那種情景,那種巨大的誘惑,實際上早已經不屬於他們了。但是,湛九如和韓西伯都知道,眼下,他們沒有時間還在這裏議論,問為什麼,一切對他們都沒有任何意義。在聽到鏟幹渠老人的那番話後,他們隻是相互望了一下,轉過身,一行人顧不上極度的疲憊,就立即又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