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3 / 3)

在隨後的幾天裏,湛九如一行從成都走到彭州,又從彭州走到溫江、大邑。途中,即使偶爾乞討到一碗半碗的薄粥,誰也沒有心思吃,大多讓榮熙和瘦小多病的封小二幾個孩子充個饑。可是,他們把包括成都在內的川西平原上幾乎所有州縣都走了個遍,所有的地都早已被別人插占,竟沒有看見一塊哪怕是隻有巴掌那麼大的未被開墾,或者拋荒地還未被人插占的,所到之處,幾乎全都是先於他們到達四川並將整個川西平原上大小地塊悉數插占的湖廣人。後來,他們在大邑附近一個好心人指點下,離開川西平原的中心區域,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又匆匆向西往邛州趕。

邛州是川西平原的西端,也是整個四川盆地的最西端,再往西就是四川盆地的盆邊子、盆邊子外連綿不絕的大山了。湛九如一行進入邛州,先後經平樂、火井、油榨,最後來到在邛州境內又可算是最西端,就緊挨著盆地外那些大山的下溪。在這裏,幾乎完全相同的情景令湛九如、韓西伯等人簡直不敢相信,不僅再也尋不見任何可插地塊,而且,除了西南麵有一小片與油榨相接壤的淺丘地外,下溪四周幾千畝好地竟全都為一個姓況的大戶人家所有。況府的老爺叫況維山,因為自小雙手都長有六個指頭,人稱六指爺,是湖廣省最早遷入四川的人戶之一。那時,四川境內大規模的移民運動還處在萌芽階段,許多移民來到四川後都選擇在地段更好的成都或成都周邊落腳,即便是在成都、溫江,也還是人少地多。六指爺來到下溪後利用先手之機,將下溪附近幾乎所有的大小地塊全部插占,然後放租,而且租子標準也明顯高於鄰近油榨、火井等地的人家。還規定,凡租種者,在接地之日就須先繳清半年租子,名曰押租。這使許多無地或者少地的人家即使想租地種也因為無力先繳押租,隻有望著況府的地興歎。湛九如一行沿著山腳下的一條小河自北向南,又走了近半天,在靠近下溪西南那片淺丘不遠的河壩下,韓西伯忽然看見有一塊帶坡狀的荒河灘,約有四五畝大,遍地的亂石之上,長滿了藤蔓雜草,顯然是一塊從未有人注意,也根本不會有人想到能夠將其開墾出來耕種的荒河灘,可是,當韓西伯一眼看見那片荒河灘,就再也不肯往前走了。當然,與此同時,腳步也已經停下來了的還有湛九如。

“你看,那片河灘。”韓西伯說。

湛九如:“看見了……這荒河灘像是還從來沒有人動過,可是……”

韓西伯:“我們到四川這麼多天了,川西平原差不多跑了個遍,腿都快走斷了,現在確實已再找不到地。”

湛九如回過身,又把河堤上下、前前後後到處察看了一遍,說:“是啊,整個川西平原上,現在再找不到一塊沒有被開墾或者是還沒有被人插占的地了。我們即使像這樣走下去,再走上幾天,肯定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可是,這裏是況府的地方,這一眼望不到頭到處都是大片大片況府的地,況府以前雖說不會把這樣一小塊上麵到處都是亂石頭的荒河灘放在眼裏,大概連想都沒有想過會要,肯定是一直就被荒棄在這裏,但如果我們現在想開墾,六指爺會不會同意?”

韓西伯:“那我們現在就到況府去,找六指爺說說情!”

鳳蓮子:“這樣的荒河灘,上麵全是亂石頭,怎麼開得出來?即使開出來,就怕是什麼東西也沒法種!”

韓西伯:“它既然能長出藤蔓雜草,就能長莊稼,隻要肯下力,年把工夫,我相信沒有什麼樣的地盤不出來,不用說這樣一塊荒河灘了。”

湛九如:“如果六指爺能開恩,我也覺得這塊荒河灘能開,能夠把它盤出來。無論如何,如果能擁有這麼一塊地,即使再小再差些,總比什麼樣的地一點兒都沒有好。先開了這樣一小塊,然後再想想其他辦法。”

鳳蓮子見湛九如和韓西伯都這樣有決心,也就沒有再說什麼。

況府位於下溪南頭,前後六進大院外加一百多間廂房、倉庫、馬廄、後花園等,麵積占據了整個下溪場的近一半。當湛九如來到況府大門口時,恰好有幾名家丁抬著一乘滑竿也剛剛從外麵回來,從滑竿上下來一位麵容清瘦,著長袍,戴墨鏡,手裏拿了一把紙扇的中年男人,經旁人指點,正是況府的六指爺。湛九如見狀趕緊上前施禮,並說明了來意,再三懇請六指爺同意讓自己和韓西伯等人去開墾那一小塊遍地都是亂石的荒河灘。

六指爺聽完,先是看了湛九如一眼,然後,怪裏怪氣地陰笑了兩聲:“哼哼……你們這些蘇北人倒是精明。主意打到我六爺的鼻子底下來了,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事?”

湛九如:“六爺,我們老的老小的小,幾千裏路一步步從蘇北走來,可眼下在這川西平原上也走了好幾天了,實在是到處再找不到一點地,什麼別的辦法都沒有了。那一小塊荒河灘六爺本來也是荒棄在那裏,你就開開恩,準許我們去開,讓我們先活下命,求您了!”

六指爺卻把眼睛一橫:“你們活不活命與本爺有何相幹?我是你們這些蘇北人的爹還是娘?我告訴你們,趁早死了這份心,那塊河灘就是讓它荒在那裏,那是本老爺願意。我就是讓它荒在那裏一百年,它那上麵能長草長草,不能長草長石頭也罷,也永遠不會讓你們這些蘇北人去開!”

說完,六指爺“嘩”地收了手中的紙扇,提起袍衩轉身往大門裏去了。

臨跨進大門前,六指爺忽然又轉過身來丟下一句:“趕快給老子滾,滾得遠遠的!再讓老子看見你們在這裏,別怪我不給你們好看!”

那一夜,湛九如、韓西伯、封聾子三家以及巧妮子棲身在下溪附近一戶人家已經被廢棄了的破土屋裏,誰也沒有合一下眼。湛九如回來後把在況府六指爺的話說了一遍,聽後,一行人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接下去還能往哪裏去。蘇北是回不去了,這麼幾千裏路肯定再無法回去,而在這裏,照眼前的情況看,若是想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寸地,肯定也隻能是一場夢。退一步,現在就是去租六指爺的地種,即使六指爺答應租給,而在接地時就必須要先繳的押租,他們也拿不出來。

韓西伯:“我們蘇北那地方還是太閉塞了,去年底才聽到這樣的事,沒曾想湖廣人幾年前就曉得了,又比我們離四川近,等我們千辛萬苦趕到這裏,地早就都被他們插占完了,連這樣一塊本來他們自己也不要的荒河灘都不肯讓。六指爺這是生生想把我們往死裏逼。”

湛九如從身上摸出旱煙袋子,想裝一袋煙,可煙荷包裏早已經空了,就又把旱煙袋子放了回去。好一會兒,才下了決心似的說:“要不,我們明天隻有離開這裏,還繼續往西走,往西。”

鳳蓮子聽了一愣,望了望湛九如和韓西伯:“還往西?再往西那就出了川西平原,就進山了。白天我就看見那西邊全都是大山,看看頭都要發暈。到那大山裏去怎麼活,哪裏還會有地方?

韓西伯接過話:“是啊,再往西就是大山裏了,我們蘇北全是平原,連個小丘陵也沒有,還從來沒看見過全是這樣大的山。可我們大家再想想,我們還能往哪塊去。”

湛九如:“現在真是再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川西平原不屬於我們,這些天大家都已經看到了,確實再沒有我們的地方,一點想頭也沒有。再在這裏,明擺著隻有等死。我覺得,我們現在已別無選擇,隻有繼續向西走,進山。那些大山裏,總該是他們湖廣人不會去占,該不再屬於他六指爺的了吧。山裏有什麼可怕?山裏總該還有野果子,還有植物。人被逼到這個地步,哪裏還有什麼地方不敢去的?我們哪怕就是進山裏去當野人,總比還在這裏等死好!”

湛九如說完,看著韓西伯和鳳蓮子。

韓西伯又猶豫了有好一陣子,然後,也輕輕地點了點頭。

鳳蓮子望了望湛九如,又看了一眼韓西伯和緊挨著她旁邊的封聾子,然後就俯下臉,把封小二往自己懷裏摟緊了些。

封聾子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好,既然大家沒有旁的意見,那就這樣了,明天就不再在這裏耽誤。進山裏去,是死是活我們一起再繼續往西去。我總是在想,天無絕人之路,或許,我們還沒有找到我們最後要去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湛九如一行又離開下溪,離開了富饒的川西平原,沿著下溪場口一條崎嶇的小路,向著莽莽蒼蒼的邛崍山深處進發了。荊棘、巨石、峭壁,而且常常是藤蔓纏繞,密不見天的叢林,其間曾經幾次迷路,辨不出東南西北,也根本看不見太陽在哪裏,不知道該往什麼方向走,往前走了一段後,抬起頭一看,竟好像又回到了早晨剛剛才走過的地方。

傍晚時分,他們連著翻過了兩座山峰,準備再翻一個更高的山峰,就在他們剛登上那座山峰東南側的一個埡口時,走在前麵的湛九如一抬頭,猛然看見,展現在他麵前的是,巍峨的邛崍山脈自西北方向浩蕩而來,在右前方與另一座山脊相接時,輕輕往內一掖,一泓清溪自那交割處涓涓而出,順著右側山腳從容地抱了一個大彎,然後,經過他們所在的埡口附近往下溪方向而去。在他們麵前,恰恰擁成了一塊足有千餘畝大小,蔚為壯觀的大平壩子。大平壩子上無任何建築,亦無一畦田形,顯屬還從未有人居住和開墾過的原荒地。雖因天大旱,大壩子上光禿禿的一片,幾乎看不見有其他任何植物,但在靠近那條溪岸不遠處,仍可見幾處斑駁的綠色,那份綠,綠得柔美、綠得滴翠、綠得簡直令人心醉,湛九如一眼就認出,那正是一蓬蓬極其耐旱且生命力極強的羊胡子草。這與當初他們離開小湛莊前夕,在西天那片橙紅色的輝煌裏所見到的情景如同再現。

“到了,我們找到了。西伯,你快看!”

湛九如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韓西伯這時候也已經登上了埡口,而背著封小二的封聾子和鳳蓮子以及巧妮子還在後麵有十幾步遠,隨後也跟了上來。

“你們看,這麼好的一塊大平壩子……”

湛九如說著,立即把柳條筐裏的榮齋和珍子往地上一放,和韓西伯迅速跑下埡口,兩人幾乎都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那塊大平壩子上。然後,湛九如在一蓬羊胡子草跟前“撲通”跪下,雙手深深地插進大平壩子裏,把下麵的土刨出來一看,除了表層幹燥鬆散,深處全是黑褐色的上好黏土。在這樣的土地上種莊稼,是再合適不過了。他把那塊土捧在麵前看了又看,再也抑製不住泉湧般的熱淚,口中如做夢般地喃喃道:“就是這裏,就是這裏!”

韓西伯接過湛九如手中的泥土,放眼麵前這一大片擁在大山懷抱裏的平壩子,也早已淚眼迷蒙,兩人都高興得如孩童般似哭似笑地:“是的,就是這裏,我們終於找到了!”

“我說會有好運的。在下麵,湖廣人不許我們留,可天留我們,我們找到了這樣一大片可開墾的好地,這樣的一個大平壩子。這都是老天的昭示,是菩薩給我們作出的安排。”

“……”

封聾子、鳳蓮子、巧妮子以及湛、韓兩家的幾個孩子們,這時都用驚奇的目光打量著這個大平壩子,興奮而又敬畏,顯得有些惴惴不安,仿佛眼前的一切是忽然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山裏的夜說來就來,而且黑得嚴實,黑得深沉。當黑暗不屈不撓地罩定了一切時,在大平壩子東端地勢稍高處有一棵根基巨大,但內中早已朽空的古紅豆杉樹洞裏,當夜,湛九如一行十人全都鑽了進去,雖然人靠著人,背靠著背,竟也不覺得擁擠。他們在大平壩子上的第一個夜晚,竟就是在這裏度過的。